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长篇散文·连载·
石头发光的地方(八)——回望耀州
◎安黎
安 黎 男,1962生,出生于陕西耀州,现定居于西安。出版有长篇小说《痉挛》《小人物》《时间的面孔》以及散文集《丑陋的牙齿》《我是麻子村村民》《耳旁的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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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的盛况,我最早是从父亲的讲述里得知的。我的曾祖父安礼熙,清末中举,后来官至多少级,因家境跌宕,存留的文字已全部灭失,现已无法查证。我从记事起,村里的老人们,就不断地向我渲染我曾祖父曾经的辉煌。背着书包读书时,教书先生一边用一根指头敲击着我的额头,一边向全体学生娓娓讲述我家曾经的盛景,他唾液四溅地感叹,我至今都记得清晰:别看他家现在很穷,但过去可是大财东啊!他的老爷,中过举,头戴顶珠,出入坐着轿子,即使躺在躺椅上打盹,都有人给他摇扇子。
坐轿子,在村民的眼里,那是了不得的待遇,也大概是他们羡慕曾祖父的主要缘由。
我降临人世时,父亲少小曾居住的豪宅华屋,已荡然无存,但曾祖父的显赫,透过那一座遗存的坟茔,还是能够得到佐证。曾祖父的坟墓位于村南的开阔地里,特别高大,比柳公权的墓茔,足足大出一倍多。唐时柳公权的墓,比现在看到的,无疑要大一些。千年的雨水冲刷,一座土堆,免不了要水土流失,瘦身缩型。古时候的埋葬,是有严格规制的,不是随心所欲地想埋多大,就能埋多大。墓多大,是由官衔和职级决定的,其他均忽略不计。比如商人,即使家财万贯,名扬四方,但究其身份,依然是一介平民。既为平民,就不能随意将自己的墓建造得与官人比肩。违者,是要受到追究的。在礼法制度和宗法制度极其严苛的国度,坟墓也是地位与身份的象征。清朝晚期,朝廷在摸透商人内心需求的前提下,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发财的路径,那就是出售官衔。也就是说,头上的顶珠,只要肯花一笔巨资,就能买到。于是,具有实力的商人,一个个慷慨解囊,不惜捐出大笔银两,换取那顶官帽。朝廷收到了钱,经君主御笔的钦点,一顶镶有顶珠的帽子,就降落在了捐赠者的头上。但这顶帽子,仅为帽子而已,帽子底下,虚而无座。具体说来,就是给你一顶帽子,但不给你实权。帽子只停留于名义,带有荣誉性,更像是一张奖状。商人们明知如此,却甘心情愿地支付黄金白银,原因就在于,他们很需要这顶帽子。这顶帽子既是他们成功的标志,也是他们获得其他待遇的通行证。不说别的,单说埋葬,有无这顶帽子,就大为不同。有了,就可以将坟墓建得很大,以光宗耀祖;没有,就只能建得很小,被荒草埋没。朝廷仅因几页纸,就从民间搜刮去大笔的款项,自然对此也是颇为满意。此时的朝廷,因给这个赔款,给那个赔款,早已国库亏空,急需有新的银两填充。商人们的钱,犹如雪中之炭,雨中之伞。
20世纪80年代,一些地方财政吃紧,就想到了出售城市户口。在市民和农民界限分明的年月,市民的身份,无疑让农民垂涎。市民不是吃得好穿得好那么简单,最重要的是高人一等。但谁若想从农民变为市民,那简直有着只身泅渡长江之难。于是不少地方政府想出了一个妙策:出售市民户口。然而购买该户口,并非像地摊上的萝卜白菜那样,谁交钱就卖给谁,而是设置了诸多的门槛:一是城内的农民,二是取得指标。不少人跃跃欲试,却未必能跨身进去。然而如愿者,拿到手的却仅是一本“蓝印”户口。正规的市民户口本,红色封皮,红色印章,但“蓝印户口”却是蓝皮蓝印。“蓝印户口”昭示着你即使花了钱,依然不能与手持“红印户口”的人平起平坐。如果说“红印户口”是第一等级,“白印户口”是第三等级,那么“蓝印户口”就是第二等级。也就是说,“蓝印户口”处于夹层中,比“红印户口”低,比“白印户口”高,其身份的不伦不类,使怀揣这种户口本的人颇为尴尬,并难免滋生出“人不人,鬼不鬼”的感觉。然而,“蓝印户口”的销售,并没有出现“门前冷落车马稀”的窘迫,照样有诸多的人挤破脑袋在争取。究其原因,在于纵然是“蓝印户口”,也要比“白印户口”拥有更多的机会。招工,手持“蓝印户口”的人可期可待,手持“白印户口”的人则别妄想。婚嫁,平等沦落于口号,门当户对才是实质,于是手持“红印户口”的男子,有可能自降其身段,屈娶手持“蓝印户口”的女子,却绝不斜瞥手持“白印户口”的女子一眼。
最初灵机一动,首倡发放“蓝印户口”者为何人?不得而知。但我猜想,这位可爱的仁兄,似乎是读过一些史书的,大概受之于清末官帽出售制度的启发。
据我父亲回忆,曾祖父曾担任过香山会的会长。香山会是一个官方组织,还是个宗教组织,抑或是民间团体,无从详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曾祖父无疑是一个佛教徒。与佛教不沾边,不搭界,纵然才高八斗,或许能去别的地方任职,却难以被簇拥着出任会长。不是披上一件袈裟就是佛教徒,也不是把“阿弥陀佛”挂在嘴边就是佛教徒。佛教徒对人性之善,有着苛刻的要求。曾祖父在佛教界拥有相当的地位,由此推断他至少不是一个恶人。他如果弃善从恶,即使可以混迹于佛教界,也不可能获得拥戴。在过去,中国人是非常看重人的道德水准的。德高才能望重,望重才能服人。无德无望,又何以能成为会长?
曾祖父的生命绚烂绽放之时,应该是20世纪的20年代,此时正值军阀割据,北伐的大幕才刚刚开启。远离是非之地的香山,闻不到硝烟的呛味,听不到枪炮的轰隆,一派祥和静谧。僧侣们该念经的还念经,该打坐的还打坐,他们坐在东山迎朝阳,坐在西山看日落,其生命的意义,全部转化为对菩萨的顶礼膜拜。
父亲那时六七岁,作为曾祖父的长孙,他自然是曾祖父掌上的明珠。每到农历三月初,香山的轿子就来到我家门前,将曾祖父接走。曾祖父上山时,不忘牵上长孙的小手,于是父亲也坐进了轿子,随曾祖父一起被抬上香山。
香山三峰并立,曰东峰,曰中峰,曰西峰。东峰为闲峰,其上无建筑,无庙堂,无僧侣,仅为其他两峰的陪衬。中西峰连缀在一起,像夫妻那样手牵着手,而东峰呢,则像一个光棍汉,孤独而突兀地耸立着。东峰与中西峰之间,隔着一条幽深的沟壑,沟壑里石头狼牙交错,灌木蓬乱,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然而,东峰并非可有可无,它的价值,在于为香山塑形。从关庄塬的最北端,沿九里坡盘蛇般的小径蜿蜒而下,接着又顺着起起伏伏的石川河川道逆流而上,时不时地,便能望见香山三峰并峙的奇观若隐若现。三峰隐身于诸山之后,却随着行走者身体的移位,忽而露出,忽而隐没。行至山下,仰望山上,三座高峰,犹如三尊高昂的头颅。
中国人对“三”情有独钟,并给“三”赋予了太多的内涵。“三”是多的意思,“三”也蕴含着圆满。三足鼎立,鼎才能稳固;三叩首,才显得虔诚;三阳开泰,才一片大好。香山暗合了中国文化的内在架构,恰好是三座高峰,而不是两座或四座。多一座则累赘,少一座则空缺。三峰并立,除了寓意吉祥,还极为合乎人们视觉审美的习惯。两座峰则略显单薄,气势亦不足,一眼望去,既不雄伟,也不美观——如果从这个角度审视东峰的价值,就会发现它虽为闲峰,却并不等闲。它宛若画家在留白处斜勾出的一根旁枝,虽与主体大树脱节,却在昭示着另一棵树木的生机勃勃。闲笔不闲,闲峰不闲,世间的万物,均来自于苍天的精心构造与取舍,凡留存的,没有一样是多余的。
中峰是香山的主体部分。供奉观音菩萨的大殿,宛若庞然大物,蹲坐于中峰半壁的石台上。大殿是一组建筑群的核心部位,但不是全部。大殿的下方,是层叠而铺排的木质楼宇,既有藏经室,又有诵经室,还有僧人的起居室和餐饮室。藏经室与好几个石洞相通,那些无比珍贵的舍利子或经卷,全被装入一个个刻有菩提树的宝匣中,藏匿于洞穴的幽深处。山洞的壁崖上,一尊尊的石塑或泥塑,悬空而耸,栩栩如生地讲述着佛门的过往,阐释着佛法无边的道理。雕塑或雕于北魏,或刻于隋唐,或补充于宋元,总之,都很古老,很陈旧,有点儿颓唐,有点儿斑驳,清尘拂面,蛛网轻绕。诵经室相当于佛学院,新入寺的和尚与尼姑,在一墙之隔的两个庭院里,聆听师傅的讲解,诵读各种经文,并敲击着木鱼自我研习。每个早晨,伴随山林里的鸟鸣,诵经室里传出的嗡嘤之声,掠过树梢,扶摇直上,将飘拂的祥云撩拨得心慌意乱。
香山上的建筑,远望像悬浮于空中,很是壮观。那一根根的立柱,像人腿一般,顽强地支撑着屋宇臃肿磅礴的上半身。立柱粗粗的,经风雨的长年侵蚀,已颜色发黑,且呈现出了枯朽之态,使整个建筑群落给人以摇摇欲坠之感。然而,貌似就要垮塌,却坚如磐石,一屹立就是上千个春秋。恰是这种悬浮的险峻,构成了一种夺目的奇观,令人错愕而惊骇。
曾经的香山,建筑物层峦叠嶂,其奇异之妙与雄霸之势,足以傲视天下。
香山是名山,香山寺是名寺。名寺自然有名寺的不凡之处,从塑像到花纹,均招募来四海之内的名匠精雕细刻。因此,每一块砖石,都不随便垒砌,;每一具雕塑,都堪称艺术杰作。
大殿位于石台的最中央,一座高大宽阔的木质建筑,雄筑于石壁之前,以石壁为靠背,并与石壁连为一个整体。石壁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颜色微微泛红,外观呈鱼鳞状。石壁的体态,无疑是风化的结果。万年亿年,风像多情的目光,从香山的面庞一阵阵地掠过,将石头的皮肤吹皱。
大殿里供奉着观音菩萨,观音菩萨的塑像并不是坐在大殿里,而是坐在石洞里,其身后,虚无幽深。大殿只是帽子,是石洞的装饰物。这座经过人力加工的阔大石洞,至今还烙有凿子的划痕。石洞是天然的,但人觉得它尚不够廓然豁然,于是就举起凿子,一凿子一凿子像鸡啄米粒那般,将其进行了扩充。凿子划过之处,留下了一道道的白色纹路。那波纹状的墙面,像动物枯瘦的根根肋骨。
观音菩萨的巨大塑像盘膝而坐,善目善眉,表情祥和,面含慈悲,高高在上。她的头顶,祥云朵朵;她的双肩,松枝摇曳。寺庙的住持坐于其左前侧,和尚们则立于其右前侧,一个长条形桌案放置于菩萨的脚趾之下,一座四足香炉摆放于桌案之前,香炉之旁,则是一个红色的功德箱。三条软软长长的铺垫,横在捐款箱之前。
每逢过会,大殿门前就人潮汹涌。信徒们手持长杆香,摩肩擦踵地朝大殿里拥挤。维持秩序的和尚,阻止不了脚步的移动,于是也就听之任之。等放进一拨人,大殿的门就关闭了。这拨人出来后,另一拨人才能入内,不然,大殿内的秩序就会失控。人们进入大殿后,先是掏出自己布袋里的核桃、苹果、雪梨、大枣以及蒸熟的红薯和油炸的麻叶等,恭恭敬敬地放于桌案,并不忘压低嗓门,殷殷叮嘱观音:爷啊,你吃了我给你的东西吧!红薯是我专门给你蒸的,麻叶是我专门给你炸的。我知道你爱吃麻叶,就多炸了些,你就把它全吃了吧!
前几样供品,皆来自于树上的采摘,唯独麻叶,源于人工的烹制。麻叶是一种油炸食品,有点儿像麻花,却比麻花要薄要脆。俗世的人,是如何知道佛爱吃麻叶的呢?这个疑问,在我的脑子里盘旋了很多年。小时候,我到邻居大婶的家里去借铁锨,适逢大婶正在厨房里炸麻叶。麻叶的香味,幽幽地钻入我的鼻孔,让我垂涎欲滴。大婶见我站在厨房门前,痴痴地呆望,硬是不肯给我递一个麻叶吃。不给麻叶倒也罢了,她反过来还要说一番带有恐吓的话:麻叶是给爷炸的,爷爱吃麻叶;吃了爷的东西,爷是要掐鼻子的。农村人嘴里的爷,就是神。不论男神女神,他们皆统称为爷。后来,我在很多人家都见到炸麻叶的情景,一打问,才知道第二天这户人家的女主妇要去庙里烧香,麻叶是给爷预备的祭品。
爷喜欢吃麻叶,给爷上供就要献麻叶,爷吃高兴了,才能对进献者之所求,给予特别的眷顾和特殊的照顾……这样的推测,渐渐转化为一种民间的共识。在贫困的乡村,食品的单调显而易见,人们总是围绕着现有的面食和菜油做文章,相比之下,油炸的麻叶最为酥脆可口。人们视麻叶为食品中的尤物,爱吃它,却限于食油的短缺,又舍不得吃它,于是就幻想着把它献给敬爱的爷。爷高人一等或几等,对食物很是挑剔,是咽不下五谷杂粮的。那些糟糠之食,只配庸众享用。
就这一现象,我和一位学者曾进行过非正式的探讨。学者带有玩笑成分的戏言,似乎也不无道理:也许是某个寺庙的住持,将自己的嗜好,假借于爷的名义,暗示给了某些信徒,信徒们信以为真,且广而告之,最后不但演变为一种有意识的统一行动,而且沉淀为一种无意识的思维定势。你想想,献给爷的祭品,能吃进爷的肚里吗?献得再多,爷连一个都不会吃。祭品最终是被谁吃掉的?还不是那些住持以及和尚尼姑?住持与和尚尼姑,尽管上山修行,但依然身处尘世,远不是虚无缥缈的神。他们,和普通人一样眼馋嘴馋。
上了供品,又上香。一根根正在燃烧的香,密密匝匝地插满了香炉,香灰满满当当地向香炉外溢洒。接着就是朝功德箱塞进银两,银两多少不一,但总体上都是些零碎银子。
大额捐赠,不在这里,而在西峰。西峰有专门的接待室,除了接待一些朝山的权贵,也负责接收大户人家的捐款。大额捐助者,寺庙要在功德簿上记录下他的名字,并赐予他几条红织带,和几条开过光的念珠,用于他及家人裹缠和佩戴。红织带其实就是红裤带,用其系裤子,只要不被人偷去,就永远能紧贴着人,为人避邪。
最后一个环节,才是跪在垫子上跪拜。当一排排的膝盖折叠着跪下去,住持敲响铜锣,和尚们随之敲击木鱼,诵经的声音宛若大合唱一般,潮起潮落。
跪拜完毕,大殿里早已烟雾缭绕。打开殿门,吆喝着让这一拨香客徐徐退场,并趁机让烟雾从门里溜走,这才迎接后一拨香客。
整整一个白昼,大殿都被朝拜的客人挤满。至傍晚,殿门前终于冷清下来,忙碌了一天的和尚口干舌燥,腰酸腿困,这才关闭殿门,回起居室用膳休息。
和尚一般是不去西峰的,唯有住持才可以去。西峰是尼姑的天地,庙里居住着数十个尼姑。比起中峰的开阔与坦然,西峰不但地势高抜,而且阴森险峻。古树参天,野草蓬勃,纠纠缠缠的枝蔓宛若披散的乱发,乍一看,很像一头咆哮的怒狮。
西峰也有庙,庙里也是香雾弥漫。尼姑们出家前都裹了脚,那双小脚,只要没有特殊事宜,是不大跨出庙门的。她们在庙里修行,在庙旁的偏房里吃住。信徒们在大殿里跪拜完毕,大多都会来西峰的庙里烧香布施,于是在过会的日子里,尼姑们的耳根很难清净。
然而,我父亲对西峰却是念念不忘,并对其怀有一份特别的情感。每当说起西峰,他都会提及西峰那个搂着他睡觉的尼姑,于是平日无比暗淡的眼圈里,总能飘浮起一丝丝的暖云。父亲说某一个傍晚,由于人多,他独自玩耍了一阵子,竟然找不见曾祖父了。就在他因惊恐而声嘶力竭地哭号之时,一个从此路过的尼姑将他轻轻抱起,给他拭泪,并想方设法地安抚他。尼姑帮着他寻找曾祖父,遍寻无果,于是将他领至西峰,给他吃喝,并哄他入睡。尼姑和衣而卧,为消除他的惊惧,用一只白嫩的胳膊,紧紧地搂抱着他的腰。凌晨二更之时,失魂落魄的曾祖父,才带领一帮搜山的和尚,追踪至西峰,并找见他的下落。看到他已沉沉睡去,曾祖父并没有打扰他的美梦,只是叮嘱了几句便离开。
父亲一直记着那位尼姑的相貌:圆脸,双眸明亮,皮肤白皙,笑起来很甜美,说话柔声细语。父亲每当怀念过世的祖母,脑子里就能浮现出那个尼姑温和的笑容。他说那个尼姑不论从长相还是性格,都很像我的祖母,仿佛原本就是我祖母的同胞姊妹似的。
曾祖父在香山,只管大事,不管小事。除了制订大的规划,他的主要精力,都耗费在了迎来送往上。朝山的达官络绎不绝,他自然也就忙得不亦乐乎。丢失我父亲的那回,据他事后解释,是因为山上来了一位军界头子,即所谓的军阀。他上前与军阀握手寒暄,军阀的随从却把围观的人群向远处驱散,这才造成爷孙俩的失散。
香山会闭幕,轿子又将曾祖父抬回村子。尾随轿子而至的,还有一群猪羊和一大堆供品。我家那时拥有四百多亩土地,耕种与收割,除了固定的几位雇工之外,几乎被香山的和尚大包大揽。尤其是收麦子,用村里老人的话说,我家的地里,“齐茬茬的都是些光葫芦”。光葫芦们钻进黄亮亮的麦田里,远远望去,犹如一个一个的黑瓢,在汹涌的黄浪里漂浮。那些剃度之人,南腔北调,卷着舌头,“说话都像念经”。和尚们和村里人极少交流,但村民还是对他们充满好奇:听他们的口音,大多都不是当地人,而且个个都很年轻,他们为何要出家当和尚?
有好事的村民与年幼的和尚搭讪攀谈,很快破解了他们的出家之谜:出家,一是为了躲避战乱,二是为了逃避兵役。战乱的恐怖不难想象,而被当作壮丁强行抓去,尚未喘一口气,就被赶往火线,也无异于送死。子弹是不长眼睛的,谁都难保证自己全身而退。在这样的背景下,很多家长千方百计把自己的爱子,络绎不绝地送往寺庙,以求得为其预留一条生路。在东西南北的寺庙中,陕西的寺庙最受青睐。因为,不论外界多么的炮火连天,地处西北一隅的陕西,都相对比较宁静——军阀混战无涉陕西,北伐战争无涉陕西,就连后来虎狼一般凶猛的日军,尽管也曾对陕西虎视眈眈,但最终都未能成功渡过黄河,西进陕西。
劳累了一整天,暮色渐起之时,和尚们便收工歇息。我家前院两边的厢房、后院的楼上楼下、偏院的祠堂和藏书阁,全都住满了和尚。和尚们的晚餐很简单,只吃素,不沾荤。吃完晚饭,太阳早已日落西山,年轻的和尚聚集于沟岸,举着几根木杆,摸黑敲打起挺立于沟岸的杏树来。
我家坐西面东,门前豁然开朗,是一座宽宽阔阔的碾场。碾场的一角有一口水窖,水窖的北侧是一座涝池,涝池的北岸是一个蓊蓊郁郁的树园。碾场的外侧,则是一条沟壑。两棵粗壮的杏树,还有两棵更加粗壮的杜梨树,以及其他树木,皆挺拔于沟岸。和尚们高举的木杆,在杏树的枝条轻轻一击,树上就叮叮嘣嘣地掉下许多黄杏来。此时的他们,把师傅的告诫遗忘得一干二净,孩子的天性战胜了佛性,纷纷弯下腰去,摸索着捡拾那些滚落的黄杏,并一颗颗地往自己的嘴里填。年幼的父亲听见嬉闹声,举着马灯出门察看究竟,当望见他们在偷吃自家的黄杏时,就转过身去找曾祖父告状。曾祖父表面装出一副很凌厉的样子,扬言要马上出去收拾他们,但却一直稳坐太师椅,纹丝不动,反倒歪过头去,对身后的管家耳语道:吃就让吃去,娃们家嘛,能吃多少?管家原本打算出去阻止和尚们的胡闹行为的,但听了曾祖父的话,便偃旗息鼓。
父亲给我讲述这个情节时,满面愧色,说他长到30多岁,才理解了曾祖父何以如此。
曾祖父直至去世,才卸去了香山会会长的那顶帽子。但香山,似乎与我家有了某种血脉与情感上的隐秘联系。每当有人在我面前提起香山,我都会想起曾祖父,想起香山上那些帮我家割麦子的和尚。
农历三月十五,是我出生的日子。我一降临人世,村里有人就将我与香山往一起拉扯,并言之凿凿地说三月十五日很吉祥,因为这一天,正是观音菩萨的生日。及至去年,还有人冲着我感叹:谁能比得了你呀?你先人伺候菩萨爷有功,菩萨爷都把你的生日和她弄成了同一天。
表面上木讷的村民,其实是极具想象力的。当某一个人,某一件事,成为这样或那样,他们很少仔细分析这个人或这件事本身的因素,却总要在人与事的外围追根溯源。当我考上学,并从事与文字有关的工作时,村民们苦思冥想之余,一路追踪,竟追至我曾祖父的坟头。有人当着我的面,以一种自我安慰的口气,对其他人说:咱咋能和人家比呢?咱家的祖坟,都要比人家矮一截。人家考上学,捉笔杆子,那是人家祖坟里有呢!人家的先人坐轿子,咱家的先人挑担子,比得了吗?人和人比不成,骡子和马驮不成。咱若有那样的先人,咱也不用握镢头了!
曾祖父离开人世若干年后,香山遭遇了一场劫难:一场大火,将那些无比苍老又无比雄奇的建筑,统统化为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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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州诸多客舍驿站的爆满,还与另一座山有关。
这座山不像香山那样,隐匿于人烟稀少之境,而是坐落于耀州城的旁侧。香山向往一种清净,这座山似乎在刻意营造一种喧闹。
出耀州东城门,过漆水河,步行两三华里,就能抵达山的脚下。站在石川河的河滩朝东凝望,耀州高耸的东门楼仿佛就搁置在那座山的半山腰里,山仿佛伸手可触。
这座山叫药王山,曾为唐代医学家孙思邈的隐居之地。明末清初,后世的人为追思药王,在山上大兴土木,筑大殿,砌石阶,刻碑文,铸香炉,植柏树,并于每年农历龙抬头的二月二,举办一年一度的盛大祭祀活动,耀州人称其为“二月二庙会”。
山的原名并不叫药王山,而是叫五台山,由五座山组成。名为山,却似是而非,不伦不类,简直没有山的样子,却有塬的种种风韵。体表无石,全由土堆积。站在山下朝上望,斜斜的荒坡,陡峭凹凸,确实有那么一点儿山的意思。但攀至山端,却发现无巅无峰。山顶是一片开阔地,除了部分被占用建造了房屋,其他的,则是农民种植的庄稼。半山半塬,但人们却将其称之为山,就高不就低——在人的意识里,塬过于平庸,唯有山才气势非凡。
五台山,顾名思义,就是半台半山,亦台亦山。台为何?其实就是土塬。五台山由五座山聚拢而成,但彼此间的界限很是模糊,肢体部分相互勾连,难解难分,仅有五个头,还能从中分出个一二三来,但身躯却共有。五个扁平的头,矮矮的,秃秃的,无奇崛之姿,无凌厉之相,像五个朴实的农村老大爷,土气而又粗糙,祥和而又随和。坡不陡峭,雨水在斜斜的坡面上,冲出一条条的壕沟。一坡坡的柏树,从上而下,从下而上,东倒西歪,像绿色的波涛,风一刮过,发出沉郁的呜呜之声。这些由明朝人或清朝人栽植的柏树林,掩饰不住那一座座由现代人堆砌的坟茔。
我最初耳闻这座山,还是在父亲的讲述里。父亲是个戏迷,但在没有收音机和电视机的年代,他想过足戏瘾,不比登天容易。好在他在村剧团里,还充当着一个不起眼的角色。每当村里唱戏,他就坐在舞台的一角,缩在一群人的身后,时不时地举起鼓槌,敲击一下悬挂的那面铜锣。演出结束,已经深夜,父亲回家,其神其态仿佛领赏归来,显现出少有的兴奋。睡不着觉,他就给我讲古戏,《朱春登》《墙头记》《三娘教子》《辕门斩子》以及《薛仁贵》等诸多剧目,我都是从他的嘴里知道的。父亲在把一段一段的唱词倒背如流的同时,还不忘对剧中的人物进行一番善恶评判,并为那些悲剧人物的命运唏嘘不已。说着说着,他不时发出这样的慨叹:咱村的戏台实在太小了,而药王山的那个戏台,大得木木。
“木木”就是“很很”的意思,比之一个“很”字,在语气上还要加重一些。说其“大”,尚且不够,还要以“木木”来渲染其大。父亲对药王山的那座戏台,念念不忘,啧啧称奇,并宣称自己三四岁时就在那里看过戏。耀州城里,曾有曾祖父置办的宅院,父亲言及他自小去药王山看戏,并非妄言。
父亲不止一次地慨叹药王山戏台之大,类似的话语,我也在别的村民那里听到过。某一天,在村民们习惯聚集的碾场里,一群上了年纪的村民,端着饭碗,一边吃饭,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着。话题并不固定,一会儿是谁家孙子过满月,一会儿是谁家添了新牛犊。扯着扯着,就扯到了药王山的戏台。这个说:那个戏台就是大,五个人在上面栽跟斗,都不会相互磕碰。那个附和且用手比画着,说:就是就是,大得木木大得木木,足足有五十个炕大。
一座炕有多大,我能想象出个大概来,但五十座炕并拢在一起,究竟有多大,我就犯了迷糊,不明就里。但村民的意思,我还是能领会的,不过是在强调戏台面积的无比宽敞。
我首次赴药王山,是在参加工作后,时年我二十岁。到了那里,我急于见到的,不是药王殿中的药王塑像,也不是传说中的石雕“摸摸爷”,而是那座戏台。几乎一步入药王山的地界,用不着东张西望地寻找,戏台就浮现在了眼前。一座砖箍的拱桥,横卧于沟壑溪水之上。桥面经过铺垫,很宽阔,很平整,像一个小型广场。修建拱桥之上开阔的平台,其本意是要官员在此下马抖尘,民众在此整衣洗漱,所有人收拾整齐和干净后,才可以步入大殿参拜药王。但时间久了,平台的功能免不了发生变化。小摊小贩在此设摊扎点,民众游山累了坐在这里歇脚,孩子们在这里嬉戏打闹。人们或饿了,或嘴馋了,就买一个烤红薯或一个煮熟的玉米棒子,举在手里啃咬。
那座被父亲和村民渲染了无数次的戏台,蹲坐于卧桥的前方,面向药王殿,背靠南山梁。南山梁是与药王殿所处的北山梁相对应,中间隔着一道沟谷。南山梁的梁顶因建有殿堂楼宇,耀州人习惯性地称其为南庵。
戏台的后面,是高高的土坎,土坎上的荆棘与蒿草,或垂头丧气,或张牙舞爪。戏台是清朝时期建造的,乍一看,像一座老屋,被人拦腰掏空。瓦覆屋脊,砖砌墙面,后壁封闭,三面虚空,两根立柱,一左一右地支撑着前半部分的屋顶。柱子粗粗的,被漆成了红色。在那个满目皆土的年月,舞台虽然无雕梁画栋,但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点儿富丽堂皇的气象。然而,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把戏台端详来端详去,我都没有看出它“大”在何处。它实在算不上大,宽不过丈五,长不过两丈。在见过了各种摆阔式的奢华之后,再回望那座戏台,我已不再纠结于那座戏台的大与不大,而纠结于它的寒碜与不寒碜。它背对朝阳,隆起南梁将阳光遮蔽,以至于在前半天里,它的神情都略显阴郁。唯有夕阳的余晖,才能将它彻底镀亮。但夕阳之下的它,消瘦羸弱,竟显得有几许的楚楚可怜。
反过来理性地回味父亲和村民对它的描述,并不觉得太过离谱。大与小,都是比较的产物。一只老鼠如果有兔子那么大,肯定会引来一片惊骇之声;但如果一头牛仅有兔子那么大,同样也会引来一片惊骇之声。虽然同为惊骇,但惊骇的指向却正好相反:前者惊讶其大,后者惊讶其小。没有见过更大舞台的村民,其参照物,只能是村庄的土戏台。比起村庄的土戏台,这座戏台的确宽大了很多,阔绰了不少。
戏台是唱戏的地方,戏台下面是看戏的地方。演员和观众,皆不能缺席,缺一方戏就无法演下去。如果一出戏糟糕透顶,仅单方面地谴责演员,也是有失公允。没有观众的围观与掌声,演员即使演了,也只是演给了风,演给了雨,而风雨是不长耳朵和嘴巴的,既不会将唱词聆听进去,又不会将唱腔传播开来。
药王山的戏台都有哪些演员在演,哪些观众在看呢?史料皆无记载,自是一团疑云。然而,演员或许难以知晓,但观众即使无文字记载,我们也能清楚地知道他们是谁。观众是生活中的小人物,一个“芸芸众生”的成语,就将人世间的鱼虾一网打尽。观众是从不在史书中露面的,史家趋炎附势的眼睛,总是围绕着舞台之上打转转,从来都不肯斜瞥舞台之下一眼。在炫目的舞台近旁,其实就是黑灯瞎火的台下世界。然而,实际情况是,台下的世界比起台上的世界,更为广阔,也更为精彩。不同之处在于,台上一投足,一摆手,一颦一笑,一道一白,都能清晰目睹。但台下谁哭了,谁笑了,谁跌倒了,谁爬起来了,谁被人踩在脚下,谁被人抛向空中,均被遮蔽,成为一本糊涂账。其实,台上的演员背的是台词,是由编剧杜撰的,演员演的永远是别人;而台下的观众演绎的,才是真正的自己。他们不化妆,不做作,不捏腔,不拿调,很是自然逼真。于是真正的戏剧,也许并不在台上,而是在台下。
赴药王山观戏的人,以朝山者为主,当然还有一些从耀州城赶来的戏迷。耀州城里的戏迷,也许早已把药王山游览得烦腻了,但对于戏,却宛若沾染上毒瘾那般百看不厌,哪里有戏唱,他们就对哪里趋之若鹜。
官人即使有戏瘾,也不大前来观看,主要原因是嫌麻烦。如果知州来看戏,鸣锣开道,侍卫分列两行,惊动得鸡犬不宁。威风倒是很威风,却畏惧于有草民拦轿喊冤。那些受冤枉受委屈的民众,耳闻州官要出城看戏,早早地就跪满了路的两旁。有的手里举着刷有“青天大老爷”几个字的白牌子,有的额头画一个“冤”字,有的胸前挂着一张黑包公的画像,还有的后颈上插着一把木刀。见到知州的轿子由远及近,喊冤者立刻从马路两侧,冲向马路的中央,并跪在了轿前。轿子走不动了,只好停下来。知州揭开帘子,询问何人拦路,有何冤情?喊冤者见机,急忙从口袋里掏出状子,双手举过头顶,递给专为知州接状子的随从。随从将状子呈给知州,知州扫视一番状子,若能当下处置就当下处置;若案情复杂,云里雾里,需要调查慎处,就让喊冤者某日某时到官府来,他届时再升堂断案。简单化的处置,源于简单化的案情,所涉无非鸡毛蒜皮之类,比如谁抜了自家的萝卜,谁耍赖硬说自家的铁铲是他家的,谁把自己孩子的小腿踢得红肿等等。对于这等芝麻小事,知州不问三七二十一,当即发号施令给随从,要他惩罚这个歹人五十大板,或责其给那个坏种加重赋税。
那时候的知州知县,应酬不多,不来虚的,只来实的,却个个忙碌不休。忙碌的一个主要内容,就是升堂断案。升堂不是理政务,而是审案子。有律法,却无法院,无法官,官府就是法院,知州知县就是法官。民要告状,就去官府喊冤,官府的人接了状子,一把手就得出面审案子。因为其他人都不具备判案资质,唯有一把手才代表着公正,才有断案资质。
每座衙门里,都布置有一座审案室,并拥有一个由数人组成的审理团队。审案室的地面像教室,有高有低。高处,类似于讲台,只是比讲台宽大许多。台面上摆一张大大的桌案,桌案的中央放有一根条状的“惊堂木”,并栽立着一杆微型小秤,两旁则堆摞着笔墨纸砚及律书等。桌案之后,是一把宽大的太师椅。背后的墙上,横挂着四个大字:明镜高悬。该字的两端,各竖四个大字,字体略小于横着的字,分别是“循天地理”和“罚刁劣民”。君是天,民是地,循天理就是不能欺君,循地理就是不能欺民,合起来,就是上下左右都欺侮不得。民被分为三等:良民、刁民和劣民。良民遵纪守法,规规矩矩,不惹是生非,为举世之最爱;刁民比起良民,其品行要略逊一筹,但还可以教化,可以救赎。刁民若枉顾圣贤之道,违逆天地之理,尽做害人之事,教化他的有效手段,唯有棍棒伺候。劣民则是民中的渣滓,人中的垃圾,冥顽不化,屡教不改,不可救药,凡有人遇之,只要告官,官府派出衙役,不问三七二十一,直接将其予以捉拿并投入大牢。
知州判案,以洞察秋毫之敏锐,先要把人划拨进这三类人群中,并预先在心里给他们贴上各自的标签。贴上良民的标签,越看越像良民;贴上刁民的标签,越看越像刁民;贴上劣民的标签,则越看越像劣民。凭一眼之见,一面之识,加上几句简单的一问一答,就能断定谁是良民,谁是刁民,谁是劣民,未免过于草率。凡草菅人命,无一不发端于草率。看过一本书,书名忘了,但里面的两则情节,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山西某魏姓县令判案,只因一个少妇用眼睛斜睨他,就将其定为劣民,并投入大牢;另一位中年男人仅因吐字不清,县令便斥其有欺瞒之意图,也将其定为劣民,投入大牢。前者的夫君和后者的妻子,自此踏上了伸冤之路,他们天天手举“冤枉”二字,跪在衙门前哭天抢地地大喊冤枉,一晃五个春秋过去,直至县令更换,由魏姓变成了林姓。林姓县令叫林秉承,书中写他不徇私情,在城门外当众砍下了亲胞弟的头颅,挂于城门之上示众。林县令亲自核查少妇和中年男人的案子,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少妇天生就是一双斜斜眼,中年男人更离谱,他原本就是一个结巴。林县令主持公义,将二人从牢中释放。这部写于清末的书,沿袭的是呼唤明君清官的套路,但它在颂扬清官之时,却未免让人觉得清官太过残忍:将亲弟弟的头砍下来,血淋淋地挂于城门,这样的清官,该有多么的冷血啊!清官是人,凡人皆有七情六欲,全然不必为拔高他们,把他们千篇一律化为一具铁打的模具。
从这样的描述里,我们不难看出仅凭一己之感觉,就将人分为三六九等,是何等的荒唐。任何把人标签化、概念化、脸谱化,其实都是不靠谱的。每个人皆为一个复杂的混合体,犹如托尔斯泰笔下所写的那样,有善有恶。即使是那些看起来穷凶极恶之人,他的心里未必就无丝毫善念;那些看起来无比良善之人,他的心里未必就不会闪现恶念。不同之处在于,有人善于管控自己的恶念,极少释放心中之恶,使其转化为害人之恶。有人管控能力差,从而使心中之恶,犹如脱缰之野兽,冲破躯体之束缚,以至于践踏道德,危害四邻,殃及社会。
知州于某日某个时辰升堂,打算审理哪几桩案子,衙役就会提前奔赴原告与被告的所在地,通知他们按时到堂。若有违抗,必遭通缉与捉拿。
被告与原告们早早地来到衙门,守在堂外等候。时辰一到,堂管重重地敲击悬挂于堂外的铜锣,伴随铜锣咣咣咣的三声闷响,堂管扯长嗓子的吼叫声,便在走廊里回荡:“升堂——,升堂——,升堂——”。
知州听到敲锣的声音,从自己的办公室走出,步入审案室,坐定后,抓起面前的木板,往桌上“啪”的一拍,喊一声“现在开堂”,衙役便传唤原告入内。原告跪在桌案之前,一口一个“老爷”地叫着,边叫边将自己的遭遇,哆哆嗦嗦地讲述给老爷听,并不时偷睨老爷的脸色,唯恐老爷不耐烦。原告陈述完毕,老爷发问,原告回答,等老爷心中有了谱,再传唤被告入内。被告总是无理的,这是老爷的基本判断。这样的判断,并非凭空而来,而是根植于现实的基础。通常情况下,中国的老百姓不到忍无可忍的地步,绝不会轻易沾惹官司的。有告必有冤,有冤必占理。况且,先入为主,先下手为强,在被告尚未露脸之时,原告就已将被告的脸涂抹得乌黑,已将他渲染成了一个劣迹斑斑的恶棍,这时候被告到庭,纵然浑身长有七嘴八舌,也会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在老爷的心目中,被告不是劣民,就是刁民,因此,当他见到被告时,就气不打一处来,远不像见到原告那么和蔼可亲,而是劈头盖脸地一番怒斥,横眉冷对地一顿责骂。一阵咆哮之后,接下来就是给被告定罪量刑了。罪重者,赏五十大板,投入牢中;罪轻者,当场令人打其三十或二十大板,并责令偷鸡者还鸡,赖账者还钱。清晰的案子,短短数十分钟,就已搞定;复杂的案子,有待于传唤证人,来日再审。当然,也有那种脑子黏糊的老爷,把一个简单的案子,像搅拌胡辣汤一样,来来去去地理不清搞不定,于是在“你二人说的都有理,本官我心中无主意”的迷糊中,“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冤案在所难免,窦娥的哭声注定难以根绝。
审民官司,理民纷争,解民之忧,也算得上亲民的一种方式,总比躲于衙内,民众连见其一面都很难,要好出许多。明清时代尽管吏治严酷,但官场并不清许如水。然而,尽管世事混浊,但官员有一点还是值得赞许的,那就是凡有人拦轿告状,官员都会停轿接状,并倾听冤民的陈诉。民众对官的期许值并不高,也不多,能给自己一颗定神丸吃,或者见了他不那么趾高气扬,他就千般万般地感恩戴德。然而,人治毕竟不是法治,即使再貌似公正,却也蕴含着根本上的不公正。遇到明察秋毫的判官,算是烧了高香;遇到脑子混沌的判官,或遇到贪赃枉法的判官,只能自认倒霉。一把软尺,握在判官的手里,宽与严,长与短,全取决于判官的个人好恶。尺子的一头握在判官的手里,而另一头则拴在当事人的脖子上,与人的命运紧密相连,岂能松紧无度,丈量无忌?这样的判案方式,还有一处硬伤,也不得不让人揪心,那就是被告的基本权利,常常被蛮横地予以强行剥夺,得不到起码的维护与尊重。
在路上拦轿告状的,通常有两种状况:一是有小纠纷,一是有大冤情。纠纷基本上都是些小偷窃、小赖账和小打架之类,但冤情就不一样了。凡有冤者,必是大冤,诸如亲人被诬陷坐牢,甚至亲人受冤已被处以极刑等等。一般情况下,面对小纠纷,知州现场就做出决断,号令随从事后不忘责罚有过错的一方;对于复杂的案情,则要接过状子,留待坐堂审理。
知州本意是去看戏的,但不得不频繁地停下轿子接状子。这张状子刚接到手,尚未前行多少步,另一个手举状子的人,又跪地拦轿,撕心裂肺地摆手喊停。如此这般,一路走走停停,等抵达戏台前,太阳已耷拉在了西山顶端。当然,知州不来,戏就不演。观众急得跺脚,气得骂娘,均无济于事。一个知州的分量,比台下的数百个观众加起来都重,宁可得罪观众一万回,也不能得罪知州一回,这一点,剧社人的心里无比透亮。当观众得知知州迟到,是因为有人拦轿告状,于是就纷纷骂起那些喊冤者来,诅咒他们不得好死。
然而,今天的诅咒者,明天就有可能成为拦轿告状者。他诅咒了别人,别人也可能因他拦轿告状延误开戏,反过来诅咒他。诅咒者与被诅咒者,本来就是同伙——既为看戏者,又为戏中人。
有知州之类的头面人物捧场并赏银,药王山的戏台岂有不红火之理?于是每年之每年,只要遇到二月二的庙会,或官方在这里举办什么活动,这座戏台上,总是灯笼高悬,长袖飘逸,唱腔依依。药王山有多红火,戏台就有多火。药王山的庙会,体现的并非官方意志,而是民间约定俗成的一种规习。二月二,龙抬头,人们相信这一天药王也会显灵,于是纷纷奔向药王山,化裱烧香,期待用这样的举措,换来药王的回报与恩赐,以祛除自己和家人的身体之恙。需要什么,或畏惧什么,就向什么磕头。实用主义的这一哲学实践,在中国人的烧香磕头中,体现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