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关记

2017-09-01 13:58于坚
语文教学与研究(读写天地) 2017年8期
关键词:嘉峪关戈壁滩荒漠

于坚

火车从兰州向嘉峪关驶去的途中,我终于看见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两句升华于荒漠的诗流传了无数岁月,在文字堆里早已得道成仙,成为圣经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个事实、现象,场合依然在大地上一动不动。

心怀忐忑,磨磨蹭蹭,终于登上了嘉峪关的罗城,站在城堞后面,像古代的关守者那样双手一杵砖垛,极目四眺。确实是“望之四达,足状伟观,百里之外,了然在目”。关外,河山依旧,茫茫戈壁直开向天边。土垒的城墙一左一右向着大地延伸,已经看不出建筑物的唐突,好像是大地深处生长出来的土墩子。天空的底线上,祁连山和黑山像两群奔马,黑群向右,灰群向左,刚刚分道扬镳,中间让出一条碎石和沙子的阳关大道。谁要来了?日头中天,没有一个人从关外过来,一个也没有。过来的是刚刚起于青萍之末的秋天之风,有些枯草在荒野上轻摇,一辆大客车自南向北横越大漠,卷起一溜黄灰。

我们决定背叛旅行团,从古代胡人入关的方向重新走进嘉峪关。我们乘车深入戈壁,在最开阔处下车,转身就朝嘉峪关走。戈壁滩早已不是混沌一片了,修了各种等级的公路,四通八达。但无论如何,戈壁滩还是太大,荒还是太大,就是高速公路在这庞然大物身上,也只是羊肠小道,不注意的话,几乎看不见。荒是不可征服的。别说高速公路,就是一个城市,在戈壁滩上望去,似乎也只是铺在广场上的一堆围棋子,围着巴掌大的地盘,一旦某场大风暴到来,即刻就无影无踪,只是那场风暴还没到而已。

地老天荒,我深深吸口气,像岑参或者李白那样在地面上走,跟着他们留下的风。他们都是步行者,从他们的作品可以看出来,走着走着,忽然看见“明月出天山”而顿悟;但他们从来不说悟出什么,只是描述而已,大地就是先验的诗篇,悟性无处不在,只需在适当的时候脱口而出。戈壁滩上满地是石头,大大小小、密密麻麻,走在它们之间,仿佛自己的身体自动在向它们看齐,开始缩小,只是靠了意志力强撑着,才没有变成石子。走了一阵,一干人忽然若有所思地都低下头去,仔细地看起戈壁滩来。戈壁滩也藏着戈壁滩的东西,“荒凉”并非一无所有。大家低下头去,是因为发现这戈壁滩不仅遍布石头,而且是非凡的石头,在火车上看是灰茫茫混沌一片,站到戈壁滩上,才看出这些石头其实各色各样,而且还有一层被自然做旧的包浆,有黑如石油的、黄如蜡的、红似鸡血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沙中舞?戈壁!璞依然在大地上摆着,每一块在史前或许都是大山一座,现在全都被大地磨得只剩下核心,正处于玉与不玉之间。隐约的玉,还不是玉,隐约的钻石,还不是钻石,隐约的翡翠,还不是翡翠。黑暗将尽,日将出,玉在觉醒,金在葆光。已经有端倪、迹象了,但没有光彩夺目,依然是石头,大巧若拙,美已诞生,随便一块都可以登堂入室。这时代目光短浅,只看得见手觸、项链、戒指、胸坠们的珠光宝气……看不见璞,因此戈壁滩上留下了大漏。一干人都看得发呆,忽然起了童心,就回到童年时代,拣起花石头来了。目光一旦深入戈壁,就發现这蛮荒里不仅石头仪态万方,还有各种各样的植物,骆驼刺啦、梭梭啦、沙拐枣啦、白刺啦、罗布麻啦、白麻啦、甘草啦、沙棘啦……这些名字我都叫不出来,是当地人告诉我的。石头之间,经常有荒漠沙蜥翘着长须走过,就像国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土。生物学家说:荒漠沙蜥是生活于荒漠或半荒漠地区的蜥蜴类生物,外部形态有许多适应荒漠生活的特征,一般筑洞于较板结的沙砾地斜面、沙丘和土埂上,亦有在砾石下者。沙蜥的食物主要是各类小昆虫,例如蚂蚁、鼠妇、瓢虫、椿象等。“荒漠沙蜥”下面,爬行着无数肤色、步态、体型都不同的昆虫,在戈壁滩上才走了半小时,我们已经看见了十多种。。

在戈壁滩上走,事先没有任何迹象,忽然间,会走到悬崖边上。大戈壁突然垂直而下消失在深渊里,鬼哭狼嚎,不见天日。深渊对面,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戈壁滩继续它的坦荡大业。讨赖河大峡谷就是这样的巨缝,先是隐隐听见地里面有声音,忽然间闪电般裂开一道深近二十米,宽约十多米的巨缝。底下,一条泥巴河狮子般地咆哮着从大地里面跑出来,满地打滚,一头撞在沙石壁上,头破血流,晕头转向,后才找到出路,沿着峡谷奔腾而去。泥流滚滚,水气飞腾,令人魂飞魄散,半天回不过神来。

又是忽然间,荒原上嬉戏的风摇身一变,成为一披头散发的壮汉,叉着腰,朝天空喷吐黄沙,卷起一股龙卷风,扭腰摆尾在大漠上打转,肆虐处天昏地暗,风魔鬼般怪叫着,以为就要朝我们这边袭来,戈壁滩上没有任何掩体,正愁逃不出去,它却抽丝般忽然散了,湖蓝的天色洇开在宣纸上似的,一片片漫出。虚惊!继续拣石头,在我们拣石头的当儿,本地人已经摘了一大把绿油油的沙葱,说这个炒羊肉最好吃的。乌云散去,日头更毒,热气从沙眼里喷出,全身蒸桑拿似地难受,但没人在意,大家为石头着魔。总想着拣到更美的,什么是更美的?早已糊涂了,到最后,到手的已经把握不住,还觉得满地石头,个个好看,又觉得手里的一打,个个平庸,不知如何是好,陷入对美的贪心中,无法自拔。于是干脆全部扔掉,重新开始。再次握住一把,却又后悔适才扔掉的才是最美的,待后悔时,回首戈壁,早已泥牛入海,又是满川碎石大入斗。

此前,我们曾被带去参观魏晋墓群中的绘砖壁画,据说已经出土了760多幅,一幅幅画在墓砖上,画的是宴饮、庖厨、梳妆、奏乐、舞蹈、博弈、出行、狩猎、农耕、采桑、畜牧、屯田、林园、酿造、营垒、打场、鸡、牛、马匹、丝束、考肉串、榻、帐等。线条流畅简洁,色彩简单但传达出丰富的色相,大巧若拙,大色若素。充满灵气和力量的线条把现实升华为天堂般的图影。墓室的主人指望的是画什么就有什么,生前实实在在地有什么,死后就象征性地有什么,死亡令现实升华为艺术,出发点很世俗;但被匿名的民间画师升华为不朽的线条和色彩。实物现场早已灰飞烟灭,形而上的表现却穿越了时间。

登车离去,回头再看,戈壁昏黄。阳光如高炉中沸腾的铁水往头上倾倒,戈壁滩嘶嘶冒烟,它的下面竟然梦魇般藏着这等美术馆,作为后人,我再次像先人那样被天地的自然物感动,只是我的感动是双重的,我先被诗、画感动,然后被诗、画的起源感动,这令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忽然明白了李白的那两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节选自《散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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