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授业恩师速写

2017-09-03 10:16:04廖伏树
美文 2017年15期
关键词:李老师王老师同学

◎ 廖伏树

大学授业恩师速写

◎ 廖伏树

廖伏树 笔名蓝溪,福建省泉州市教育工委书记,市教育局局长。著有《阅读人生》《田园风光》《握别青春》等书。曾获第24届福建省文学奖等。

大学是人生的重要驿站,许多人的情感底色、思维方式、审美情趣,乃至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形成,都离不开大学的教化和滋养。我从福建师范大学毕业整整30年了。30年生活之路,消蚀了多少生命往事,而唯有一些授业恩师的形象,令人难以忘怀,甚至影响着我们的深深浅浅的人生之路。

系党总支副书记罗萤老师。罗老师上大学生思想品德课,这是老师们普遍认为最难上的课,也是同学们普遍认为最枯燥无味的课。但罗老师的第一堂课彻底征服了我们。他凭什么?当天晚上,我们宿舍讨论争吵到半夜,就为这事。得出的结论有五:一、他这么年轻就当系党总支副书记,不是偶然的,今天就见识了他的干练和老到,这个人以后会做大官(罗萤老师真的先后担任福建中医学院党委书记、福建医科大学党委书记、福建师范大学党委书记、福建省人大常委会委员,这是后话)。二、都说“聪明看耳目”,他的眼睛真的是炯炯有神,“属于深邃透亮的那一种,而不是狡黠贼亮的那一种”,我们做了这样的补充说明。三、他的板书潇洒漂亮,“肯定比书法课老师的漂亮,书法课老师的毛笔字漂亮,但板书比不上罗老师”,全宿舍7:1这样认为。四、他见多识广,记忆力好,又很有主见。仅举一例。他说,“五四”运动的第一个点火者是福建师范大学(前身是福州法政学堂),不是北京大学;是参与草拟《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的闽侯人林长民,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外交家、教育家林长民,不是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或者别人。“闻所未闻?不信?你们去查查1919年4月下旬到5月初他的行踪,他的游说,他的会议,他的讲话。特别是5月2日北京《晨报》上《外交警报敬告国民》这篇文章,作者是谁?就是林长民。他披露巴黎和会出卖中国,将原德国在中国山东的一切权益转让给日本,疾呼‘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借以警醒国民,并做洪钟大吕之号召‘国亡无日,愿合我四万万众誓死图之’,这篇檄文发表后,全中国群情激奋,遂演变为一两天后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五、煽动性极强,典型的政工干部。他说“别妄自菲薄,读福建师大中文系,没亏待你。北京师大的录取线跟我们差不多,有一年还比我们低。知道我们中文系的台柱教授黄老(黄寿祺教授)祥老(陈祥耀教授)的学问和名气不?知道78年武汉大学中文系向全国高校求救,我们派了林可夫老师和孙绍振老师去支援,因为课上得实在好,一直回不来,差点被硬生生地留下来的佳话不?”“知道大学之于你们的主要意义不?方法论,学习环境与氛围,老师,图书馆。那好,你们知道福建师大的图书馆藏书在全国的排次不?”说到大学生要紧跟改革开放的大时代,他说“四个现代化首先是人的现代化,人的现代化首先是人的观念的现代化,人的观念的现代化首先是青年人的观念的现代化”,直说得我们心潮澎湃,立志成为栋梁之心油然而生。

辅导员王朝益老师。辅导员,年段长兼班主任之谓也。王老师其实就是我们中文系81级留校的大师兄,不少学生的年龄都比他大。他身板结实,棱角分明,一副眼镜稍稍掩盖了他的霸气、侠气和豪气。王老师以敏锐干练处事果决称,以兢兢业业尽心尽责称,更以琴棋书画无所不晓多才多艺潇洒风流称。令我们常纳闷的是,为什么他浑身上下总有使不完用不尽的干劲和热情,为什么刚刚他还雷厉风行火急火燎,是非曲直势若春风烈火,转眼间,和风细雨,苦口婆心,唠唠叨叨。他的绝活除了书法、足球、吉他外,便是三更半夜“守株待兔”抓爬水管上楼的学生。宿舍楼是十一点锁一楼铁门的,“夜游者”只好爬水管上二楼。王老师住三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风吹草动也瞒不过他,一抓一个准。他的代表作是一次抓了六个喝酒的同学,后面依次上来的没有一人知道前面的已被逮住,因为每个人一跳下来,就被潜伏在黑暗的他轻轻一按,不仅来不及向同伙通风报信,还得乖乖配合他,向下面的人轻声喊道:平安无事噢,快点上来!待全都上来啦,确保安全了,喝酒海量的王老师居然嬉皮笑脸地说:“还喝得不够多嘛,至少还有气力爬上来,佩服佩服!”继而脸一沉,厉声喝道:“还不服气?要不要单挑?是再来两瓶二锅头还是两箱榕城啤酒?回去写检讨!”

文学概论课李联明老师。李老师气宇轩昂,衣冠楚楚,庄重而和善的面容闪烁着睿智的光芒,给人踏实而机敏的感觉。李老师只上过我们几节课,开过两次讲座,就当厅长去了。他是出名的才子,当时高校用的《文学概论》教科书就是他撰写的。他讲授条分缕析,逻辑性层次感都很强,思辨色彩恣肆飞扬,连板书的动作都很优雅。李老师谦谦然有君子之风。有一次讲座,他讲了一个多小时,欲喝一口茶水,居然对我们说:“对不起,我喝一口水。”这着实让我们印象深刻。他给我们上的最后一课,结束语是这样的:“再见了,同学们!古人曰:学而优则仕。据说李联明同志学而优,所以应该去‘仕’一下。现代人曰:机遇在等待着有准备的头脑。不过,我的头脑准备得不足啊,一下子叫我去当省文化厅长,也不知道这行当有没有比上好课难。”因为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李老师当时只是普通教师,连系的副主任或副书记都不是,刚刚讲师转副教授),全班同学先是一愣,随即捧腹大笑,教室里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福建文化课王光明老师。王老师不高,微胖,圆圆的脸盘总堆满憨厚随和的笑意,让你恍若他就是邻家大哥。偶尔胡楂刮不干净,劣质衬衫袖口还有点脏,约略可见他从贫困山区农家走出来的影子。王老师备课认真,上课负责,评改作业总用红笔写满一段段评语,同学们都高兴地称之为“长幅朱批”。他亲切随便,善解人意,和我们打成一片,课余讨论时和我们吵得脸红脖子粗,打扑克输了钻桌子可以赦免,但“高帽”照戴不误。令我们佩服不已的是,他还是诗人、著名青年评论家,他几乎可以把诗歌评论和散文诗评论写得像诗歌和散文诗一样美,真的是极尽酣畅淋漓之能事。三十岁不到便被破格提拔为副教授,这在当下没什么,但在80年代中期是全国高校极为罕见的。这样一个激情四射才高八斗的青年才俊,却拙于表达,很典型的“内秀型”人才。“所谓福建文化,就是这样的话那样的话福建的这个这个那种地方文化”,王老师课堂上的经典性语录,令人莞尔,时不时成为同学们茶余饭后鹦鹉学舌的样板。

文学创作论课孙绍振老师。稀稀疏疏的头发或许是因痛苦而卷曲,菩萨般的相态,光亮的大额际,却掩不住与生俱来的忧悒和冷峻,一双深邃而狡谲的眼睛藏在薄薄的大圆镜片后面。孙老师特立独行,卓厉风发,恃才而傲物,是当时全国文学评论界的风云人物,也是饱受批判的著名的新的美学原则“崛起派”三巨头之一,可谓大名鼎鼎。孙老师著作等身,又是遐迩闻名的“铁嘴铜牙”,说话声调高而尖,讲授极具批判精神和煽动色彩,语言深沉、睿智,幽默、风趣。他的讲座,场场爆满,不事先占位置,连走廊都站不了。他讲被打成“右派”后从北大中文系研究生充军到山区中学,教语文、历史、地理、化学、外语,像“消防队长兼救火英雄”;讲不敢写文章哪怕是日记,“像孔子那样述而不作,连一个标点符号也没有”;讲自己找对象来回折腾,“像鲁迅笔下的苍蝇”,“飞了一圈又飞了回来”;讲满堂灌教育的弊害,“考试,简直是摧残学生的最佳方法”;讲做学问,“一要打牢基础,二要善于思考和创新,三要有亵渎权威的勇气”。他口才之佳,记忆力之好,思想之尖锐,思维之敏捷,思路之清晰,简直令人匪夷所思。他是个宽容大度的学者,“孙老头”“老孙头”,我们甚至这样叫他他都不会介意。但有时他却孩子般爱较真。有一个政工老师曾在大会上评价我们中文系83级学生“既无知又狂妄”,我们只将它作为自我揶揄的笑料,孙老师却好几次在公共场合予以“严正声讨”!又有一次,梯形教室后面突然来了几个人,可能是检查组来听课的,大概是事先没打招呼惹怒了孙老师,他突然大讲那个永恒的哲学命题——“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然后话锋一转:“同学们,这个永恒的问号和一般的疑问句,比如‘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来这里干什么?他们有什么目的?’难道一样吗?”当我们会意地偷偷一看那些如坐针毡的不速之客时,孙老师却不动声色地又过渡到文学的母题去了。

外国文学课李万钧老师。李老师身材削瘦,带着高度近视镜,喜欢坐着讲授,总爱摇头晃脑,很少板书。李老师上课富有浪漫诗情,抑扬顿挫,颇具磁力,虽然他经常一边咳嗽一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薄荷烟。他是比较文学的著名专家,几乎不看讲义和课本,却能引经据典,左右逢源,有时原著也能大段大段背出来。他爱抨击时弊,一副金刚怒目的架势,寥寥数语,力透纸背。他简直是个天才的预言家。不记得是1987年的春天还是夏天,反正有次在课堂上讲到莫言,他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同学们,请你们注意一下莫言,注意一下‘红高粱’系列。以后中国大陆第一个得诺贝尔文学奖,很可能就是莫言这小子!”当同学们都不以为然地笑着时,他的声音又提高了八度:“笑什么笑!没眼光!没文化!中文系的人千万别没眼光,没文化!记住有眼光有文化的李万钧同志的话啦!”最值得一提的是,李老师对学生民主宽容,可以互相开玩笑。“我李某人的课,同学们喜欢上就来上,不喜欢上欢迎旷课,不过不要到处溜达,瞎逛!”“好(hǎo)读书时不好(hào)读书,好(hào)读书时不好(hǎo)读书呀。四年很快的。可以自己去图书馆,可以去听其他老师的课。”“也可以睡觉,养精蓄锐保存革命力量嘛。不过会大声打呼噜的除外,不是怕你影响到同桌,是怕你影响到隔壁班的。”“真的吗,李老师?”有同学故意这样问。“那还有假?台湾李敖说可以跟你打赌一块钱,我翻倍,两块钱!”李老师这样回答。一次,几个他比较熟悉甚至有点偏爱的同学都刚好没来,“他们哪里去啦,班长?”班长支吾着答不出来。后排一个女同学幽幽地喊道:“报告李老师,他们可能集体恋爱集体结婚去啦!”全班哄堂大笑。“小孩子懂得什么叫恋爱!”李老师假假地正色道。随即,若有所思地说:“什么叫恋爱呢?要不要给你们讲一个?要,那好,就讲一个,用春秋笔法吧。什么是春秋笔法?简单?不对!简约?对了,但不全面。用简约干净的笔墨,冷静陈述,不议论,不评判,这就是春秋笔法。开始!背景,闷热的夏天,他——注意啦,男主人公的他——想了三天三夜,咬咬牙,决定去找她——当然是女主人公的她。红楼梦,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去啦,出发!浮士德,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走。乘火车,轰隆轰隆300公里,下车。有点后悔,犹豫啦!去?还是不去?哈姆雷特,是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于是,就在车站徘徊。徘徊多久?多乎哉,不多也,半小时。气温35度,他冷得要命——请注意我的措辞——冷!要命!感叹号!再咬咬牙,回!感叹号!轰隆轰隆又300公里。句号,不,省略号!”当课堂上良久鸦雀无声时,一个柔细柔细的声音飘上来:“李老师,那个男主人公是不是您呀?”李老师眼神迷离,像对着天花板,又像对着自己说:“是啊,也不是啊。其实我也不清楚啊。”

…………

这就是30年前曾与我们朝夕相处,把知识的琼浆和人格的魅力点点渗透到我们心田的老师。长安山做证,在他们面前,我们曾是嗷嗷待哺的赤子。今天,尽管岁月的流水奔腾向前,逝者如斯;尽管我们天各一方,职业不同,岗位迥异,甚至成功或失败也说不清楚。但怀念,永远是我们一致的情感;感恩,永远是我们共同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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