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旧婿

2017-09-02 17:54木白
飞魔幻A 2017年7期

木白

楔 子

六月初六曝书日,上到宫廷内苑,下至市井坊间,凡是家里有几部典籍的都会在这一天搬出来翻晒。

自卯时起,负暄宫就忙开了。及至辰时,十数列木架才终于在庭院中排好。高霽赤足卧在贵妃榻上补眠,也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昨夜和杜望吵过架的缘故,一闭上眼就全是昔年过往。

大宫女香篆立在一边,周到地替她打着扇子,眼珠不自觉地瞟向榻边的紫檀木匣。往年曝书日,高霁都会亲自将匣子里的信笺铺在日头最好的木架上,再用镇纸压好以防被风吹跑。一切妥当后,内监宫女们才能把别类好的书籍拿出来晒。这是负暄宫不成文的规矩。

眼见着日头越来越高,香篆不由得有些着急。她恭谨地请示:“娘娘,奴才们已经候了两个时辰了,这信笺是不是……”

高霁翻了个身,依旧合着杏目,眼尾的细纹颤了颤,良久后才淡淡地道:“烧了吧。”

很快就有宫女奉上火折,高霁掀开盖子,吹了吹猩红的火星,毫无留恋地扔进木匣中。很快,那些曾被万分珍视的素笺,便被烧成了一捧灰烬。高霁重新躺回贵妃榻上,暖风透过窗棂递来一声轻叹。

她恍惚听见杜昀唤她:雨齐,雨齐……

可等她跣足跑出寝殿时,只看见跪了一院子的宫女太监,以及宫门口飘然离去的玄色团龙纹衣角。是了,是她魔怔了,她的昀哥早就回不来了。

高霁又闯祸了。

一个时辰前,她伙着杜望一道逃掉了深恶痛绝的格物课,去之前踩好点的古榕树上掏鸟窝。哪知前脚刚上树,教棋弈的夫子后脚就在古榕下摆了盘珍珑局,独酌独弈好不快活。

高霁暗暗叫苦,她深知这个夫子的脾气,棋局一开必要钻研个天昏地暗才肯罢休。且他还是个板正严肃的性子,若叫他晓得他俩是逃课来干这混账事的,被扒层皮都是轻的。

为今之计只有等了。两人蹲在茂密的枝杈间一动也不敢动,不多时脚就麻了。杜望体量较大,撑上这许久已是不易。高霁看他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正欲借他靠靠,不料却脚下一滑,四仰八叉地摔了下去。这一摔,正好砸到准备收官的夫子身上。

夫子纵被砸得散了架,仍不忘揪住二人往山长处领罚。

这闲云书院听着挺散淡,却是高祖一手创办的,专供皇孙及宗亲子弟求学。此届山长秉承高祖遗训刚正不阿,即使一个是亲外孙女,一个是裕王长子,惩罚起来也毫不手软。滴水檐下,高霁与杜望并排跪着,学舍里琅琅诵书声听得人犯困,加之春风醉人,很快两人便头摆身摇变作了不倒翁。

醒来时已是金乌西沉。高霁迷蒙地睁眼,发现自己正斜倚在一袭月白长衫上,手则紧紧抱着身侧人的腿。敢情梦中那棵又暖又香的树竟是个人?高霁不禁汗颜,忙跪直身子收回手。

“醒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只听那朗月清风般的声音继续道,“慢点,仔细头晕。”

高霁依言扶着杜昀的手慢腾腾起来,未开口脸已红了三分:“你,在这儿站了许久?”

“也没多久,看你睡着才出来的。”杜昀俯身极自然地帮她揉着膝盖,“左右夫子教的我都会,陪你站一会儿也没人敢说什么。”

高霁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的书案临窗,想来自己瞌睡时摇头晃脑的丑样全被他尽收眼底。她有些尴尬地别过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廊檐岔开话题:“五殿下呢?外公……山长不是罚我们跪足两个时辰吗,这没义气的,居然丢下我溜了。”

话甫落音,杜望从月门龙卷风似的奔过来,扯开捂得严严的衣袖往高霁眼前一送,质问道:“我没义气?我没义气能折回去把它给你捉来?”

高霁探头去瞧,只见一只毛茸茸的野山鸽正窝在杜望袖口,机灵又怯生生的模样好不惹人怜爱。再看杜望那张桃花色的脸,平白添了数道血印子,看来母鸟护雏所言不虚。

杜望受不住高霁这番一本正经的关切神情,忙攀住方起身的杜昀,调侃道:“若说没义气,王兄倒担得起。霁姐姐你是不知道,我跪得腿麻,让王兄借我靠靠,哪知他理都不理,直接站到了你旁边,真是见色忘义!”

高霁的脸又红了几分,杜昀却面不改色,掸了掸衣襟上不存在的灰尘,坦然道:“夫君疼妻子,天经地义嘛。”

承平三十一年,燕成帝突发兴致,轻车简行去了闲云书院。刚进院门就看到蔷薇花架边站着三个孩子,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老皇帝凝神细辨,只见长孙杜昀将个布包塞到鹅黄衫子的女孩手里,故作老成地道:“你调皮捣蛋我拦不住,只好命人做了这护膝,好让你下次被罚跪时少挨些痛。”

女孩轻嗅了下怀抱着的那团柔软,蒲香入鼻,眼中霎时蕴起水泽。前段时间他们去后山沼地玩,她和杜望只顾着捉鱼摸虾,杜昀却挽了袖子怡然自得地攀折水烛。她当时觉得奇怪顺口问了两句,哪想他扯了一大通消炎止血的药理,最后以“是味好药”做了结语。

现在回想,这水烛用在她膝盖上,确然是味贴心的好药。

女孩感动又欢喜,难得矜持地垂了头,讷讷道谢:“昀哥哥,你对我真好。”

站在一旁的杜望不干了,胖乎乎的手贴上杜昀的右胸腔,愤愤然道:“王兄的心是不是长偏了?什么好玩意儿都只想着霁姐姐。”转而又无限委屈地道,“我也经常被罚跪呀!”

杜昀打量了下他敦实的身量,诚恳地道:“五弟皮糙肉厚,不妨事。”

杜望无语凝噎,面前这人还真是他的亲……堂兄啊!

三人间再平常不过的日常,落在成帝眼里莫名多了许多趣致。那年他们十五岁,懵懂又纯真的思慕却被加了朱批化为御案上的赐婚诏书。

杜望一直把这位长他半岁的堂兄定义为“懂情趣的书呆子”,自有了这纸婚书后,他觉得有必要在这个定义前加个“不要脸”的前缀。但凡脸皮薄点的,是决计说不出“夫君疼妻子,天经地义”的。饶是类似的情话听了三年,杜望在听到这句后还是被酸倒了后槽牙。好在过段时间他们就到了下山游学的年纪,没有高霁跟着,自己也不用日日看他俩浓情蜜意了。

闲云书院自高祖朝创办伊始,就定下了男子十八岁必须外出游历的规矩。这于杜望而言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他打小跟着杜昀,一直幻想着有一天能与他共同去丈量杜姓江山,如今终于快要实现了。

思及此,杜望不由得期待又担心。不知他们离开后霁姐姐会不会孤单,她会……想自己吗?

初秋时节,杜氏兄弟终于下山游学,高霁也拜别了外祖父及夫子,回到了京都统领府。

兴致好时,高霁会跟着父亲学两招枪法,余下的时间则窝在水榭凉亭里看书。昀哥哥与她约定过的,等她看完他列出的书,他就回来娶她。

可她才将书单上的书校注完一半,京都就变了天。成帝崩逝,传位于皇三子裕王。皇长子宁王心有不忿,发动宫变,被禁卫统领高贲一枪钉死在崇政殿前。

为了撇清同宁王府的干系,为了消除新帝的疑忌,高霁只得谨遵父命,奔赴崀山了结宁王长子、她未来夫婿的性命。

此次剿杀,高霁只带了三五亲卫。临行前,宫中传来圣谕,只两个字:慎行。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高氏一族三百余条人命捏在新帝手里,她当然得慎行了。

山巅草亭里,杜家兄弟正在对弈。见高霁来了,杜望简直欢喜疯了,一拂广袖,噔噔噔跑到她身边,霁姐姐长霁姐姐短地挽住了她的手臂。高霁也不躲,由他拉着坐到了杜昀对面。她瞥了眼被拂乱的棋局,水葱似的指尖轻戳杜望额头:“又赖皮。”

杜望冲她扮了个鬼脸,兀自去雪地里撒欢儿去了,高霁则随杜昀一道慢条斯理地提子。

“有法子了没?”

杜昀拾子的手一滞,随即摇摇头。

来之前,她就将京中情势飞鸽传书给了他。她本打算假挟杜望为质,放出消息以此掣肘新帝,然后三人随便找座无名山头隐居,却得到兄弟俩的一致反对。是她急糊涂了,新帝虽迷信黄老,却最会权衡利弊得失。他怎么可能为了顾忌长子安危,从而放弃铲除逆党余孽的机会呢。

无名山头?这大燕哪一座山头不是被冠以杜姓呢?他们逃不掉的。

正烦闷间,一团雪球砸到高霁脚边,杜望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急什么,有我在,法子总会有的,现在及时行乐才是正理。”说着又冲杜昀飞了个雪球。

杜望夸下了海口想法子,冥思苦想了两天终于让他想到一个。

那日清晨,杜望兴冲冲地去找高霁,却在杜昀门口与她撞了个正着。她蓬着头,显然是刚刚睡醒。这时辰从杜昀房里出来,不用想也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果然酒不是什么好东西。杜望看了眼滚落一地的酒坛,红着脸将高霁拉到一旁耳语了一阵。高霁只觉着一颗心浮浮沉沉,脸色也跟着忽暗忽明。

杜望说的是李代桃僵之法。游学期间他曾结识了一位易容高人,拜在门下学过半月。他悟性极高,手艺虽赶不上师父,用来蒙人却是足够了。届时只需在随行亲卫中找个替罪羊,覆上杜昀容貌的人皮面具……

新帝既然要杜昀性命,那他们就给他一个“杜昀”便是。

这确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可一旦这样做就意味着世上再无杜昀,她与他也再不能相见了。不能相见又如何,只要他平安活着就行。高霁望着守在院外的亲信,眼中闪过阴鸷。

杜望移花接木的本事果然瞒过了新帝,可他还是挨了板子。

方才在崇政殿时,新帝降旨将杜昀的首级悬于城门示众,以此震慑朝中那些有反心没反胆的人。杜望伏地乞求父皇收回成命,却只换来龙怒滔天和一顿杖刑。高霁明白,按着昔日交情,若他们不替杜昀求情,反而会引起新帝猜忌。到时只需稍作检验,就会发现那人头是易容顶替的。

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哪想杜望还不消停,临去时又向新帝请旨赐婚。国丧期间提及此事十分大逆不道,但杜望担心高霁被其父许给别人,所以在复命前跑了趟司天监,买通监正在新帝面前说了一大通先有荧惑守心,后有金星凌日需大喜冲之的鬼话,这才总算把这事办妥了。

马车里弥漫着浓烈的金疮药味,冲得高霁心头蹿出一股无名邪火,恨不得在杜望开了花的屁股上再狠狠劈上一掌。杜望知她动了气,只得乖乖趴在她膝头,良久才问:“霽姐姐,你是不是怪我自作主张?”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上崇政殿复命前,她就同杜望说好了,出头鸟由她来当,罪责也由她来受。现在倒好,却是他要死不活地躺在这儿。

杜望见她只顾哼哼不理自己,顿了顿,兀自说下去:“是我不好,没同你商量就求父皇赐婚。霁姐姐,你要是不痛快,就打我吧。”

“你问的竟是这个?”高霁有一瞬的愣神,“我没有怪你,这事就算你不提,我也会来找你帮忙。只是委屈你了……”

委屈你同我担着夫妻之名,却要无情无爱过一生。高霁长叹一口气,她已到了出阁的年纪,可她不能带着对昀哥的情意去嫁给旁人。杜望不同,他是她胜似手足的弟弟,也是一起长大的玩伴,他懂得她的情思,所以不会强迫她做夫妻间那些肌肤相亲的事。

杜望微微侧首,伸手抚平她皱紧的眉头,笑意直达眼底:“守护你是我的福气,怎么能算委屈呢。”

婚期定在三月初五,彼时二十七日国丧将将服毕。洞房花烛夜,一对新人并排躺在屋顶,像在闲云书院那般酌酒赏月。此景依旧,只是身旁再不会有一本正经教训他们,转身后又偷偷牛饮的人了。

“我想昀哥了。”

杜望执酒壶的手一滞,旋即灌下辛辣液体,含糊地道:“王兄不是来信了吗,他在西域过得很好。”

似春风化开冬雪,双颊也染了桃花色,她活泼不羁惯了,仅剩的一点小儿女情态也只在提到杜昀时才有。杜望愣怔地望着她,忽觉手背一凉,是她的手牵着自己往尚还平坦的小腹摸去。

“殿下,你要当叔父了。”

像是五指伸进熔炉,烫得杜望一缩,良久才在她探究又惊疑的目光中重新抚上她的腹部。他扯出一丝笑,轻声呢喃:“孩子,日后我就是你父王。”

不久,寿王府就传出王妃有孕的消息。前来诊脉的是个机灵人,硬是把两月身孕说成了一月,领了赏钱回家后,又给自己灌了碗哑药。

阖府丫鬟婆子闲时都会念一句佛,直说自家王妃把全天下女人的福气都占尽了,刚成婚就怀上了龙孙,娘家老爷又因勤王有功被封了定国公,照这架势日后不知要金贵成什么样呢。父荫子庇也就罢了,偏偏王爷还是个痴情种。除了帮着圣上处理些不大打紧的政务,剩下的时间就全耗在了王妃身上。

高霁孕期挑嘴,杜望便满天满地地搜罗吃食,什么细鳞葛仙米,魤鱼飞龙鸟,怎么稀罕怎么来。怀胎六月时,皇后体恤儿媳赐了盅松茸山珍汤下来,高霁只对着杜望说了句“适口”,自此连着两月,临着官道的居民每早都能听到马蹄嘚嘚的声音。刚开始他们还以为西北又生战事了,后来才知是寿王为哄王妃多吃两口饭动用了八百里加急,以保滇南深山送回的菌子足够新鲜。当然,这些都是新帝默许的。他现今已不大管事,担子都卸到了杜望这个嫡长子肩上,只顾忙着与方士访求长生。

高霁身子渐重,性子也跟着沉静下来,终于有了点为人母的样子。可在王府闷久了,骨子里那股贪玩劲儿还是会时不时冒出来。那天,陪嫁丫头香篆见她恹恹的,便说四夷馆新进了一批上好紫东珠,个个都有龙眼那般大,日后研了给皇孙爽身最好不过。高霁待肚里的孩儿跟宝似的,听香篆这么一说立马坐不住,忙搭了她的手乘车往西蕃街去了。刚行到光华门便听见闹哄哄的声音,高霁刚想打开帘子,香篆就扑通一声跪下了:“王妃使不得。”

高霁愣了一瞬,这才想起光华门正是悬挂杜昀首级的地方,香篆拦下她大概是怕污秽东西冲撞了胎气。高霁却不管这些,当初她的亲信自愿顶替杜昀殒命,碍着身份她从未正经祭拜过,今次万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

高霁撩开帘子走下车去,早有伶俐的奴婢前去清了道。她用帕子掩着口鼻,往热闹处一看,立刻扶住香篆呕吐起来。

两丈开外的地上躺着一颗人头,半风干的皮肉呈现灰败的深褐色,空洞洞的眼盯着她,微张着的嘴似乎有无尽的话语想要诉说。高霁心中罪责与庆幸交加,幸好,那不是昀哥,幸好。她微微挪开目光,近旁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被巡防营的人用枪架在地上,即使明知挣脱不了,还是拼命伸长手去够那首级。

看热闹民众的闲言碎语飘进高霁的耳朵,想来被制住的这位是宁王府的旧人,因少主人的头颅日日挂在城头雨淋日晒于心不忍,这才做出夺首级的事来。当日李代桃僵之计极为机密,旁人不可能晓得。这人误认了主子,甘冒大不韪的忠心使她生出感佩之情来。高霁有心救他,于是冲巡防营官兵挥了挥手,端足了王妃的架子,道:“兹事体大,这人我要带回王府请王爷亲自审问。”

巡防营里有些是高贲昔日部下,自是认得高霁,听她这么说只好垂手退下了。

等人潮散去后,高霁才示意香篆将男子扶起。四目相触的瞬间,高霁只觉一股凉意从脚板心直冲天灵盖,小腹剧烈绞痛起来。是他?是那个代替昀哥送死的亲信随侍!他怎么会好端端地出现在这儿?既然他还活着,那地上的首级又是谁的?

不会的,不会是昀哥。那夜她明明亲眼目送他打马离去,马蹄溅雪,狐裘翻飞。

可不是昀哥又能是谁呢,这世上又有谁能与他长得一般无二?难怪在崇政殿时,他们那么轻易就过了新帝那关。难怪当初说到李代桃僵时,杜望要悄悄将她拉到一边。原来他根本就不会什么易容术,他费尽心思设这样一个局,只是为了让杜昀死,只是为了让她像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心甘情愿待在他身边!

可怜她的昀哥死在最亲近的人手里,可怜他的首级挂在城头,从春到秋。

高霁感觉到襦裙被温热的东西浸湿了,神思渐远的那刻,她保持住灵台唯一一丝清明,攥紧哭得不成样子的香篆冷声吩咐:“送这男子走。今天的事谁也不能向王爷透露半句!”

语毕,她便昏死了过去。

高霁小产了。杜望得到的说法是,斜刺里突然跑出的醉汉惊到了马儿,车夫急勒缰绳时引起的颠簸使高霁受了惊吓,动了胎气。其时高霁正迷迷瞪瞪醒转,只见杜望一脚踹在车夫胸口,怒吼道:“就为了一条贱命,害本王丢了孩儿?!”

贱命?是不是所有的人在他眼里都是贱命一条?高霁抚上已经平坦如初的小腹,泪水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有人轻声说了句“王妃醒了”,杜望这才敛住怒意,轰走下人,三两步坐到床畔。他抬手去拭高霁脸上的泪珠,但她眼里似乎蓄着一汪湖泊,任他如何揩拭都止不住。

紧闭的窗棂外传来咕咕的啾鸣,是“杜昀”的信到了。

起初,杜望在闲云书院捉这野山鸽只是为了逗高霁开心,没承想驯服后出了那样的事,好好一只宠物便成了她和杜昀的信使。平素收信是高霁最高兴的时候,杜望听到她小产的消息后,首先做的不是赶过来探望,而是去书房以杜昀的名义写了封信——为了隐瞒杜昀去世的事情,这几个月的书信都是他捉笔的。

小时候课业重,高霁和杜望的玩心却比课业更重,夫子布置的作业时常写到二更天也写不完。杜昀看他们可怜,于是仿着他们的笔迹习了自己并不喜欢的簪花小楷,为的就是帮他们写作业时不被夫子看出来。

如果不是恰巧碰到旧人,高霁恐怕要被信中那些情深意长的话蒙骗一辈子。

高霁瞥了眼从鸽腿上取下的素梅笺,像是光脚又从玻璃碴上走过一遭。她将头偏向床内侧,不停地喃喃:“孩子,我的孩子……”

說着,又是一行清泪淌下。

杜望心疼不已,俯身拥住她,赌咒般安慰:“会有的,还会再有孩子的。”

还会再有吗?同谁?同你这个名义上的夫君,杀夫弑兄的凶手?

一句话如鱼刺鲠在高霁的喉咙,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虽不是要人性命的痛,却是时时撕扯般的疼。疼就好,疼就好,现今只有这种绵绵密密的疼才能叫她活下去了。

昀哥,你既是因着江山才丢了性命,那我就取了这社稷替你报仇。左右你父王才是先帝长子,这皇位本就该是你宁王府的!高霁揪紧褥子,在心底暗暗发狠。

小产最是伤元气,高霁卧床静休了一整月。杜望也没闲着,燕帝的身子已经被丹药蚕食坏了,时好时糊涂,政务全交到了杜望这个新立太子手上。再者,他一直对高霁小产的原因存疑,一查便查到了光华门。他晓得,她大概是知道了那些他费力隐瞒的事。而她之所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绝不是放下了此事,甚或原谅了自己。

这个猜测,在他秘密见了哑医后得到证实。

身处山腹的茅屋内,杜望将两样物什摊在桌上——这东西是王府里一个低等杂役无意中看见的。哑医仔细辨认一阵,写了张方子呈于杜望。蚕蜕纸一尺,烧成末,以酒送服,绝育。

是了,杜昀既已不在,她又怎么肯同旁人繁衍子息。

杜望将方子扔进炭盆,虽是请教的口吻,脸却是冷的:“本王听说先生有一种独门秘毒,需日日用解药吊着才能保命,一旦断服解药就连大罗金仙也救不活?”

整日浸淫在朝政倾轧里,杜望举手投足间自有上位者独有的威严。不等他吩咐,哑医已将方子默好。杜望望着院内晒药的妇人和少年,声音古井无波:“这方子,除了你,可还有第二人知晓?”

哑医明白他的意思,忙摇头摆手呜呀着。杜望似是很满意这个答案,指了指对面的墙壁,头也不回地跨出房门:“去吧,本王保你妻儿长安富贵。”

身后“砰”的一声,血腥味旋即弥漫开来。

绍熙二年冬天,燕帝病逝,杜望即位,建元嘉宁。

高霁入主中宫做的第一件事,是请求杜望大赦天下。其时两人正在用膳,杜望将盛好的山珍汤放到高霁面前,看她喝了好几口之后才堆着笑道:“皇后仁厚。”

可他知道,她的仁厚从不是为着天下人,她绕这么大个圈子,只是为了借机赦了光华门那位的悬首之罪。她既不说破,他便也不点破。何况他私心里希望她永远不说破才好,那样,她便还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他们才能长长久久地同桌而食,同榻而眠。

杜望永远记得她委身给自己的那夜。那时他刚被立为太子不久,她撤了房中他常睡的小榻,将他抵在床上,柔柔耳语:“殿下,你不是许我一个孩子吗?”

她说这话时含羞带怯,像极了对着杜昀时的样子,也是他一直想看到的样子。

彼时,他的心是冷的,身子却烧起来。他思慕她太久,幼时跟着她的那数千个日夜,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得到她。现今她就在他怀里,可他又欢喜不起来,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她付出得越多,想要得到的,就越是他给不起也不能给的。

后来父皇临终前将他叫到榻前,什么话也没说,只在他掌心写下“明空”二字就咽了气。他懂父皇的意思,所视皆空则为明,日月凌空则为曌,是成为一代明君,还是成就另一位武曌,皆在他一念之间。

绍熙帝大行后,杜望就在高霁最爱的松茸汤里下了毒,他不想让她死,亦不能给她天下,所以只能在给她希冀的同时,又牵制着她。

刚登基的那段日子,即便他忙得脚不沾地,也还是会抽出时间来陪她用膳。反常之举使高霁疑窦丛生,可香篆出宫请数个大夫瞧过吃食,得到的答案都是无碍。

能查出什么呢,那些都是抑制毒性的解药,真正的毒早被她毫无防备地喝下了。

暗地里再怎么云谲波诡,面上却总是花团锦簇的。举宫皆知皇帝对皇后格外亲厚,一月总有十几二十天是宿在负暄宫的。剩下的日子便是将后妃召来凝和殿,如此也勉强算得上雨露均沾。

可直到嘉宁二十二年,杜望膝下仍无一子半女。后妃们不是小产,就是怀了死胎,侥幸诞下皇儿也决计活不过周岁。

他自然知晓其中的蹊跷,但他不想查,后妃们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因高霁得宠,高氏一族也愈加富贵起来。高贲不仅承了定国公的虚衔,又当了河西将军。连带着他九岁的小外孙女也得了杜望青眼,被特许可随意出入宫闱。

每每小楼夜因贪玩疏懒课业被高霁责罚时,杜望都会一把把她抱到膝头,半嗔怪半玩笑地同高霁道:“从前你最恨夫子动不动就罚跪,现在怎么倒学起他们来了?”

高霁剜一眼捋着杜望胡须瞎乐的小姑娘,声音冷冷地道:“玉不琢,不成器。”

杜望不置可否,只道:“从前我们什么混账事没干过,如今还不是成了这天下之主。夜儿像极了曾经的你,会有后福的。”

每次提到从前,高霁都不愿再多言——彼此都被这皇城的水染黑了,再想白着的时候岂不是讽刺?

夜深人静时,高霁都会生出无力感,她和枕边人斗了大半生,从双十年华斗到天命之年。他放任她的所作所为,又在无形中见招拆招。她在前朝培植的后党官员,虽然个个位高,却也权轻,好比丹陛上张牙舞爪的雕龙,好看而已。唯一能帮得上自己的父亲,位极人臣的定国公、河西将军也在嘉宁三十一年暴毙了。

她为了心中的那一点执念,算计一生,到头来只落了个无父无子亦无夫的下场。

高霁看着捧了一束蔷薇来插瓶的杜望,鬓边华发很好地隐藏了他的锋芒,映照到脸上的是一派清净无为。就是这样一张人畜无害的脸,骗了她大半生。

方才楼夜来请安时,跟在她身边的面生副将——自称哑医孙辈的少年悄悄同她说了一番话,那时她才知道自己身体里种了一味毒。三十多年,他对她的纵容不是源于多情,而是源于掌控全局的自信。只要她敢祸乱江山,他就能让她立时死去。

她骤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在他眼里,她大概如跳梁小丑一般可笑吧。

她斜躺在榻上,對着透进屋内的日光看信,突然笑得失了仪态。

“陛下你看,”她将素梅笺递往他眼前,“从前在书院时他总嫌我的名字不够秀美,所以把‘霁字拆了,在私下里只喊我雨齐。可自他去了西域后,封封信里都是霁儿……”

她不是没有起疑过,可那时她被初为人母的喜悦冲昏了头,信里又找不出其他破绽,便自行编了个理由蒙混了过去。

雨齐,原来他们之间还有他不知道的小秘密。杜望一怔,蔷薇的利刺扎进肉里,指尖沁出滚圆的血珠。他忽然有些气恼,面上却不肯露出丝毫来,道:“想是王兄在大漠待惯了,不喜那些文文气气的东西了吧。”

高霁亦起身拿了剪子同他一道修剪多余的枝叶,问道:“是吗,可昀哥在梦里同我说他很冷,大漠竟也会冷吗?”

语调转向凌厉的瞬间,剪子破风刺向杜望的心脏。好在他反应及时,虽未伤到要害,手背却被戳了个血窟窿。

“你想干什么,皇后?”杜望捉住她的双腕,将她抵在黄花梨的花几上。

“杀你。”她说得咬牙切齿。

“杀了我之后呢,是准备自戕还是篡位?”杜望手上用力,更多的血流出来,将高霁的衣袖染透,也将他的眼睛染红,“你究竟要念他到何时?”

辛苦垒叠起来的虚假美好,在这一刻分崩离析。他们彼此欺骗太久,久到已经撑不下去。

终究是他太贪心,既想保全杜姓天下,又想留住她。终究是她执念太过,没放过他,也没放过自己。

尾 声

兵戎相见的第二日,阖宫上下都在张罗曝书盛会,高霁却烧掉了这许多年来杜望冒名写给她的信件。那一刻她无比轻松,她再也不用在曝书日晒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了,再也不用为了复仇隐藏伪装自己了。

明面上她虽还是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皇后,私底下却同被软禁没两样。她周围都是他的人,她杀不了他,也伤害不了自己。每天的用膳时分,是最折磨人的。为了强迫高霁喝下掺了解药的汤,两人往往弄得一身狼狈。

那夜之后,杜望似被抽走了所有精气,身子很快便垮了。

甫一入冬,病入膏肓的杜望带着那人的首级执意去了一趟崀山。年迈的帝王坐在荒草丛生的墓前,伸手抚上无字木碑,老泪纵橫。

那年接到高霁的飞鸽传书后,杜昀就求他帮自己做一场戏。他们都清楚,依着她的性子,她宁死也不会杀了杜昀向皇帝邀宠。到时,死的就不是他杜昀一个,而是连带她在内的高氏一族三百四十三条人命。杜昀自然不愿看到这种局面出现,所以才伙同杜望设了一个局。他叫杜望骗她会易容术,给她制造一个他还活着的假象,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她活得像从前那般明亮恣意。

那夜,她目送杜昀打马离去,没承想他会从另一条捷径偷偷回山。他换掉了房中本该替他去死的高霁亲信,一剑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临去前,杜昀满怀歉疚地道:“你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说,但王兄都明白。有你在她身边,我放心。只是委屈你了。”

委屈什么呢,都是他心甘情愿罢了。

那日他故意把她拉到一边,说出李代桃僵之计,不过是怕日后她万一知晓了杜昀故去的消息,会随他而去。所以,他在那时就埋下了让她误会自己的种子,同时也埋下了让她活下去的希望。

如果恨他是能让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那就让她恨吧。

杜望回顾着那些经年旧事,桩桩都历历在目,看起来美好异常,却统统不堪回首。当真应了杜昀少时的那句话。

连绵的蔷薇花廊下,杜望掮了高霁去折花枝,杜昀挪开倒扣在脸上的书,于初夏暖阳中伸了个懒腰,曼声道:“花虽好看,仔细扎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