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的历史
——先父宇苍公事略之二

2017-09-03 09:23朱子南
苏州杂志 2017年4期
关键词:家父党部海宁

朱子南

诗中的历史
——先父宇苍公事略之二

朱子南

家父兴之所至,或有所感触,即以诗表述。这诗作,家父曾手抄五部分送子女。2002年7月由海宁市档案馆以《宇苍诗存》为名出版,是我放置案边,时常阅读的。每读一次,就有新的感叹和感悟,也更深切了解了先父的为人品格、政治思想与那时生活的艰辛。

忆母

一九二七年九月四日农历丁卯八月初九二首

忆昔辞亲日,扁舟泊柳荫。

别词未出口,清泪已沾衿。

零雨凄凉感,秋光荏苒侵。

遥知添白髪,只为念兒深。

作客非吾愿,逃名到海隅。

不堪登屺望,莫慰倚閭劬。

仲米将难负,潘舆未许扶。

中秋风雨夜,推枕一嗟吁!

这是家父宇苍公所著《宇苍诗存》中的第一首。家父生于1888年,过去肯定有诗作,但已无存。

何以“辞亲”?何以“逃名”?这里有一段历史。家父宇苍公的前半生,活动于浙江省海宁县,那是可以从“这一个”知识分子来看一个地区的现代史,来看二十世纪初中国社会的转型的,也可以看到那一代知识分子在中国近现代之交的历史关头是如何忧国忧民、追求真理、努力实践的。

《海宁市志》“大事记”记载:民国十三年(1924),“是年,国民党海宁县临时直属党部成立。”民国十四年(1925)“4月,中国国民党海宁县第一次代表大会召开”。在第三章第一节“中国国民党”中更有具体的记载:“民国十三年(1924)海宁处于军阀统治,国民党不能公开活动,朱宇苍时任城区教育委员,主编《海宁教育》,接触新思潮。经中共党员宋云彬、吴文祺介绍加入国民党后藉职务之便,在教育界宣传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三大政策’、‘打列强侵略、废除不平等条约’,秘密发展……等参加国民党。是年9月16日(农历八月十八日)中国国民党浙江省临时党部负责人沈定一(玄庐)(按,中共党员,为创党元老之一)来海宁观潮,朱宇苍等与之取得联系,不久,海宁成立中国国民党临时直属党部。”朱宇苍为负责人。民国十四年(1925)春,浙江省党部公开活动,海宁县党“也从秘密转为公开活动。”在明伦堂召开国民党海宁县第一次代表大会,“朱宇苍为常务委员,并建立组织、宣传、工人、农民、商民、青年、妇女等组织。”“不几日,孙传芳军进驻海宁,国民党县党部又转入地下。”

要交代一下当时的背景材料。在江、浙、沪一带,国民党的组织几乎为空白,在国共合作时期,江、浙、沪一带的国民党组织均由共产党帮助建立。毛泽东就以中共党员的身份跨党参加国民党,在上海从事国民党的党务工作,并帮助组织、发展国民党党员。中共党员宣中华从莫斯科回国后,根据中共的决定,参加了国民党,又接受国民党中央组织部的指派,在杭州筹组浙江省的各级党部。

先是,在1924年8月,时在杭州任《新浙江报》编辑的宋云彬经宣中华、安体诚介绍参加共产党。吴文祺也在1924年于杭州经宣中华、华林介绍参加中共。之后,他们也都负有发展国民党党员,筹建国民党组织的任务。

宋云彬是经吴文祺的父亲朱起风介绍家父主编的《海宁教育》写稿而结识。吴文祺为家父在师范讲习所任教时的学生,其妻陈云裳(后因与主演《木兰从军》的陈云裳同名而改名陈云,1937年岁末至延安,又因与中央组织部部长陈云同名而改名陈英)为家父的内侄女,其时也已加入中共。

为什么宋云彬、吴文祺会介绍家父加入国民党?见《海宁文史资料》第65期所载一文,当时宋云彬接受指令在海宁筹建县临时党部,他首邀“在教育界有一定声望和影响的朱宇苍(尚)出面发展党员、组织党部”。据宇苍公所写回忆录:“我在1925年接受浙江省党部委任在海宁发展党员和建立党部的任务。那时海宁有八个区,只成立硖石、城区、长安三个区党部和丁桥、诸桥、祝桥三个区分部。”“当年夏天由各区代表选出县党部执行委员和监察委员,成立了县党部。”“从那时到1927年1月因在军阀孙传芳压迫下,只好做地下工作,发展党员。”“当时的口号是:打倒列强,打倒军阀,打倒土豪劣绅,这是反帝反封建的实际行动指标。”在北伐军抵达海宁前,县党部派出代表去乔司迎接国民革命军到海宁县治所在地盐官。1927年2月。孙传芳部兵溃而逃离海宁县境,“县党部遂公开。在北伐军主政海宁时,县政府委任朱宇苍为县教育科科长。”其时,家父步入了他事业的顶峰,一身而兼任县党部常务委员、主持县党部工作,县议会议长,愚移中学校长,海宁日报社社长兼主编,《海宁教育》主编,海宁县学务委员会主任,海宁县图书馆馆长。虽忙,而精神振奋。

1927年,在上海四·一二政变后,4月29日,蒋介石手下驻杭州的东路留守主任罗某派兵来海宁,捣毁了县党部,拖拉了县党部的勤务员去捉人。据家父生前口述,这勤务员明明见到家父在路边,却高喊:“朱宇苍在哪里?杭州派兵来捉你了。快出来!”这分明是通知朱宇苍赶快逃离了。这也可以了解,家父从事的事业是得人心的,也颇有人缘。

在此形势下,家父先避居于枫泾,后到上海,离开了生他养他的家乡,离开了他从事多年的乡邦文化、教育、新闻和进步事业。也与国民党脱离了关系,时正值盛年的40岁。这才有了《忆母》这一诗作。

寓沪返乡省亲,已在5年之后的1932年11月了。家父也有诗纪事。

归家省母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四首

归航

我爱故乡好,闲中日月长。

相逢多素识,旧植已成行。

红叶满林薄,黄花傍水塘。

村姑携稚子,无语望归航。

到家

驻车入北郭,倏忽到家门。

慈母增欢悦,亲朋劳问存。

故園犹属我,沽酒且盈尊。

为道别来事,高堂笑语温。

到酆镇省外舅舟中作

相去二三里,才逢四五人。

石矼闲卧水,老树久逢春。

缓缓舟行港,疏疏雨打尘。

田边傴僂婦,落叶拾为新。

夜雨归舟(自酆镇归)

我乘孤棹返,寂寂度中宵。

蓬背雨声急,船头灯火摇。

哦诗聊自遣,归路已非遥。

时时问舟子,一桥又一桥。

之后,家父再也未回故乡,这次回乡之吟,已成历史的记忆与见证。

给儿子子开

一九四七年六月十四日

官方无意策平治,不许诸生反战饥。

百里飚轮避地日,三更缇骑入门时。

乞灵宪法原多事,欲障人权亦太痴。

怜汝年华猶未冠,姓名已列党人碑。

1947年5月初,金华英士大学学生请愿返校,官方一度在沪杭路拆路轨;上海交通大学学生请愿护校,官方又拆毁京沪路一段路轨。上海各大学为增加副食费示威游行,口号为反内战反饥饿、争和平争生存。19日,上海交大、复旦、同济、上医、音专、纺专、上商、光华、大夏和上法等校学生举行反饥饿反内战大游行。5月20日,南京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等校学生以同样口号举行大游行,均遭官方军警拦阻,间有受伤者。于是,天津、青岛、开封、重庆、广州、昆明、长沙、武汉各大学以及全国公私立中等学校相继罢课声援。时家兄子开在光华大学读大四,离毕业仅有月余,因主张罢课而与三青团及中统分子意见冲突。5月31日得光华大学中共地下组织通知已上黑名单,即将搜捕。即于6月1日以光华大学校庆放假三日为名与同学朱惠良(解放后据说任松江车站军代表)、王舜年(解放后据说任苏中某县县委书记)同赴海宁暂避。据家父记载:“是夜3时(即6月1日凌晨3时),有军警多人以查户口为由入室搜查,从阁楼、晒台以至厨房、天井、卧室床铺下均用电筒详细照看,始去。次日,知其同学诸衡已被捕。”

也有消息,在被搜查的人家中,因官方军警敲门而家人开门稍迟,即饱受一顿毒打。而家母因事先已有思想准备,一待敲门,即下楼开门而未遭殴打。时,我在家中楼上后间睡觉,时已惊醒。听来人问及家兄在何处?家母答曰,回乡下旅游了。来人才悻悻而去。在亭子间睡有我表兄一鸣哥(时为复旦大学学生,1948年去苏北解放区)、颂文哥(1949年6月参加南下服务团去福建),颂文哥在来人走后,就说了一句:“是特务!”

家父在上述诗中在“缇骑”下原有注,“明代东厂特务穿红色衣。缇,红色也。”在“乞灵宪法”下有注:“伪宪法时已颁布”。

说到“乞灵宪法原多事,欲障人权亦太痴”一联,实情确是如此,在人治高于法治的年代,所谓以“宪法”保障人权,不过是空话一句。有多少历史事实可以证明这一点!

要说明一句,诸衡时为光华大学地下党负责人,因多方设法通知他的同志们躲避,而自己却耽误了时间而被捕。后经营救出狱,却终因有“被捕”一事,而在解放后未得重用,最后在上海一所高校中以总务处长一职离休。

1947年8月,家兄子开潜回上海家中,接上各种关系后,乘轮船北行青岛。家父有诗记其事。

儿子子开辍学,乘轮北行,书此与之

一九四七年九月十九日

一舸如飞去,中秋月未团。

家贫为客早,政乱读书难。

风浪前途稳,海天弥望宽。

白头犹有待,看尔展长翰。

为什么去青岛?中共青岛地下市委曾派家兄在光华大学的同学曲琦1947年2月来沪建立联络点,搜集上海学运情报

(这在《中共青岛党史大事记【1921——1949】》中有记载)。而这联络点就设在卡德路(今名石门二路)24弄7号我家中,并由我掩护并传递信件。家兄此次北行,第一站在青岛,第二站是北平,住关宝鑫(在1947年也曾住于我家中,解放后为国家安全部工作人员)处,再赴冀热辽边区,在李锐任社长的《群众日报》任编辑。后随李锐进关、入北平,在《北平解放报》任编辑;随后又去天津,在《天津日报》任编辑,于此时,寄来家中一信,家父有诗记其时之心情。

三月二十三日农历乙丑二月廿四日,子开

书至。

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六日

檐头喜鹊闹清晨,忽见缄書眼底陈。

邮票细观标察冀,行踪忽讶到天津。

关心柴米劳游子,重语平安慰老親。

放马归牛终有日,倚閭看汝拂征尘。

之后,已用名而不用字的家兄朱悦随李锐到湖南,在李锐任《新湖南报》社长时,任时事组组长。1952年在李锐调任湖南省委宣传部部长时,又调任宣传部任宣传科科长。

在收到家兄朱悦的信不久,家父又收到我姊姊的信,喜而有诗。

四月十七日农历乙丑三月二十日喜得女

虹(静伦)信

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一日

家书一纸向南飞,知汝萍踪在合肥。

世变不容循旧轨,人穷应许觅新机。

将雏襁褓添担荷,念我生涯到食衣。

还说冬春期后约,十年漂泊未能归。

家姊朱虹于1938年12月离家,1939年3月到达皖南云岭新四军总部入伍。朱虹于1946年曾在常熟、太仓一带工作,作为新四军的民运工作干部,曾任梅南区区委组织委员,焦康寿曾任抗日民主政府区长。后北撤去苏中高宝分区,与高宝分区司令员吴咏湘结婚(解放后任解放军21军军长)。从家父信中可以得知,时解放军已渡江,正在合肥拟东进。“还说冬春期后约”,时上海尚未解放,这是隐语,估计“冬春”可以归家省亲了,但形势的发展,上海于5月28日即已解放。家姊于是年秋即来上海与家人团聚数日,时已离家10年。

六十二生日

一九四九年三月四日农历二月初五日

年年生日总逢春,更喜今年气可伸。

赤帜已临扬子岸,远書还待黑龙滨。

向晨一片晴光好,过午万家雨意新。

愿挈中华兒女手,高歌同作太平人。

从诗中可见当时家父盼解放的心情。颔联,我为外孙女儿取名“雨新”,即以此得来。生育时,曾下雨,但不久即雨停,一片阳光。

聞日本已接受波茨坦宣言。

市民欢呼,悬国旗,放爆竹如狂。爰作长句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一日

爆竹声声满市閭,眼看虜幟一朝除。

险经百劫魂猶在,苦守八年愿不虚。

应向母棺虔祭告,还期兒女遞音書。

邦人喜極毋忘痛,记取南京失陷初!

1945年8月11日,家父闻听日本已接受波茨坦宣言而喜作七律一首。同日,报纸送到,又作一首,可见其时家父的欣喜心情。而这两首诗,也留下了历史的证词。

题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一日伪中华日报

“和平号外”载日本东京投降电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一日

壮士头颅扔万千,生灵八载困颠连。

弥天祸自扶桑启,赢得降书一夕宣。

现今不少报刊上的文章都谈到日寇投降之消息的传来,是在8月15日,或稍有早两天的,也在8月13日左右。而我估计,如此写的原因,或因年轻,未曾经历过当时的实况,而出现历史的误读。诚然,日本的降书是在8月15日正式宣布的,但事实上,日本决定投降的消息在8月9日午后即已传出。

8月9日午后,我正在上海吴江路上的一家理发店理发。刚理完发时,已听见外面爆竹震响,经久不绝,待走到吴江路西口进入同孚路(今名石门一路)南口时,但见静安寺路(今名南京西路)、卡德路(今名石门二路)、凤阳路这五岔路口,已是人山人海,都已在庆祝抗战胜利了。不时有日本军车从静安寺路自东向西驶去,人们是一片嗷嗷的叫声,以示轻蔑之意。毕竟,上海已沦陷8年,日寇自1941年12月进入“孤岛”也已有近4年时间了;受尽了屈辱与欺凌,至此,还不一吐愤怒的心情?而日寇并无以往穷凶极恶之表情,只是默默驶去而已。

在8月11日,连汪伪政府出版的《中华日报》也增出了“和平号外”,刊载了日本东京的投降电文。日本决定投降,发出投降电文,与正式宣布投降书,二者是不能混同的。按,这中华日报由汪伪政府中宣传部副部长胡兰成任主编。

据传说,8月9日午后,即有人在收音机中收听到日本决定投降的消息而迅速传播了出来。

六十生日

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四日农历丁亥二月初四日有序

余生日为农历二月初五日,此早一天作。

行年六十此生辰,才入春来便两旬。

有限光阴还属我,就衰筋力更输人。

惯尝世味知辛苦,不把穷愁诉鬼神。

度日艰于沦陷日,閭阎处处有哀呻。

漫言寿穴已先营,应恨神州未解兵。

无地埋忧遑论骨?不能济世是偷生。

寒流偏向春冲袭,民主还从血造成。

时运推移须着力,敢将吟咏诩闲情!

家父每年生日总要写一首诗述怀、记事,现在所能见到的是始于1938年3月16日(农历戊寅二月初五日的一首),至1967年“文革”后终止。直到1976年3月丙辰生日,才又写了一首,这时离家父去世仅有十余天,为生前绝笔。

从这生日诗中,可见先父的唯物史观。“世味”“辛苦”,是“不把穷愁诉鬼神”的。在1939年夏诗作中,也有“若云堕地安排定,何必劳劳再问天”之联。

时,由大哥子武出资,已在家乡海宁营葬了先祖母与家父前妻陈爱珠的坟茔,也营建了家父的生圹,因此才有“漫言寿穴已先营,应恨神州未解兵”之联。而“民主还从血造成”句,说明了先父对时事的清醒认识。“民主”不能乞求,只能从斗争中获得。

而这坟茔与生圹,1953年农村合作化时,已被掌权者平掉,尸骨无存。事先也未有通知迁坟,事后是由家乡族人告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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