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夕阳已含山

2017-09-03 09:23黄恽
苏州杂志 2017年4期
关键词:燕语济公书坛

黄恽

回首夕阳已含山

黄恽

回首已夕阳西下,只有纸上的掌故、耳边的吟唱和那寂寞的笙箫……

王畹香的《三笑》

光裕社、普余社中,说《三笑》的名家很多,其中能独树一帜的,当推王畹香为第一。

王畹香之所以能独占擅场,说起来也不意外,乃是有一个另起炉灶的脚本,与别的《三笑》脚本不同。

这,说起来还有个故事。

原来,王畹香的父亲王少泉颇有点江湖习气。所谓江湖习气,就是尚侠好义,推己及人。从好的方面说,就是已衣衣之,己食食之,性格豪爽,与人推诚相见;从不好的方面说,有时候为了朋友情,会蔑视法律,轻于一掷。

他们是专制社会、礼法制度的润滑剂,有这种人存在,那个社会就留给人多一点空间多一点可能,同时在某种程度上也破坏和谐,挑战秩序。这样的人物,金庸的小说中有很多,大抵虚构,现实生活中更多只是把朋友一伦提到前面。

王少泉就是这样的人,他太喜欢交友了。民间传说着一个王少泉穿破鞋的故事,这个故事很有点不合理的夸张,编得不够包圆,但多少可以明白民间对王少泉的看法。

话说王少泉终年穿着破履,不是没有钱买新的,而是他穿不得新的。一旦换上新的鞋子走在街镇上,只要一看见有亲戚、朋友破靴旧履在街上走,他一定会心生怜悯,马上脱了自己的新鞋,把来和别人的交换,不换还不行,自己就趿拉着旧鞋回家去。弄到后来,据说很有人新鞋也不买了,只等王少泉出现,而王少泉成了鞋庄的大客户。

这个故事有点夸张得不合情理,首先,每个人的脚大小不同,并不是都可以穿上王少泉的鞋子;其次,过去很多人的鞋子都是妻子儿女自己家里做,并不需要买,懒婆娘即或有,女儿也懒到某种程度毕竟不多。王少泉也不会完全照顾鞋庄的生意。不过话说回来,我小时候,同班级的同学,大冬天寒风中穿着前卖姜后卖鸭蛋的破鞋的也不在少数,但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后,农民没有布票,无可奈何。王少泉那是清末,不至于如此之甚也。

故事虽然不尽实在,但它要表现的意思是真的,那就是王少泉这人,交游广,朋友多,豪侠仗义不吝钱财。

王少泉的朋友中就有一个人,叫做吴振初,此人是个不第秀才,用一句套语说吧:吴先生绝对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真正满腹诗书,博学多才。那么人家要问了:既然是这么高才,为什么竟是不第呢?

原来他的毛笔字不行,笔下春蚓秋蛇,几乎要把中国的方块字写成蟹行文字似的,这样当然难邀科举的青目,每次考试都只有名落孙山的份了。仕途绝望的吴振初,贫穷无聊,日以听书为乐,于是结交了王少泉。

王少泉就请吴振初另编《三笑》脚本。这样吴振初版的《三笑》脚本就凌空出世,自然与别家不同。当时报纸上的考语是“温柔细腻,文句之香艳,犹如一朵娇花”。

王少泉、王畹香父子把新脚本磨了几年,于是,王畹香的《三笑》在评弹界就“鹤立鸡群不雷同”了。

有人拈出王畹香吴版《三笑》的与众不同之处,譬如有这样一个唱段,为其他《三笑》所未有,录如下:

(想)为人薰沐必须勤,记否沧浪孺子吟。周公一旦三沐浴,汤盘曾有日新铭。

四月清和须浴佛,僧家借此作营生;杨妃出浴增娇媚,见惯君王亦动心。

还有祝枝山除夕写春联一节,曾为澡堂题写:进来兵部礼,出去翰林身。这副对联也为当时人夸为妙对。

嘉兴画家吴藕汀《书场陶写》咏王畹香云:

王畹香弹唱《三笑》

华文华武呆兄弟,牡丹亭被秋香戏。老母当丫鬟,贪欢死不关。 移风余旧格,生意殊难得。早已少人知,留声空有机。

吴藕汀听到的,大概是王畹香和蒋宾初合作灌制的唱片《三笑·梅亭相会》。

贾啸峰父女与《济公传》

女说书在过去总是昙花一现,她们里面名角多,真正深入大众心中的却并不多见。试想,说早点十三岁出道,到十八岁红极一时,二十岁前后就嫁人了,从此走下高台,走入墙门之内,琵琶生尘,歌喉再不嘹亮。倒是五十年代后,有很多女说书真正走上了职业化的道路,艺术生命比较长了,可惜黄金时代已过去,很多赖以成名的书无法说了,歌冷舞歇,其艺术生命的质量还是低落了。

女说书长得漂亮不好,长得不漂亮也不好。怎么说?长得漂亮的话,性骚扰也多,容貌往往超越书艺而成为听客的首选,听客捧的是那张脸,而不是咳唾成珠的说唱,对于其艺术的进步有害;长得不漂亮呢,少人捧,营业往往不佳,毕竟很多听客都是狎戏子心理,赏音不多,她的事业也难以长久。

当然事情总有例外,譬如色艺双全的,很多还有家传,这类女说书,一亮相于舞台就不一样,譬如说《济公传》的贾粲云。

《济公传》一名《醉菩提》,此书内容丰富,包罗万象,诸如神怪、释道、武侠、侦探、滑稽等等,都被说书艺人罗致一起,能合大众的口味。不过,擅长这部书的说书人,在书坛却并不多见,屈指说来,范玉山、龚炳南、虞文伯、沈笑梅、陈浩然、贾啸峰父女而已。

书坛有句笑话,说《济公传》不登大雅之堂,说《济公传》的都是苏北人。原来《济公传》这部书就是苏北人编的,也是从苏北人开始说起。在扬州,《济公传》又名《大罗汉》,有扬州评弹,据说在江南说《济公传》,要算贾啸峰为第一人。

贾啸峰倒不是苏北人,比苏北还要远,是山东人。贾啸峰当兵出身,清末时在扬州做下级武官,他热血反清,存身不住,逃到上海,依苏滩郑少赓(大胖子庄海泉的岳父)。郑少赓是有名的苏滩演员,贾啸峰在他家,自然也入了这行,学得不少的苏州闲话(苏白)。清末文明戏勃兴,贾啸峰就和郑少赓一起唱起了宣扬驱满革命的文明戏。

在扬州带兵时,贾啸峰喜欢听书,在扬州小校场交了一班说扬州评话的朋友,他最感兴趣的乃是《大罗汉》,因此到上海后,看看文明戏、苏滩都不是自己的长处,决定下海说书为生。郑少赓给他指点了噱头,自己又琢磨了不少心得,就这样,贾啸峰说起了《济公传》。

贾啸峰去世后,身后一贫如洗,其女贾粲云不得不继承家学,也靠说书为生。当年不能男女拼档,贾粲云就和严诵君合作,在苏州、常州、上海说《济公传》为生,成为一时名家。

贾粲云也通文墨,有一阵在《东南正报》和《力行日报》撰文,谈书坛掌故,表现不俗,是少有的嘴上来得笔下也来得的女性。

王燕语与《珍珠塔》

王燕语,原是光裕社中人,以说《珍珠塔》见长。他的父亲叫王少泉,他有个哥哥叫王畹香,有个妻子叫王莺声,都是书坛中人,一家都吃开口饭。

王燕语、王莺声,一眼看去,就是艺名,燕语莺声,燕语呢喃,莺声呖呖,感觉就很不错。王燕语在光裕社,王莺声呢,却在普余社,原来,光裕社有个铁的规矩,不许男女拼档,认为有伤风化。想想也是,一对男女,走南闯北,到处走码头,双方都是异乡之客,日里夜里说书又颇多眉目传情,互递风情,夜里歇下来,就容易坏事。不过,这个规矩是为了防闲的,但未免思虑不周,因为如果是夫妻,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当年定这条规矩时,大概很少有夫妻一起走江湖的,多的是说书人带一个女徒弟之类,往往说上几次,就说到一张床上去了。为了防止此类事情发生,光裕社的规矩定得很严,一旦有这种情况,轻则取缔,重则开除出光裕社,这也是为光裕社的声誉计。

这样一来,就王燕语的具体情况来说,夫妻两人不得不分飞在外。王燕语就退出了光裕社(一说是除名),转入普余社,这样,夫妻双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一起说书了,不过,在光裕社势力极大的苏州,男女档还是要干涉取缔,因此普余社人一般不到苏州来说。

自王燕语转入普余社,他和哥哥王畹香就分属两个社,有人把他们比作东吴诸葛瑾,和蜀汉诸葛亮,兄弟俩各走各路,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王燕语原名根香,早年师从魏钰卿习《珍珠塔》,不过他用的脚本却是马如飞的,所以人们听下来都说王燕语一点都没有师傅魏钰卿的味道。

王燕语、王莺声可称雌雄双侠,自从两人拼档以来,第一个到的是乌镇第一楼书场,一举打响,后来更是所至有声,到一地,红一地,无锡、上海、南京等地,都是响档,很受听客的激赏。不过,老听客对两人的本事也有评价:王燕语说表好,唱功稍逊色;而他的夫人嗓音嘹亮,正像她的艺名,婉转清脆,而说表方面就不及乃夫。两人取长补短,双剑合璧,难怪江湖上名声响亮了。

再说王莺声,原名王石香。她于归王燕语时,王少泉去世,王家家道中落,只得也出来说书谋生,《书坛三国志》封王莺声为甘夫人,王燕语则是诸葛瑾。所幸夫妇两人拼档,珠联璧合,夫唱妇随,生涯日盛。

普余社说《珍珠塔》的名家,还有李灿章、唐月仙师徒,李灿章是杨月槎的高徒,可惜很早就染了嗜好,所谓嗜好,就是吸上了鸦片,中气不足,慢慢地,王氏夫妇就成了普余社说《珍珠塔》的翘楚了。

席云霞之孝与学

在民国评弹界中,席云霞以好学和纯孝著称,《书坛三国志》把他拟为徐庶,正是着眼于他的纯孝。

席云霞原名仲贤,洞庭东山人。东山席家是个大家族,富商众多,他却因为贫穷而早早下海说书。他一开始在上海的报关行里跑街,他口齿伶俐,头势清爽,待己刻苦,有一段时间月入千金,但战争一爆发,上海的外贸一落千丈,他只能拜王似泉为师,以说书谋生了。

八一三淞沪抗战时,还不到二十岁的席云霞就独自在上海闯荡了。那年岁,生活动荡,人心不安,评弹从业者的生涯自然大受影响。有一次,席云霞赴某公馆堂会,早已是深秋时节,重阳已过,凉风飕飕,大家都穿起了夹袄、大衣,席云霞出现在台上时,竟是一袭白夏布长衫,大家相当惊讶。和他拼档的事后告诉大家说,这天早上,席云霞收到东山二老的来信,知道父母生活艰难,即刻把自己身上的一袭当令长袍到当铺当了三十元,寄往东山了。从此,席云霞的孝心为大家所熟知。除了孝心,席云霞还很侠义,推己及人,往往让朋友分享自己获得的资源。他有个朋友徐绿霞,从外码头回到上海,一时找不到书馆说书,很是狼狈,找到席云霞设法,席云霞在华兴电台弹唱《双珠凤》,看到朋友满身的寒酸,就马上荐了徐绿霞,接下自己的场子。

席云霞以唱开篇闻名一时。

过去,老听客都不注重开篇,觉得这不过是开场时等待客人到来前热身的唱词,无关紧要。甚至还有老听客对开篇蹙眉疾首,他们早早来到,希望早些登堂入室,听到昨天的“下回分解”,卖的关子已经折磨了他们一夜,无不渴望早些进入正题,而开篇仍在不痛不痒地唱着,就像急色儿脱紧裹的衣裳,虽然过程有点吊胃口,却无不想着遂了心愿。因此,开篇于评弹家是必须的,于听客却是一种累赘,当然根本原因还是评弹本身不能吸引听客,而以前评弹家也并未认真对待开篇。

开篇一旦精彩而充实,吸引听客的耳朵和目光,开篇就不再成为评弹的附庸,有了其自身的价值。席云霞正是把开篇唱出独特价值的人。自席云霞的开篇一出,听客们才发现开篇亦大有滋味,值得一听了。

席云霞是王似泉弟子,但他的开篇,却不是来自王的传承,而源自老名士徐哲身。席云霞拜徐哲身为自己的国学老师,授《东莱博议》一书。吕祖谦的《东莱博议》是本很好的书,说理明晰,见解独特,虽然当年不过是“为诸生课试之作”,实在很能为国人整理思绪和扩展思路。席云霞从《东莱博议》学得的是开篇的写作,他唱的开篇,都是自己创作,再奉呈徐哲身纠正平仄和韵脚,一上台,自然不同凡响了。

席云霞已经被目前评弹界忘却,能记得他的,看了我这篇小文,想必会勾起一点往昔的回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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