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均
一
崔芳龄嫁给关家澍那年正逢民国十四年的晚秋,北洋几军争权,东三省一片战火连天。
除了家澍已故的父亲,似乎没有人看好这段烽火打出来的婚姻。芳龄刚从中学毕业那年,家澍已经撑起了关家的半边天,清冷的眉眼磨合成隐忍和坚毅,显然与活泼爱笑的芳龄格格不入。
洞房花烛的那夜,他掀开盖头,她一抬头就看到了他的脸。年轻持重,却也老气横秋。她想,多可惜啊,明明那样好看的人。
家澍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新婚妻子笑得明媚如三月春光。
“七表哥,往后,还请多指教。”
她的母亲和他的父亲同出满洲瓜尔佳氏,不远不近的宗族,一声表哥喊得其实并不过分。
可直到合卺而眠,夜尽天明,他始终眉宇深锁。芳龄一宿未眠,侧身向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果真不太喜欢自己。可受盲婚哑嫁之苦的又岂止是他。
她极力忘记有关那人的一切,却还是在看到家澍晨起亲吻配戒时涌出同病相怜之感。
那是枚毫不起眼的珍珠戒指,岁月早已斑驳了光泽,被他骨节分明的长指击溃得彻底,以至于昨夜十指交缠,她都不曾发觉。可家澍低头亲吻戒指的那一瞬,连冰冷的眉梢都是温柔的,仿佛没有什么可以比它更珍贵。
芳龄不断地在脑中描摹那名女子的容颜,末了有些伤感,又有些遗憾。
家澍常年因公在外,难得回家路过她的院落,有时看到她旁若无人地表演萧伯纳的戏剧,有时是在耐心地教丫鬟烤制最新式的糕点,也有时看到下人们围在她身边哄闹着要拍照。她就像是从天外飞来的彗星,有用不尽的热情和笑颜感染身边每一个人,从没有一刻停歇或是消沉。即便受他冷落,遭老夫人刁难,她也一样过得有滋有味。
沉稳冷清如他,听她说起与就任外交官的崔父游历各国的趣事时也会被她逗笑。然后便听“嘭”的一声,她从相机的黑色幕布中露出笑盈盈的俏脸,得意地向他招手。他被那道强光刺得眯了眼。
之后芳龄特意跑来将照片交到他手里,眼里似有漫天星光:“七表哥平日总板着脸,可笑起来的时候当真是很好看。”
闻言,他嘴角的弧度慢慢趋于寒冷。
出院门时他回首,看她低着头乖乖地站在一株西府海棠下。倒春寒的天,茜色花瓣落雪般覆满薄呢大衣,她也不敢伸手去拂,无端委屈可怜。他抬头望向天际,浓云蔽日,高不可测,一再问自己,既然她都能忍受下去,他为什么不可以?
二
这年,芳龄无话不谈的好友瑾洳前来找她。
瑾洳原是大户出身的千金,因战乱家破人亡,投奔芳龄实属无奈之举。看着昔日顾盼神飞的姑娘如今憔悴至此,芳龄深知劝慰无用,便握住她的手,只拣欢愉的往事哄她开心。
时至今日,芳龄仍清晰地记得,瑾洳在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有多精致漂亮。香槟美酒,浮光掠影,旁人艳羡的目光皆为一人。而她也快乐得像只置身云端的小鸟,拎着裙摆蹦蹦跳跳,一转身,就与那人狭路相逢。
“那时多好啊,我们都遇见了彼此的心上人。”瑾洳亦是一脸神往,“我还记得沈修云和你因一首诗相识,后来他邀你跳舞,跳到一半竟紧张得将你的发带扯落了……”
听到这个极力遗忘的名字时,芳龄只觉心口被死死攥紧,周遭的气压突降,连呼吸都不能,半晌才缓声道:“……都过去了。”
顺着瑾洳的目光回头,她看见了站在门外的家澍。他太高大,横亘于门庭时连一丝光线都筛不进来,以至于芳龄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关于收留瑾洳之事,芳龄不敢向老夫人开口,便恳求家澍帮忙。他仔细想了想,然后才点头说好。
瑾洳被安置在关府最北边的小楼里,芳龄常去看她,一坐就是一天。
四下无人时,瑾洳还是替她惋惜:“我还以为,你一定会嫁给沈修云的。”
她心头一阵钝痛,又是沈修云。她骗不过自己,前尘分明尽数远去,往事却仍历历可数。他骑着单车带她去看花枝春野,在暮景下陪她爬上千层青石阶的古刹祈愿,当着崔家二老的面单膝跪地向她求婚……
偏偏是在她最好的年纪,所以连一片花瓣都刻骨铭心。可他死了,也是在他最好的年纪,风度翩翩的少年也终究躲不过枪炮无眼。
她强忍着偏头回避:“那你的心上人,如今他还好吗?”
瑾洳羞怯地低头:“他很好,我一直在找他。”
“真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却再没机会了。”芳龄泪意莹然,却还在勉力笑着。
正是因为彻底死过心才明白过来,才能坦然接受命运的所有安排。
瑾洳却听出了不对劲。
——“沈修云分明活得好好的啊,听说就在北平。”
三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母亲早逝,父親驻外后便也指望不上了,思前想后她还是找到瑾洳,想托她在北平的大学同窗略作打听。可瑾洳眼眶通红,像是才痛哭过一场,想必是忆及了伤心事,芳龄不得不将话咽了回去。
晚饭是和家澍一起用的,在这个成熟内敛的男人面前,她总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般藏不住心事。他夹起一块最嫩的牛肉放到她碗里,语气温和,眼睛却没抬:“怎么了?”
她一向有些怕他,只是笑着摇头。
他也一贯不追问,临走时才听她怯怯地开口:“我能不能,求你帮忙打听一个人?”
“好。”他应得很干脆,“什么人?”
她想了想,道:“和你那枚戒指的主人一样,是最重要的人,不过是于我而言的那个。”
他仿佛心照不宣地略笑笑,只道:“好,但不一定能找到。”
闻言,她如获大赦。
如此盼了数月,尽管一再竹篮打水,但她心下仍是欢喜,至少家澍是真心帮她。
她扪心自问,即便真的找到了又能如何?真要放下一切跟沈修云离开,那着实对家澍太不公平了些。他们分坐孤独的天平两端,她不该背弃平衡而任他失去重心。况且家澍待她已是极好,明明那样冷清的人,却能对她有求必应,尽心回护,虽然无关情爱。
她甚至视他为最亲近的兄长,暗自发誓也一定要帮他找到那失之交臂的恋人。
或者届时把酒言欢,一诉衷肠,分别也就不会那么难堪。可有时她又会冒出奇怪的念头,觉得就这样一直找下去也未尝不好。直到,她听说了瑾洳有孕的消息。
才进门便见老夫人满脸慈爱地拉着瑾洳的手道长说短,瑾洳抬头看到她的一瞬大惊失色,掀开被褥起身时却被老夫人轻轻按住。然后,老夫人招手唤芳龄,将她的手置于瑾洳尚为平坦的小腹上,她动弹不得。
“以后瑾洳的孩子便交给你了,你要仔细,这可是关家的长孙。”
此时屋外熹光离合,乍阴乍阳,芳龄听到自己的心跳随那最后一丝光慢慢漏着。她看向瑾洳楚楚欲泣的脸,乱世中一个无助的女人寻求一个有力的臂膀固然心机叵测,可攻陷的偏偏是本就不属于她的城池,她甚至没有立场置喙。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说:“婆婆放心。”
站在门外的家澍负手而立,和从前一样的茜色花瓣落满了他的肩头。
他神情寡淡地扬手拂去。
四
瑾洳自幼娇惯了,有了身孕后愈加金贵起来,库房的报账水涨船高,芳龄没有办法,只能从自身克扣用度来填补。
小丫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哭,凭什么啊。她家少奶奶大发善心接纳昔日好友,却成了不幸被蛇咬的东郭先生。旁人都替她委屈替她叫不平,偏她那样漫不经心。
也是她主动打破多日的沉默:“我托父亲从国外寄了些补品回来,你一并捎给瑾洳吧。”
剑眉倏然一蹙,家澍问:“你为什么不去?”
她一向玲珑剔透,毕竟身份尴尬,太过热情反倒显得不怀好意,便赧然道:“她看到你送去会更高兴的。”
他定定地看着她,问:“只是这样?”
她困惑,不然呢?
家澍放下筷子,淡无波澜的脸色让她永远琢磨不出他的心思。
是夜,他歇在这里,以为她睡熟了,悄悄伸出的手却在收紧她腰肢的一瞬被她猝然挣开。
他浑身僵硬。
她慌乱地解释:“近些日子我总是梦魇,七表哥,你去瑾洳那里吧,会睡得安稳些。”
家澍默默起身穿衣,临到门前却一扬臂挥断了半人高的雕镂烛台。
这是他第一次冲她发火。可她真的不需要怜悯安慰,他那样聪明的人怎会不懂。
不久后,她终于收到了沈修云的确切行踪。
可结果或许比他死在六年前更糟糕:他受了靳军的恩泽,带着沈家残余旧部加入,靳军势头正盛,为了争夺控制北方的大权正与段军展开殊死搏斗。而關家澍,恰恰就是段军的中将。你死我活,荒冢枯骨,谁又能放过谁?
家澍因战事吃紧一走就是大半个月,芳龄起初心急如焚地找他,可慢慢又冷静下来了。他们注定的敌对其实并不会因为她而有半分改变,她未免高估了自己。
某天她照常去看瑾洳,后者正在缝补婴孩的小衣,一颦一笑尽是温情脉脉。她便也眼巴巴地跟着笑。
“崔芳龄,你这样真的不累吗?”放下针线的瑾洳却突然敛了笑容,目光是她从没见过的凌厉,“你难道不应该恨我抢了你的丈夫,抢走了你的一切?”
芳龄怔住,眸光里慢慢泛起无限哀意。
泪水无声地落入棗红色的锦缎,瑾洳轻轻摇头:“不,你没资格恨我,合该是我恨你,是你先抢了我的。那年我遇见的心上人就是家澍啊,他明明说要娶我的……”
竟然是这样……
该是有多不上心,她才会忘记瑾洳分明有过一枚夺目的珍珠戒指。会忘记瑾洳初来乍到那天,家澍背光里的神情是不敢置信。也忘了某日她一出北楼就遇见了家澍,那时他脚边已散落了数根烟蒂。
家澍怕说穿了会令她难过,而瑾洳亦是无名无分地怀着关家血脉,忍了三个月才告诉她实情。拖到现在都是她的错,她知道。
五
她打算尽快搬离关府。
更深露重的蒙昧夜色里,她第一次主动在花厅等待夜归的家澍,荧荧一灯如豆,燃出温柔的火光,流照在她如画的容颜上不忍离去。梦境铺天盖地袭来时,她因一个激灵而骤醒,才发觉家澍早已坐在身边,而她依偎在他宽阔的臂弯里。
渐冷的天气令她尤其嗜睡,对这样亲昵的姿势也毫无察觉,抬起头便冲他眉眼弯弯地笑:“你回来了。”
家澍喉结翕忽,听到自己发出沙哑低沉到诡异的一声“嗯”。
芳龄支支吾吾地说明来意后,他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只是将可以预见的困难摆在她面前:和平离婚断断不可能,老夫人怎么也不会允许的,除非是休妻。可她若是被休出府,今后便很难有立足之地了。
她却很坚定:“我不怕。被休固然丢人,可我并不是百无一用的深闺女子,我通晓四国语言,在宾大修过经济和数学,我可以出去教书养活自己。”
他怎会看不出,她并没有说实话——靳军目前就驻扎在三百里外的小城,她自是要去找沈修云。
届时与他划阵为敌,炼狱战场兵刃相见,这就是她想要的?
家澍沉吟片刻,道:“我不是不想成全你,可如今局势那样紧张,谍战离间比比皆是,上头若知道我放任你去了靳军找他们的参谋,那么我通敌的罪名怕是洗不脱了。”
芳龄上扬的眉梢慢慢耷拉下来,像只做了错事的小兽蜷缩在他怀里,头顶是被她忽略的异样温热。
“那……暂且缓缓吧。”
她不能拖累家澍,总归会有更好的法子。
老夫人几次劝瑾洳先入门为妾,待长孙落地,将二人身份互换不过当家人一句话的事。可优越的出身让瑾洳无法容忍名正言顺的卑微,何况芳龄也承诺会将少奶奶的位置还给她。
然而事关大局,芳龄无法立即践诺,也没敢开口奢望她的原宥,瑾洳便愈加冷言冷语起来。
芳龄怔忡地望着院里的一树霜枫,是晚秋了,无论她怎样使出浑身解数发光发热,冰冻三尺的日子还是开始难熬。
是在腊月初八那天,天色沉沉如晦,瑾洳却说心思烦闷,非要出去湖边散心,芳龄劝不住,便穿着臃肿的冬装颤颤巍巍地跟着。
东北严寒能将湖面轻易凝结成冰,出身南方的瑾洳一时兴起便要往上走。可那冰面何其湿滑,下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跌落,而压在下方的,是不顾安危冲上去的芳龄。
剔透的冰晶慢慢裂开,内里洇出了几朵盛大凄艳的红梅。她在冰可碎骨的湖水里越陷越深,身体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只是心下骤凉,悔不当初。
一切都完了。
六
药服了数帖,芳龄惨白的脸色依旧没有半点好转。门外是死死拖住家澍的小丫头,哭着求他:“少爷别怪少奶奶,是瑾姑娘非要去冰面上玩的,最后也是少奶奶救了她啊……”
家澍狠狠一脚踢开她,更狠的一脚踹开了房门,从来处变不惊的眸光现下仿佛被血染过般猩红得吓人。可他停在了距离床榻几步之遥的位置,即便这样动怒了,他还是给她留了余地,等她开口解释。
芳龄撑着床沿,颤抖着问他孩子还在不在。他沉默以对。
隔空而来的冷风直钻肺腑,她疼得浑身痉挛:“我尽力了,可还是……”
他缓缓靠近,伸出手,她却只敢扯住他的袖口,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在他的鞋面:“你待我那样好,可是我连保护你心爱的姑娘和孩子这点事都做不好,对不起,七表哥……”
沉闷刺耳的一声“啪”,家澍反手重重一掌打在她右脸,任她狼狈地跌在床上。
“别再叫我七表哥,我不是你的什么表哥!”他嘶吼着,目光里的狠戾岂止是锥心,几乎能化作剔骨刀将她生生凌迟。她不住地淌泪,从此往后,就算她仍信他敬他怕他如兄长,他再也不会忍她宠她待她如妹妹了。
家澍撑着膝盖坐在椅子上,大夫一脸赔笑地告诉他孩子其实并无大碍,他听不进;瑾洳藤蔓一样攀附着他筋骨结实的手臂娇声劝他不要怪芳龄,他听不进;母亲在一旁声色俱厉地命令他尽快休妻,他也听不进。
他只是低着头,只是气喘吁吁,鬓角沁满了汗珠,面色冷峻得让所有人心惊肉跳。
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再开口。
关府上下都在留心着少爷对少奶奶的处置,不嫌事大的旁观者是可以等,有人却已经等不得了。老夫人亲自出马的那天,在灰败无光的书房里窥见的是笔墨纸砚被砸得支离破碎的一幕,通身酒气的家澍就坐在锋芒中央,凌乱的衣襟上布满斑斑血迹。
她终于明白过来,时过境迁,这对父子都未能幸免。
一个至死忘不了青梅竹马的族妹,一手促成其女与独子的婚姻,只是为了在临终前看到那惦记了一生的相似笑颜。另一个在听闻父亲定下婚事而母亲极力反对时,跪在门外三天三夜,不惜触忤她,只求母親成全。
老夫人曾一度认为,这只是儿子对久病在床的父亲的一片孝心。
可如今她要稳住瑾洳的情绪,保住关家的命脉,这迫使她不得不去细究往昔事情的缘由。
“是什么时候的事?”老夫人问,“你和崔家丫头。”
他却苦笑着摇头:“儿子的一厢情愿,怕是要到头了。”
七
瑾洳痊愈的那日,芳龄仍因伤寒入骨躺在床上,无人问津,一日坏过一日。
北楼伺候的姆妈路过时总会扯着嗓门跟她身旁的小丫头吵:“咱们姑娘有身子的人都好齐全了,偏她一摔就那么金贵了?不就是想赖在关府不走嘛!”
才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哪里吵得过嘴碎的妇人,只知一味地哭。芳龄觉得心疼,便问她愿不愿随自己离开关府。
她不住点头,仍不免悲从中来:“少奶奶过得实在太苦。”
芳龄虚弱地吩咐她去请少爷,小丫头含泪应下,哪知才开门便撞上了一直等在这里的家澍。下弦月将他俊美的轮廓劈分为二,更显得杀气凌然,异常阴沉。
小丫头吓得通身抖如糠筛,却拦不住他只身进屋将门紧锁。
芳龄仿佛又睡了很久,一睁开眼看到坐在床畔的他,却是笑了:“你回来了……”
家澍恍惚想起从前等在花厅的她也曾这样对他说过,笑眼弯弯当真就像个乖巧的妻子,可转眼就提出要离开,如同现在一样:“我将休书拟好了,表哥签字就好。我……我不会去找修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会找个地方先住着,等战后通讯恢复了再联络父亲出国。”
他只觉自己就像个终于等到刑期的死囚,浑身凝固的血液在此刻彻底分崩离析。
见他低头不语,她主动握住他的手告别,可那里头汗涔涔的,冰冷黏腻的触感刺得她心口突然一疼。只因这么一个救命稻草般的举动,他猛地将她拉进怀中——既然她给了他缓刑的暗示,他为什么不誓死一搏?
“你知不知道如今靳军高层已经投靠了日军,而担当联络走狗的正是沈修云。这个人,早就不值得你喜欢了!”
她挣不开,只能不住地摇头:“我既然答应你不去找修云,就一定会做到,你为什么还要污蔑他?他不是这种人,我了解他!”
“你了解他,你了解他……”家澍不住地喃喃,再抬头时眼中复杂深沉的情绪像是蕴有此生无尽的痛楚,“那你了解我吗?”
她怔住:“七表哥……”
他状若癫狂:“不要叫我七表哥!我告诉你,芳龄,我恨透了这个称呼!从洞房那夜起,我就恨透了!你眼前的这个人,关家澍,他根本不想当你的什么表哥,他只想当你的丈夫!”
当初是她蛮横地划出这条界限,毫不留情地对另一端瑟瑟发抖的他兜头浇下冰浆,任他烈火烧心也痛得只能冷漠以对。
“这些年我看着你且惧且怕地对我,毫不在意地将我推给别人,几次三番想要离开我身边去找别的男人,我已经一忍再忍。”他齿关死死闭合,生生咽下一口血去,“可你怎么能隐瞒自己的身孕?还在为了救旁人而小产后,时至今日仍旧不肯向我坦白!你就那样无所谓地杀了我最心爱的孩子……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过要你偿命!”
他从腰后掏出配枪丢在两人之间,她鸦翅般的长睫为之一颤,抖尽了脸上最后一丝血色。
所有的生机流失殆尽,白天和黑夜纠缠不息,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已经说了太多,最后只给了她两个选择。
“撕了休书,或者,朝这里开枪。”
他无力地指向自己空荡荡的心口。
八
来年春末,瑾洳诞下一个女儿。出月子那天,她要求单独见芳龄一面。
家澍形影不离地跟着,最后却还是被芳龄婉拒在门外。
她们并肩坐下,意外地平和,只是絮絮扯起久远的年华,言及深处对视一笑,是多么非同一般的情分才会有的默契。
怎么就走到了今天的境地。
瑾洳的眼光渐渐落到了她触不到的远方:“其實,我骗了你。”
“那年我确实对家澍一见倾心,不顾矜持成天缠着他,但他说自己早就有了喜欢的姑娘,今生非她不娶。后来我没再见到他,直到我找到你那天。”
对她的出现一直保持警觉的家澍,很快就撞破了她频繁向芳龄提及沈修云的动机,惊怒之余要将她赶走。她哭着求了他很久都无济于事,却又意外地撞进了他独自买醉的深夜,那是她怎么也想象不到的脆弱和温柔,她沉沦在他意乱情迷的怀抱里。
后来某晚她经过花厅,透过窗棂上石榴花的模子竟看见了家澍怀里的芳龄,他的吻就贴在她清香扑鼻的发上,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那种眼神瑾洳只见过一次,是在那场酒醉之后。
这些瑾洳都没说出口,连同最后选择自杀的理由。
头七时,芳龄一直守着夜。明明身子那样差了,可无论家澍或求或哄或强硬都没能让她起来,以为她仍伤心,便陪她坐了一整夜。
其实,她不过是在那一夜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比如当初她给瑾洳的生日贺词是,芳龄永继,而沈修云的揶揄一语成谶:“词虽好,可怎么看都像是祭奠故人的样子。”
然后又想到瑾洳那日的手指无端亮了一下,她诧异地开口:“这枚戒指……”很快却又笑了,“没事。”
那个家澍曾说非她不娶的姑娘终究被岁月掩埋,芳龄悲哀地发现对过去之人耿耿于怀的竟还是自己。
他如今对她的难以割舍到底是基于经年累月的朝夕相对,可待到她朱颜辞镜时,这种有迹可循的依恋轻易也能如法炮制到另一个女人身上。
也唯有那不知所起的少年情愫无可取代,只因最好的年纪永不重来。
他只是不明白,所以不放手。她也不再强求,左不过就这样过完一生罢了。
决定嫁给他的那天,她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
九
除了三岁半的阿蛮,家澍膝下再无子息,从前老夫人日复一日地催,到最后却也不再强求,没有什么棱角磨得过岁月柔和。
何况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被芳龄养得当真是懂事可爱。
战争眼见是要打到头了,家澍待在家中的时间终于多了些。他喜欢在院子里的花荫下陪芳龄晒太阳,也热衷于一遍遍检查她身上的毛毯是否盖得严密,哪怕长日寂静无话,亦是心满意足。
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
家澍曾一度认为自己必会死在从前那个深夜,当他将两个选择摆在她面前时。
因为即便她顾惜他的性命而选择撕掉休书,他恐怕也会因为她痛苦难言的神色万念俱灰,代她用配枪结束一切。
可他在意识涣散时感受到她温热的身子慢慢贴过来,在他怀里轻声说:“我都不选。”
然后,她再没有提过离开。
好像那不过一场大梦,她还是安心地过她的小日子,会在他渴求的目光里开始别扭地叫他家澍,也会因他放肆的深吻霞生两靥。
只是身体每况愈下,只是爱上了久久地凝神,只是总要他发问时才会配合着笑一笑。
周周复始,年年如是。
这日雨霁晴好,阿蛮缠着芳龄要照相,家澍就站在院门外看着,不敢走近,手心额角都有汗,只因他刚从军中回来。确切地说,是刚从刑场回来。
靳军已灭,沈修云因通日的罪名被捕,是他负责监督的处决。
他曾有千万次想杀了这个男人,却在夙愿以偿的这天恐惧到了极点——她的恨意,她的眼泪,是他终生无法赎清的业障。
一声哭叫的“娘亲”拉回了他游走的神志,他失控地拔足跑近,将她及时揽入怀中,焦心灼肺的呼唤却因落入他胸前那彻骨冰凉的泪珠戛然而止。他整个人也一瞬跟着跌入冰窖。
其实她并不知道这一切,只是看到镜头里的小女孩无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想着若她的孩子还活着,也该这么大了。
得知有孕的那天她原是极欢喜的,想着离开关府后一定要好好将他生下来养大,她会爱他疼他,除了不能奢求的父爱,什么都肯给他。
可她没有保住他,家澍说得没错,是她杀了他,所以终此一生她都会背着绝望的枷锁,在某个未知的时间点给自己早已枯萎的身心以致命一击。
几日后芳龄难得好气色,央着他替她去相馆取照片,他受宠若惊地应承下来。
相馆在临近的大东街,掌柜竟认得他,有些惶恐地站起来:“稀客啊,不,该称呼您贵客才是!”
他浑然不觉,目光牢牢锁定在店里的一面照片墙上,居然有十数张是他,无论戎装还是长衫,大多神色端凝,唯有一张在笑,挂在正中央。
掌柜乐不可支地向他说起从前总是爱逗那明眸皓齿的姑娘:“这么俊朗的男子可是你的郎君?”
家澍高大的身影忽然一颤,他其实很害怕问题的答案。
可掌柜告诉他,那姑娘每次眼中都分明闪过一阵得意:“是啦,我的郎君风姿出众吧?掌柜,你可要供在最显眼的位置才是,包你招财进宝!”
回程时他撞翻了一路行人车马,鲁莽得像十几岁的少年,内心的欢喜却要跃体而出。
到她的门前,他才平心静气,慢慢踏进去,半跪在她身边,亲吻她微闭的美丽眼睛。
十
那年关家澍二十二岁,一人一枪独闯百人围剿,一跃成为意气风发的段军少将,是巡阅使千金的生日派对上所有光源的中心。
奉承和讨好平添焦躁,他漫不经心地敷衍,急欲觅得一股清凉,然后,目光便落在那游离于他光芒所及之外的姑娘身上。
夜风将她的蕾丝发带和天水碧色的长裙盈盈吹起,像一只怎么也追不到的小鸟。莫名的熟悉和悸动牵引着他慢慢靠近,可她始终没有注意到他,即便他已经走到她身后。
她在和一名少年探讨外文诗,如画的眉目专注而温柔,周遭却仿佛萦绕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屏障,任他此刻耀眼如中天皓月亦不能突破那道光影的楚河汉界。
或许早在那时,他就注定走不进她的生命。
他分明是不懂英语的,却鬼使神差地将那首诗的每一个音节牢记。直到后来千方百计查到了它的意义,他才知道世间原本还有这样热烈直白的示爱,对此一无所知的他岂止是木讷苍白。
听身旁的老副官说起她的名字和身份时,他心中蓦然一动,芳龄,芳龄几何。
可他无论怎么努力也迈不开步子去,眼睁睁看着她羞涩地笑着接受别人伸出的手,只能凄凄惶惶,无计可施,整颗心都仿佛低到尘埃里。
直到那根发带被扯落,毫不起眼的缀珠滚落至脚边,他曾那样庆幸无人发觉。
他将它打造成贴身配戒,日复一日抱着近乎渺茫的希望活下去,才终于等到她嫁给他的那一天。
身后跪满了嘤嘤哭泣的仆人,家澍视而不见,轻轻贴在她耳边轻语,那是一首拜伦的英文诗,他用最动听的母语说给她听。
“在我们分别前,把我的心交还,或者,既然它已经和我脱离,留着它吧,把其余的也拿去。”
“请听一句我临别前的誓语: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
他将珍藏的戒指缓缓放在她的手心,握紧,包裹,然后温柔地亲吻。
那是他一生中最卑微隐忍的喜欢,最视若珍宝的秘密,从不敢提,从不说痛。
一晃已是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