朱文颖
孙宽与园林画
朱文颖
孙宽的画和人一样,都极雅。
如同一个小小创世纪,在画面上,孙宽保留了让这个南方世界维持平衡与优美的所有元素。石几上一瓶古艳的梅花,梅花插在古铜瓶里,瓶上点点锈绿;竹叶是静止的,芭蕉也不用来听雨——急雨带来凄凉的心境,会打破云淡风轻的平衡。
为了创造的这个庭院世界没有任何漏洞,孙宽也排斥人。这个庭院以及庭院的角落是空置的,是来自某个偷窥者的视角。我在其中看到过一只驻足的仙鹤,站在水波之上的石板桥上。它未必在看,并且奇怪地和孙宽的那个世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孙宽绝不允许俗物出现在他的画面里。
孙宽有一部分画用或浓或淡的金色打底,不再是那么人淡如菊,略有些恣肆澎湃,仿佛紧接着会有戏剧性情节、或者沧桑故事发生。瓷瓶碎落一地,一双泪眼隐藏在竹帘后面,“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但是且慢,在危险与安稳的平衡点上,孙宽伸出一双手,止住了那个转折点。
只有那些闪烁的金色不动声色地出卖了他。它们慢慢淡下来,再淡下来,渐渐隐灭。有一小朵白色梅花落了下来,掉在深色桌面上。构成更加平衡完整的一个画面。
孙宽的画里没有破绽,当破绽即将出现、或者可能出现的时候,孙宽及时把它消解成不着墨迹的优雅。它甚至有着极为深厚的出处:在历史上和天性中,中国本来就是个诗性的国度,人们在薄雾满天中恍恍惚惚地生活着,注重美感,又安于天命。人生就如同“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对于人生,中国的古人不以救赎化解,而是终身无止地绵绵咏叹、沉思与默念。
我总觉得,孙宽的画里有一种隐隐的克制,甚至仿佛一个长者,隐在画面背后,知道所有的戏剧高潮都是盲目的,临到终了,终究会发现命运早已为他安排了下场。
孙宽的画里用天性的善和东方的智慧筑成围墙,抵达一个命运无法插手的地方。
有时候我还是忍不住会想像,孙宽笔下的庭院产生一些奇异的变化。酷热至产生幻觉的夏日午后;一声惊雷与斜天而过的闪电,顷刻改变了和顺平婉的园景;一场沉甸甸的大雪令一切踪迹难觅……
但同时我又想到了现代建筑大师路易·康的一句话。他说:“把建筑的出现视为人性的表达,是极为重要的,因为我们活着是为了表达。”——是呵,那些亭榭假山,那些被长廊花窗分隔的空间,那些四季应时的花草树木……它们,跌宕起伏,被安置在一个无比和谐的空间里,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那么孙宽笔下的南方园林世界,最终目的就是带领我们回到最最原初的东方虚境。一切终究要回去,孙宽直截了当呈现了我们梦里的图境。在有意识或者无意识中,那个偷窥的眼光其实来自我们古老的历史,我们每个人都在复杂的中国境遇中呼喊——
还是回到张爱玲的那首诗:
曲折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晒着太阳,
已经成为古代的太阳了。
我要一直跑进去,大喊: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呀!”
这个意境,在孙宽的画里表现出来的,阳光透过繁复的南方建筑洒入庭院、回廊,温厚但不焦灼,宁静却无荒凉。
万事万物都在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