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教风月殿春光

2017-09-02 19:38柏深深
飞魔幻A 2017年7期
关键词:李将军秦风父皇

柏深深

赵谦又一次候在冷宫后的月楼下,那座小巧的月楼修葺得奢华而精致,与一侧废墟般的冷宫格格不入。那轮泛着幽蓝光晕的圆月高悬在月楼背后,映照出月楼的死寂。

赵谦又往里探了几眼,心想今日大概又等不到她了。他正欲离去之时,月楼上忽然亮堂起来,影影绰绰的烛光下她身姿袅娜,倚着雕花木栏轻轻扬起唇,仅是眼睑微抬已经是魅惑勾人。

她望着他,轻轻地笑开了。

赵谦心神恍惚,像是得到失去已久的珍宝一般,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这座月楼由来已久,大抵是他出生那年便出现的。从孩提时代到弱冠之年,他来过这里无数次,而至今他也不知道这月楼里的女人是谁。

宫廷里卻少有知情之人,他也是后来才知晓,知晓一些内情的宫人不是早已经出宫了,便是死了。赵谦越发好奇,他身为这宫廷的太子,竟也有困扰他多年的秘辛。

赵谦幼时无意中发现了这座月楼,也发现了里面有一个从来都不会说话,也从不曾踏出月楼的女人。他仔细瞧过了,那月楼的门是用玄铁融化后浇筑而成,无钥无锁。每日辰时月楼上会掉下一根绳子,然后那个神色阴暗的老奴便会出现,将食盒系上拉上去。隔日再来时,她便会将食盒换下。

赵谦清晰地记得那一次,他心不在焉地拜别了太傅,径直去了父皇议事的暖阁。

彼时秦丞相也在,他犹疑了一会儿,可心底的好奇已经到了极限,他只得硬着头皮问:“父皇,那月楼里的女人究竟是谁,为何儿臣问起时宫中上下皆惶恐不安?”

手抖笔落,父皇提笔写字的手悬在了半空,不过一瞬间,他便敛去心神,怒斥道:“混账!谁许你去月楼的!”

他微微抬头,见身侧的秦丞相身子僵硬了许久,拿着奏章的手竟微微颤抖。赵谦不甘心,还想再辩,父皇已然勃然大怒,顺手将手里的折子狠狠朝他扔过来。

“孽子,往后不许再去月楼!”

赵谦只得作罢,低头认错。

他留了个心眼,在暖阁外等了许久。秦丞相一踏出暖阁,他便急忙迎上去。

“丞相可知月楼里的女人是谁?”

秦丞相仿佛一早料到,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低头拱手作揖道:“太子殿下怕是问错了人,微臣一无所知。”

至此,赵谦仿佛没有任何机会知晓她的身份。

而由于父皇的命令,他从那以后便只能深夜偷偷前去月楼。

今晚是她头一次对着他笑,眼神不是空虚缥缈,不是寂寞失落。而是真真切切,看着他。

她就倚在那雕栏上,一身素净的鹅黄长裙,样式大抵还是十多年前的,可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简简单单的勾唇一笑,他都无法挪开视线。

时近夏末,宫廷里最繁盛的便是栀子花香。也不知怎么的,白日里清淡怡人的栀子花香,独独在这一瞬仿佛都聚拢在她周身,萦绕着久久不散,香气浓郁逼人。她淡淡地抬了眼,一手轻轻伸出朝他勾了勾指头,唇边已经是诱惑又了然的笑意。

赵谦不由得朝前走了几步,仰头愣怔地望着她,问道:“你是谁,为何孤至今也不知道你的来历?”

她微微一愣,眼眸里带着极深的笑意,缓缓道:“那太子殿下便去问问,可有人知道翊姌。”

那是她第一次同他说话,她看着也许年逾三十,可声音软软的,又带着一点低沉的磁性,他很快就沉浸在她的声音里。

赵谦还未来得及再问,她便悠悠回身。很快,烛光熄灭,月楼又恢复了先前的阴暗沉寂。

赵谦心底的疑惑更深,他按捺不住地再次找到了父皇。直觉告诉他,父皇和秦丞相同她是认识的。他跪了许久,腿脚麻木,却仍咬着牙硬撑下去。一旁批阅奏折的父皇终是抬了眼,低叹一声:“孽障啊,你可知这女人是万万碰不得的。”

父皇不过四十来岁,平时精神极好,步伐稳健,从不见任何疲老之态,一声叹息包含太多的无奈,太多的眷念。至此,他却更加坚定了查明事情真相的决心。

父皇并不看他,深沉的黑眼只盯着手里把玩的杯盏,沉声道:“翊姌是从梨烙之境出来的女人,多年前我将她带回了宫里,哪知她以德报怨并将朝堂搅得一团乱,如此我便只得将她囚禁月楼,不许任何人接近。”

寥寥数语说得含糊又隐晦,旁的话父皇却一句都不肯多说,而父皇的眼眸也越发深沉,让人不寒而栗。

赵谦又去寻了兰姑姑,她是宫里的老人了,没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对于他提起的翊姌,兰姑姑只是一脸鄙弃,轻啐一声道:“翊姌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下作女人,当年勾引皇上不成,又接连攀附上李将军、秦丞相,将朝堂搅得一团乱。”

赵谦将数得上来的将军都数了一遍,却也没能想到哪个将军姓李,便在这时宫廷传来消息,月楼里的女人被押送大牢,不日处死。

赵谦匆忙赶去大牢时,翊姌静静地躺在那里,可她仍是眸色淡然地朝他轻轻一瞥。即便是这时,她对他也没有一丝责问,反倒轻笑一声:“你父皇还是不愿意见我?那么你替我传个话,叫他给我个痛快吧。”

赵谦心中一震,微有恼怒,道:“分明是我多次去求问父皇,才导致如此祸端,你却将计就计一心求死!”

“你和父皇是认识的吧,还有那秦丞相。”他默了一瞬,偏过头去。

翊姌微怔,随即轻笑着伸出手,慢慢抚上赵谦的手,低声道:“也罢,就当是我偿还你的人情。”

赵谦身子一晃,似乎有惊疑,眼前大牢的景象渐渐虚无,从这虚无之中又衍生更多更广阔的景色。

那年父皇赵濯正当英武少年,可朝政混乱不堪,内忧外患不断,便在监国重臣满意从容的目光下以病体不宜上朝为由身居宫中。

实则赵濯已经躲过众多耳目,前往了寻南山的梨烙之境。

凡有所思的人,必有所梦,凡有所梦,必可窥其心。从其梦,窥其心,便是梨烙之境里的人所拥有的能力。

赵谦愣怔地望着眼前大雪覆盖的寻南山,年轻的父皇艰辛地攀爬了五日,那绵延不断的雪山似乎永远也没有终点。他想,父皇也许就是为了肃清朝堂,才不远千里来到梨烙之境。

赵濯轻喘着气,手扶住身侧的梨树才堪堪站稳,微眯着眼打量着前方梨花台上的女子。

那便是翊姌。

翊姌彼时不过是个中人之姿的温顺小姑娘,一身浅黄衣衫,凭栏而立,双手合十,虔诚地朝梨花台上那棵异常粗壮美艳的梨树叩拜。

赵濯看愣了神,半晌方才上前,低声问道:“姑娘,这里可是祈愿的梨花台?”

翊姌缓缓回身,明眸皓齿,尤其那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蕴了些许讶异,她与赵濯竟双双愣住。

翊姌敛下心神,淡淡微笑:“已经许多年了,你终于来寻我了。”

这是一段说出来也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境遇,大概从未有人想到,翊姌同赵濯很多年前就已经相识。就在那朦胧的梦境里。

这大概是赵濯十二岁时起就有的梦境,他几乎每晚都在梦里去这样一个漫天梨花花瓣的地方,梨花台上的姑娘遥遥冲他一笑。

与之相同的翊姌,也从未在梦里放弃追逐浓重的雾后面的那一张脸。她踏出步子,拨开浓雾,在梨花飘飞的树下见到赵濯,就如同此刻。

赵濯微微笑了,沉声问:“你许下了什么愿望?”

翊姌微有羞赧,低声回答:“从很多年前起,我便祈愿上天能赐我一生所爱之人。”

东边隐隐传来鼓乐声,音调却不与平时所听相同,多为异域风情。为首的女子一身鲜亮的红裙,笑容明艳而妖娆,身后一群击响鼓的男子皆笑着围着她唱歌以应。

这是梨烙之境的习俗,若有男子中意女子,便以此种方式获得其青睐。

赵濯低头回看着翊姌,神色里有些许认真,低笑道:“上天会如你所愿的。”翊姌一听微怔,却见赵濯同是漾着笑的唇,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脸颊微红,轻咬着薄唇。

梨烙之境的梨花臺,是这里的人信奉如神明的地方。

梨烙之境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次被上天挑选的机会,可以是少时,也可以是壮年,亦可以是垂暮之年。这个机会飘忽不定,是以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如愿抓住这个机会。

赵濯便在梨烙之境住下。这里的生活淳朴又宁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虽有窥心的天赋,却从来不用,因为这里的人心是澄澈的。

可赵濯正是为此而来,他需要翊姌的窥心之能,需要借由她的能力拔除朝堂上的异己。

梨烙之境四季常如春,梨花永远也不会有凋谢的一天。翊姌时常去的地方也不过是梨花台,那棵梨树的花瓣入茶最好。赵濯常与翊姌一同去遍梨烙之境的每一寸土地,寻找最香的梨花,清晨做伴而出,傍晚携着晚霞牵手而归。

若遇着雨天,寻一处凉亭,翊姌坐在一旁静静看他作画,笔下挥毫,寥寥数笔便将巍峨耸立的皇城画出,幽深绵长的宫道望不到尽头。

翊姌一手支着脑袋,眼睫却一点点合上。赵濯轻咳一声,轻笑着放下笔看她。翊姌忽地一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瞧了一眼画卷,问道:“这便是你住的地方?阴森森的,像是会把人吞了去,怪可怕的。”

赵濯伸出手,不假思索地握住翊姌的手。

两手交握,翊姌心下一颤,但随即脑中便闪过赵濯梦中的情景,每一幕都是翊姌梨树下的笑容,而每一次赵濯都默默地站在她身后;还有午夜时他屋子里长久燃着的烛光,他总在夜深人静时在画卷上绘出他心上的姑娘;可翊姌看到的更多的是那个诡谲多变的宫廷,他年少艰辛而屈辱的生活。

他已经不能再等了。翊姌的天赋便是去往他人的梦境,得知他们的所思所想,又可通过触摸别人知晓别人的梦境或传递自己想令对方看到的画面。

翊姌抽回了手,愣愣地看着他,喃喃道:“什么是权谋?为什么那个叫作皇宫的地方这么可怕?阿濯以后还要回去那个地方吗?”

赵濯并不应她,只是黑眸沉敛而淡漠,面上佯作笑容,拉过翊姌的手,安抚地覆上她的柔荑。也就是那个时候起,翊姌心底便总藏着那么一抹不安的情绪,可她不知这不安是为了赵濯,还是为了自己。

他只是微微笑着,轻轻握住她的手,道:“翊姌,跟我一起走,我需要你。”

没有承诺,没有誓言,仅凭着赵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翊姌便毅然跟着他离开。

他们很快就回到了京中,那个云谲波诡的地方。

翊姌自入京之后便一直未踏出房间,整日借助药力昏睡。一时之间,京中所有官员都感觉到这个傀儡皇帝仿佛能知晓他们的心思,叫那些阴谋诡计无处遁形。一计未实行,便早早被皇帝扼杀。

五月初,一些忠义之士纷纷依附赵濯,在朝中肃清了近一个月后,他已经剪除了王族的党羽,手握实权,能同李将军相互制衡。而翊姌连日昏睡,身子越发虚弱,精力耗尽,连榻都下不得。便也是这时,赵濯对她越发敷衍。

未及深夜,翊姌便撑起虚弱的身子来见他,赵濯站在昏暗的窗柩旁边,蹙眉道:“快回去歇着,别随意来我这里。”

翊姌只是静默地站在他身后,双眸里满是不解。她蹙眉沉吟片刻,抬头定定地看他,问:“赵濯,我昨晚看见了你的梦,可为什么里面再也没有我?”

她的心永远这么通透,赵濯不由得一颤,手指微拢紧了些,别过脸去,淡淡地道:“你累了,早些睡吧。”

待翊姌走后,赵濯才能稍微松懈片刻。每每翊姌提及梦境,他都心尖一抖,仿佛被人窥探隐秘,生怕被她知晓自己早已经不在乎那如同尘埃般的喜欢。

皇宫里无论刮着什么风向,李将军即便在花柳巷间,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以,李将军慵懒地说道:“我去见过她一面,虽没有倾城之貌,倒也是个可人儿。你若把她给我,我便从我手指缝里漏些许兵权给你。”

李敷黑眸含着笑意,定定地看着赵濯,似乎笃定了他会答应。而良久之后,赵濯低垂着头,暗觉自己不该为了一个女人乱了心,沉默了良久后终究是应允了。

硬碰硬,他赵濯并没有太大胜算。

李敷瞥了一眼,嘴角微微勾起,鼻尖里发出沉闷的一声冷哼。

称病已久的赵濯重回朝堂,夺权之势锐不可当。但也有人嗤笑他,仅凭着李将军在京中,赵濯是掀不出大风大浪的。

也正是那时,一向在京中闲散惯了的李将军突然一改常态,日日上朝,不过为的是后宫中的翊姌,而翊姌来自梨烙之境的事也传遍了整个京城。

那日翊姌悄然避开众人,独自徘徊在宫门后,踌躇着不知是进还是退。

李敷挂在宫墙上探望了许久,打了个哈欠轻巧跳下,拧眉低笑一声道:“美人儿,你别指望那赵濯还会见你,他早已经把你送给我了。”

翊姌蹙眉低头,斜穿过枝丫间的日光洒在她脸上,长而浓密的羽睫下投射出一小团阴影,看起来有些落寞。她抬首,却道:“李将军很是嫉妒阿濯吗?”

李敷笑脸微僵,随即逼视着她,双目森冷而警惕。倏忽,他便一笑了之,摇着头阔步离开,边嚷嚷着:“是个可人儿,不过太聪明了可不好玩。”

李敷转身后脸色立时沉下来,垂在一侧的手死死抠着掌心。因翊姌的一句话,他轻易地回想起了从前那个他在心底问了无数次的问题。

为什么只有皇亲国戚才能登临大统,为什么只有他们才拥有权力……

又为何父亲要为皇帝的一点猜忌之心而死无全尸?

他依稀记得,那年父亲班师回朝进宫拜见皇帝,尚且年幼的他被留在殿外等候,远远地便见着还是太子的赵濯冲他跑来。他很早就听说过太子,据说太子天资聪颖,京城里唯有李家独子可与其比肩。

那一个晌午,他与太子在亭里对弈,锋芒相对,畅快淋漓。棋毕,他已然满头大汗,回头便见着皇帝和父亲在身侧。他未等到父亲的夸赞,便见皇帝面色一沉,父亲连忙扯过他,俯身跪地求皇帝降罪。

出宫时他不解地向父亲询问,父亲只是长叹一声:“一切的荣耀和权力,都是皇帝和太子的,我们是分毫沾染不得。”

他清楚地知道,父亲和皇帝年少时也是情同手足的好兄弟,只是这情分随着皇帝日益渐深的嫉妒而消耗殆尽。皇帝平庸,而往日的臣友独大,皇帝忍受不了任何一点属于父亲的称赞,于是父亲悄无声息地病死在了宫里。

赵家的天下都是李家替他扛下来的,凭什么沾不得?也是那时起,他看太子的眼神愈加浓郁。同样是英才,他也绝不输太子分毫,倘若太子只是个愚钝之人,他顶多只是嗤笑一声。

可赵濯是太子,他便连同他平等站立的资格都没有,明明拥有一样的才能,却连光明正大赢他的权利都没有。

他的确嫉妒赵濯,嫉妒到恨他……

也是从那时起,这个在京城叱咤风云的李将军日日往宫里跑,而天下人都在耻笑赵濯的无能和翊姌的浪荡行径。

李敷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情景下出现,譬如夜里睡得正熟时他跑来敲窗,正更衣时他突然捧着稀罕玩意儿闯进来,惹得她多番恼怒,可更多的是无奈。

翊姌静静地坐在庭院里,时近深秋,才下过了一场雨,空气中迷蒙着清新的绿草味儿,混杂着萧索冷然的秋风。

李敷鬼鬼祟祟地将两只手藏在身后,悄悄往她身后一站。还未及出声,翊姌便心下了然地轻笑,低斥道:“别闹了,若再是些虫蛇之类的,你就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李敷笑着站在她面前,慢慢将手里的东西捧到她跟前。翊姌一脸惊讶和欣喜,那是开得正好的梨花枝,整个京城都寻不到这样的梨花了。

李敷眉梢上挑,道:“听说梨烙之境常年梨花盛开,不过京城可不比那里,这些可是费了好些工夫才从别处找来的。”

翊姌手里拿着梨花枝,心里涌出的全是从未有过的孤独。她跟着赵濯来京,可他冷落了她近半年,她此前从不知做皇宫里的女人原来是这般滋味。

李敷问她,赵濯待她如此,又何必留下。她其实不甚理解,想了想道:“我看到了,前日里他梦到我了,既然他对我还有喜欢,我又怎么能离开。”

便在这时,一道不合时宜的低沉嘲讽的笑声传过来。

赵濯身着朝服缓缓走来,眉宇间似乎有倦怠之色。李敷只看了一眼,随即低笑一声,吐出一句话来:“舍弃和喜欢,从来都是两回事。”他连正眼也没有看赵濯,便径自转身离去。

赵濯还是那日梨花台下的谦谦君子,只是恍若隔世,旧人再认不出来。他道:“你可知李敷绝非那般看重你,迟早有一天,他会亲手杀了你。”

翊姌身子一颤,心底到底还是一惊。这就是权力的力量吗,难怪她已经渐渐看不清赵濯和李敷的心,她将头偏向一侧,淡淡地问道:“你也会吗?”

赵濯只是轻轻勾起她的下巴,直视她的双眸,仿佛像是在对自己说道:“我不会。”

在深宫的翊姌不会知道,整个朝政已然大乱。北有犬戎人进攻,李敷携大军北上,朝堂空虚,赵濯趁此时机调出暗卫精兵把控朝政,连同那些存了异心的重臣也一并斩了。

深夜冷寂,翊姌在梦里被人拉扯着醒来,未及反应过来,耳边已是飒飒的风声。赵濯的亲兵连夜骑马将翊姌带到北边战场,翊姌踉跄几步便被扔进了赵濯怀里。她将面上覆着的黑布拿下,身子一僵,这里是正在厮杀的沙场,不过瞬间便有鲜血溅到翊姌脸上。

赵濯对面是骑在马背上穿着甲胄的李敷,李敷看见赵濯怀里的翊姌也是一愣,但随即他手里的弓箭毫不犹豫地指向赵濯。

“赵濯,你以为在此便可趁乱杀了我吗,你可太小看我李敷了!”

赵濯冷然一笑,将翊姌的身子挡在自己的面前,冷淡地望着他。

“若你下得了手,便尽管射。”

李敷拉弓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他抿着唇,直直地望向赵濯冷笑着的脸,仿佛在嘲笑自己多年的抗争毫无意义。他用力射出这一箭,像是这般便能摧毁赵濯。

翊姌身子一颤,脸色苍白茫然,她忍著胸口巨大的痛楚,微微侧目。赵濯的黑眸淡漠而坚毅,似乎并不在意她。她心里一阵阵的揪痛感,第一次眼底有了湿意。

他们一个是蛰伏多年的皇上,一个是阴沉的手握大权的将军,阴谋机关算尽。她不过是个被蒙在鼓里的棋子罢了,怎么那般轻易信了他们。

赵谦陡然被人从梦境中拉扯出来,入目的便是赵濯盛怒的脸。

赵濯气急了,他回身望着在大牢里静躺着的翊姌,道:“我断不能再留你一命!”

翊姌横侧着身子,一手支起下巴,媚眼如丝,轻轻笑了:“我可等着这天呢。”

赵谦不由分说地被侍卫带走,关进了自己的寝殿。

听闻翊姌三日后被处斩,赵谦焦虑不安,可任凭他如何求见父皇,也无人理会。

秦丞相的到访却是赵谦未曾想到的。赵谦望着门另一侧他的身影,有些急切地恳求道:“丞相,我知道你同翊姌认识,还请你去求父皇收回成命!”

“若你不愿,也可……也可去求助于李将军。”想了又想,赵谦终于还是吐出了这三个字,而心底的疑惑随着这几个字的出口越發浓郁。

李敷即便当年败了,可势力犹在,自保一命大抵也是没有问题的,可为何他这些年从未听过李敷的大名?

秦丞相淡淡地望了眼门里的赵谦,沉声道:“李敷早已经死了。”

话音一落,赵谦不由得一怔。

“太子殿下就从未想过陛下并非只有你一个皇子吗,这后宫里多的是眼睛盯着你。太子,翊姌始终是陛下的人,而您莫不是想放弃您多年经营的东宫?”

赵谦愣怔地望着秦丞相离去的身影,脑中闪过父皇十八年前的每一个举动,这如宿命般的轮回,他也没能逃过吗?

翊姌身上有股令人为之神魂颠倒的气质,她虽不出众,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却能轻易地在脑海留下烙印,她如同春日细雨一点一点浸润你的身体,待她抽离而去时,你便成了一个患上瘾症的病人。

这才是她真正的天赋,而即便是他赵谦,不也没能逃过翊姌的一瞥吗?赵谦耳边还回荡着秦丞相淡然的话语,他在黑暗里枯坐了许久,天蒙蒙亮时,他唤来了宫人。

“我要见父皇一面。”

他也需要做一个决断了。

寂静的宫室,赵谦微垂着头,低低问道:“李将军是如何死的?”

赵濯似乎一愣,轻叹一声。李敷当年叱咤京城,沙场上也能狠绝地将箭射向翊姌,到最后却死在了这个将死的女人手里。

那天翊姌中箭,赵濯怀抱着翊姌撤离,由着李敷斩落最后的犬戎人。待李敷回头准备收拾赵濯时,赵濯在翊姌的营帐里等候多时。

翊姌始终昏厥,胸口那一支箭让李敷触目惊心,他怒道:“你为何不救她?!”

赵濯负手而立,反笑道:“你那时为何不救她,反而射了这一箭?”

李敷身子一滞,手慢慢垂下去。比起一个女人,即便在心里有些许分量,也远远不及权势重要。

李敷缓步上前,望着面无血色的翊姌,低垂下头轻轻抵在她额头上,下一瞬却猛然起身,一掌推开翊姌。

李敷胸口插了一把匕首,他脸色难堪地盯着翊姌。翊姌怔了半晌,曾握着匕首的手不住地颤抖。然后,她回头望向赵濯,忽然轻轻笑了:“你满意了吗,梨烙之境外的禁军是否可以撤离,皇上……”

翊姌眼神有些涣散,嘴角却扬起淡薄苦涩的笑,这眼泪直凉到心底。

赵濯微笑着挥了挥手,随行的太医立即上前,手脚利索地救治翊姌。

赵濯俯下身,对着嘴唇乌青得发黑,已经说不出话来的李敷,缓缓说道:“你输在你狠心得不够彻底,既然是放弃的东西,那就放弃得彻底一些。”

那匕首有毒,李敷一代枭雄竟落得如此下场。

赵谦听得心惊,然而神思恍惚一阵子后,他低下头,俯身郑重跪拜,道:“父皇,儿臣糊涂,儿臣日后定谨记父皇教诲,再不敢忤逆父皇。”

赵濯沉默多时,终于开口道:“谦儿,你懂事了,可堪大位。”

赵谦一怔,抬头时清楚地看到了父皇染白的头发。他的父皇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儿郎了,而如今整个江山都放到他面前,他又怎么能行差踏错一步。

赵谦黑眸沉敛地缓步踏进大牢,翊姌见来人是他,有些意外,随即便闭目微笑,慵懒地躺在那儿,等着她即将到来的命运。

赵谦从袖口拿出那青白釉色的瓷瓶,递到翊姌面前,低着头淡淡说道:“我会陪你最后一程的。”

翊姌睁眼,轻笑一声接过瓷瓶,毫不犹豫地吞咽下去,唇边是嘲讽冰冷的淡笑。

毒很快就发作,翊姌抽搐着身子,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脸上的痛苦神情显而易见。

赵谦忽然愣住,他看见翊姌第一次露出无助哀恸的眼神,手尽力向前伸出,似乎想抓住什么。赵谦慢慢握住她的手,身子一颤,然后看到了翊姌早就该结束的宿命。

那年父皇收回了大半兵权,翊姌整日淡漠地待在自己的寝殿里,整个人漠然又阴冷。

秦丞相也是那时进宫殿试,翊姌本是闲散地四处走动,却叫她从大殿侧门的屏风处看见那直挺的背影,一如当初梨花台下的那个男子。

秦风察觉有异,微微侧目便看见了那个满眼藏着清淡愁绪的女子。她身姿单薄,眼神淡漠,和他从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几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偶遇,令他们私下渐渐熟稔,他们之间的交情有时淡漠如君子,有时又如栀子花浓郁的花香一般暧昧。

翊姌在宫中生活了几年,早已经看透了这冷漠的地方,也厌倦了这地方。她如同在深海里挣扎,哪怕只是一片浮萍,她也会将它视作救命稻草紧紧抓住。

秦风便是这样的存在。他亦被她身上的那股气质扰乱了心智,深陷其中。

秦风到底还是知晓了翊姌的身份,满心震惊,可他默然良久,只低低回了一声:“皇上的女人,臣万万不敢高攀。”

翊姌终究是失落的,但她仍带了几分希望,抬头恳求道:“今夜子时,宫角月楼,你带我离开,从此我不是皇上的女人,你也不做皇上的宠臣。”

她也许不爱他,可她在这宫里漂泊了太久,像濒死的鱼儿渴求着水一般,迫切地想要离开。

翊姌孤身等了很久,三更已过,仍未见秦风身影。翊姌轻笑一声,心道秦风怕是不会来了。紧接着,亮光把月楼包围住,数十侍从举着火把将翊姌围困住。在这侍从背后,秦风的脸毫不意外地露出。翊姌死死咬着唇,冷眼盯着他,道:“秦风,你做得可真够绝!”

不及她反应过来,她已经被强行推搡着进了月楼,无论她怎么厉声赌咒,如悍妇一般哭骂,秦风始终岿然不动。

翊姌站在月楼之上,双目发红,紧盯着秦风。秦风微低下头,沉声道:“我是皇上的臣子,我忠于皇上,忠于朝廷,唯独只能负你。”

翊姌只是冷笑,怨愤狠毒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暗处走出一个人,翊姌愣住,随即如疯怔一般,嗓音尖厉:“赵濯!”

这个人,是她一生噩梦的开始。

赵濯悠然而立,脸色有瞬间的僵硬,旋即露出往常淡淡的微笑。

目光看似冷漠实则躲闪,赵濯淡淡说道:“从今往后,你便在这月楼待着吧,一辈子都别再出来了。”

翊姌的手渐渐垂落,赵谦从她的梦中清醒过来,眼底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和了然。翊姌已经闭上了眼,眼睑处是干了一半的泪痕,她的手渐渐冰冷。

赵谦恍惚想起梨花台下的女子,她合手祈愿,上天大概是在那时实现了她的心愿,赐予她在梦中与父皇相遇。

翊姌若只是安心待在梨烙之境,她这辈子都会过得平静而幸福,可她选择了既定的命途,选择了她给自己许下的宿命。

他突然想到,父皇如此清楚地知道翊姌最后会恨毒了他,却依旧将她禁锢在身边多年,是否连他自己也中了属于翊姌的毒却还不自知?

可父皇到底还是放弃了翊姌,正如李敷为了权势放弃翊姌,秦风为了忠义放弃翊姌,连他赵谦不也是放弃了她吗?

她这一生自始至终都被人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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