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迪
《四朝宸翰》拍出1.495亿天价,其中有南宋的悲怆,也有四帝的心怀
云南师范大学东北侧,有一座烈士墓,墓西,耸立着一块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由冯友兰撰写,其中有这样几句: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于中原、偏安江表,称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晋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
此碑立于1946年,彼时抗战胜利,西南联大完成了历史使命,准备北迁。冯友兰不胜欢喜,在他看来,中华民族的三次南渡,都难逃苟全偏安的结局;惟有“吾人之第四次南渡,乃能于不十年间,收恢复之全功”。
在碑文中,冯友兰提及南宋一朝的“还我河山”,乃“宋人之虚愿”,可谓一针见血。如今,提及南宋之功过,往往褒贬不一,有人盛赞其商业繁荣,文化勃兴;也有人指责其乱世偏安,萎靡懦弱。
在刚刚结束的中国嘉德春拍中,南宋皇帝御笔《四朝宸翰》以1.495亿元成交。手卷集合了南宋四位皇帝的手书团扇和斗方四幅,分别为宋高宗《御笔草书七绝》、宋孝宗《御笔楷书七绝》、宋光宗《御笔行楷书联句》与宋宁宗《御笔行书联句》。为了解手卷背后的历史,《环球人物》记者专访了宋史研究专家王曾瑜,在他的讲解下走近南宋风云,了解它的偏安与孱弱、文雅与富足。
逃难海上,还有心思元宵行乐
在金庸的《射雕英雄传》里,有两个重要人物,一个叫郭靖,一个叫杨康。这两个名字,是全真派道长丘处机给起的,意在让他们不要忘记“靖康之耻”。所谓“靖康之耻”,指的是靖康二年(1127年),北方女真族建立的金国大举南下,徽宗、钦宗二帝做了俘虏,北宋就此灭亡。
“靖康之耻”的罪魁祸首,是宋徽宗赵佶。他是中国历史上最“文艺”的皇帝,音乐、书法、绘画、棋艺、诗词无一不精;他也是梁山好汉李逵嘴里,那个把国家弄得奸佞满朝、虎狼满街,坐在“天子鸟位”上的昏君。靖康二年四月初一,金兵攻进了宋朝的京城汴梁,大肆掳掠。他们将退居二线的太上皇宋徽宗、当上皇帝不到两年的宋钦宗,连同后妃、宫女、官员、艺伎、工匠等1万余人赶上牛车,扬长北去。
当开封的赵氏皇族被金人一网打尽之际,钦宗赵桓的弟弟赵构却成了厄运下仅存的幸运儿。靖康二年五月初一,赵构在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即帝位,改年号建炎,成为南宋的开国皇帝——宋高宗。这一年,赵构20岁。他躲过了父兄茹毛饮血、“坐井观天”(传说中,金人把徽、钦二帝囚禁在一口枯井里,每天用绳子将饭菜吊下)的命运,却并无气魄承担中兴大宋的伟业。他被金军一再追逐,仓皇奔命,流离颠沛。逃亡途中,赵构因惊吓过度,“遂病痿腐”,从此丧失生育能力。战况最烈之时,整个南宋朝廷都龟缩在200余艘海船上,在茫茫大海上东躲西藏了4个多月。
史料记载,建炎四年(1130年)的正月十五,逃难的赵构在海上买了两船橘子,分赐群臣和将士们吃。到了晚上,他让人把橘皮完整地剥下,注上油,插上捻,做成小橘灯放到海上。当夜,“风息浪静,水波不动,有数万点火珠,荧荧出没沧溟间”,场面壮观而烂漫。
“我读史至此,不由扪心自问,如果自己置身此境,会有心思元宵行乐吗?这件事正说明了宋高宗是天生的风流太平天子,不论在何种情况下,他念念不忘的,只是恣意享乐。”王曾瑜说。
当在大海上几近亡命的宋高宗赵构,终于回到陆地之时,他已打好了割让北方、偏居南方的算盘。但就在这时,各路抗金部队却一扫之前的颓势,紛纷对金军展开了猛烈反击。在江南战场,韩世忠以8000余人,把金军10万大军打得落花流水;在川陕战场,金军被吴玠以几千“残兵败将”击退;岳飞的战功赫赫更不用说。他挥兵克复建康(今江苏南京),大败兀术,又收复襄汉六郡,控制了湖北一路。高宗御笔亲书“精忠岳飞”四个大字,制成旗子赐予岳飞。
然而,高宗笼住岳飞等武将,并不是为了挥师北上、恢复中原,只是为了给金人施加压力,促成和谈。
绍兴十年(1140年)五月,朝廷上“和议”几成定局,没想到兀术毁约南侵。岳家军大败金兵于开封、郾城,一口气打到了离汴梁只有45里的朱仙镇。兀术不由痛哭失声:“今番凄惨如许,莫非天意欤?”岳飞则豪迈地对部下表示:“今次杀金人,若得直捣黄龙府(今吉林四平),当与诸君痛饮!”
就在这时,高宗在秦桧的唆使下,连下12道金牌,要求各路抗金部队回撤。原来收复的州县,尽数被敌人夺回,岳飞不由长叹:“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所得州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
一年后,宋金达成和约。淮水大散关一道界线,将中原故土悉数献于金人,宋对金称臣,每年还要缴纳贡银25万两、绢25万匹。无数仁人志士扼腕叹息,“还我河山”的夙愿就此破碎。
“闲云野鹤”般的太上皇
对于宋高宗而言,“还我河山”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虚饰,十几年的仓皇漂泊,已耗尽最后一点血气,如今终于在临安(今浙江杭州)落脚,赵构心满意足,开始了他偏安一隅的风雅生活。
众所周知,宋徽宗赵佶以“瘦金体”独步书林,清代学者陈邦彦赞其“以画法作书,脱去笔墨畦迳,行间如幽兰丛竹,冷冷作风雨声”。当他晚年被囚禁于五国城(今黑龙江省依兰县)时,常常为了金朝皇帝赏赐的饮食衣物而跪在地上写“谢表”,一笔漂亮的“瘦金体”,彼时也走了样。
宋高宗自小受父亲的熏陶,“访求法书名画,不遗余力”。他平时常对书帖名画“展玩摹拓”,自言“凡五十年间,非大利害相妨,未始一日舍笔墨。”他曾亲写 “精忠岳飞”,情意深切,潇洒飘逸,却也以同样的笔墨,下达了血淋淋的圣旨:“岳飞特赐死,张宪、岳云并依军法施行。”
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宋高宗禅位给养子赵昚(音同慎),即宋孝宗。当上了太上皇的赵构,从此“北宫燕居,以书法为事”。
赵构初学书法时,取学于父皇赵佶的“瘦金体”;登基后,先用黄庭坚字体作书,后转学米芾字体;退位后,他开始研习“二王”(王羲之、王献之),最终自成一家。对此,赵构颇为自得:“晚年得趣,横斜平直,随意所适。至作尺余大字,肆笔皆成,每不介意。至或肤腴瘦硬,山林丘壑之气,则酒后颇有佳处。古人岂难到也。”endprint
此次拍卖书卷中的第一幅《御笔草书七绝》,就是高宗晚年的作品,从中确可见出“山林丘壑之气”。此时的赵构,在德寿宫中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德寿宫最早是秦桧的府第,秦桧死后,宋高宗把这里扩建为皇家园林,其精美远超凤凰山上的皇城:东区赏名花,西区观山水,北区亭榭林立,南区是文体活动场所,有宴请文武朝臣的载忻堂,有表演傀儡、说话和杂剧的剧场,还有大广场,可骑马、击球、荡秋千等。当然,太上皇的生活情趣也需要时时翻新,园景看倦了,就乘大龙船泛游西湖;宫食吃腻了,就“宣索市食”,李婆婆杂菜羹、贺四酪面、宋五嫂鱼羹,都进奉官家品尝。
脆弱的繁华
不同于高宗的恣意享乐,即位的孝宗始终抱有恢复之志。他在位期间,平反岳飞冤案,启用主战派人士,锐意收复中原。然而此时的情势却是,“有恢复之君,无恢复之将”,孝宗的北伐失败了,从此南宋转向平稳,陶醉在“中外无事”、偏安一隅的歌舞升平之中。
孝宗朝的都城临安,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米市、菜市、鱼市、肉市、茶市、药市、书市、花市,分工明晰;胭脂铺、书画铺、金银铺、文籍书房铺,比比皆是;更不用提遍布的瓦舍勾栏、酒肆茶坊。此一时期,也是文化的繁荣期,朱熹以一个“理”字统摄起“治国平天下”之道,其思想成为后世元、明、清三朝的官方哲学;陆游、辛弃疾为缠绵的词风注入了家国情怀,“小桥流水人家”的婉约,一改而为“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放;宫廷画院的李唐、萧照、刘松年等,则开创了独具一格的南宋画风,笔墨湿润,斧、劈、皴淋漓痛快,然而,北宋画中堂堂正正的大山也被推到了画面一角,大片的留白,象征着南宋的半壁江山。
同父亲一样,孝宗皇帝也有不凡的艺术修养。当年,高宗将自己临写的《兰亭序》分别赐给赵昚和另一位皇子,要求他们“依次临五百本”。赵昚恭恭敬敬地抄写了700遍,呈给父皇,另一位则以无暇抄录为由推搪过去。赵昚的正直纯孝最终让高宗选择他继承大统,他继位后也对太上皇竭尽孝道。书卷中的第二幅《御笔楷书七绝》,书写规行矩步,体现了宋孝宗的沉稳和自律。
在王曾瑜看来,孝宗时期临安的繁荣只是脆弱的繁荣,丝毫无法掩饰其苟且偏安的屈辱现实。他向记者提及他的老师、著名史学家邓广铭先生在《陈龙川传》中所写:“翻开南宋的历史,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屈辱到令人气短的图画。”“一个战时首都竟有‘销金锅儿之号,然而与这些金银一同被销掉的,却还有一种最需要培植、最值得珍爱的同仇敌忾的民气。”
没有大气魄与大器识
淳熙十六年(1189年),孝宗禅位于儿子赵惇,即宋光宗。没承想仅5年,光宗就精神失常,不得不禅位于儿子宁宗赵扩。宁宗为人仁厚,但毫无主见,朝政落入韩侂(音同托)胄之手,这个刚愎自用的“主战派”仓促北伐,结果却大败而回。
与无能的宁宗相比,继位的理宗展现了一定的作为,在他的主持下,宋人联合崛起的蒙古军队,出兵中原,金国就此灭亡。“靖康耻”终于得到了昭雪,却也因此埋下了祸根。1279年,南宋王朝终为蒙古大军所灭。
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曾立下誓约: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由此奠定了有宋一代“文官政治”的基础,却也带来了文尊武卑、尚武精神沦落等弊端。“宋朝的许多大臣,没有大气魄与大器识,却不乏小聪明和小伎俩。治国和救国全然无方,而勾心斗角、玩弄计谋权术却又有足够的聪明才智。”王曾瑜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所谓上行下效,政坛这股风气,和皇帝的脾性密切相关。宋朝皇帝,尤其是南宋皇帝,其艺术修养之高,与治国理政之差,形成了鲜明对比。高宗在国破家亡之际,东奔西逃,一味苟合,却用50年的时间深耕笔墨,成为南宋的书法大家;孝宗规矩稳重,虽有中兴之志,却无恢复之力,最终心灰意冷,效仿其父隐居深宫,就连书法风格,也完全继承高宗;至于光宗和宁宗,一个病恹恹且多猜忌,被性情妒悍的李皇后折磨得精神失常;一个则是年少平庸、年老昏乱,使得韩侂胄、史弥远等权臣搬弄朝政、作威作福。但他们在书法上,都秉承晋唐遗规,深得高宗真传。
《四朝宸翰》历经800年,带着南宋的悲怆,也带着四帝的心怀。高宗的《御笔草书七绝》出自黄庭坚的《戏答王观复酴醾菊》二首之一:“谁将陶令黄金菊,幻作酴醾白玉花。小草真成有风味,东园添我老生涯。”写出了赵构一生对闲适和风雅的追求;孝宗的《御笔楷书七绝》是其自作诗:“只因青帝苦多情,偏向仙曹系姓名。王母赐伊丹一粒,花中独自得长生。”与道教相关的诗题,透露出赵昚渴望做一个“长寿皇帝”,以期挥师北上、恢复旧疆的心迹;光宗《御笔行楷书联句》中的“蓼岸飞寒蝶,汀沙戏水禽”,看似诗情画意,却反衬出赵惇内心的苦闷抑郁;宁宗的《御笔行书联句》:“云日明松雪,溪山进晚风”,出自北宋诗人陈师道《雪后黄楼寄負山居士》,陈师道与苏轼、黄庭坚为好友,身处乱世的赵扩,大概也会怀念起北宋文人的冲淡旷达、潇洒不群。
鉴藏家吴湖帆曾看过此卷,感叹其为“真惊人心魄之品”;当代著名藏家程琦在卷后题跋中也说其有“恢恢乎帝王之度”。
如今,南宋皇宫早已灰飞烟灭,唯有这些帝王墨迹,还可作为繁华落尽后的历史印记,留存于世,令后人无限唏嘘,无限感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