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莉莉
那是几年前媒体采访时抓拍到的一个瞬间:他穿着格子衬衫,面有笑意,两只手比划地表达着。这张照片被用在一个公开活动上,屏幕大,显眼;川流的人群里,他站在屏幕的不远处,双手环抱在胸前,微斜着抬头,看着几年前的自己。
恐惧和忧郁早已穿过时间,从眼睛拐弯住进了心底,藏伏着。
1999年,“朱怀镜”从王跃文的世界里走了出来。2012年,一个叫漫水的地方被王跃文写进小说,并用作书名出版。那是他出生并度过童年、少年生活的湘西小村庄,是他每年都要回去“挂青”(清明节活动之一)的地方。
在朱怀镜和漫水之间,王跃文通过《大清相国》把陈廷敬从清朝文言文的史书里拽进当代。爱情也被他写得“一往情深”,《爱历元年》原本暗淡的调子到后来也是越来越温暖、宽容和充满救赎,让通过“朱怀镜”认识他的读者以为他从此只向“风月”。“朱怀镜”从《国画》又走进了《梅次故事》,有了新的阅历,就像人生的转场一样。
官场、乡土、历史、爱情,在王跃文看来是作家创作所需的丰富性。2017年他出了两本与回忆有关的书。一本是与人生回忆有关的散文随笔《无违》,是他与一个叫“伊渡”的人的深度对话,“伊渡”是他夫人在某电台做客座主持时的化名,被他拿来当作一个“虚构的人物”:我们年龄相仿,我们来说说话。另一本是文学主题的《王跃文文学回忆录》,他说本来希望能叫《有惑》,因为“人生的困惑越来越多”。
所惑为何?不可尽言。
1962年出生,“虽然不年轻了,但也不算太老”,所以他也曾自问:写回忆录是否太早了点?后来就说服自己:胡适40多岁时写了《四十自述》,周作人50岁时写了《五十自寿诗》,所以“我也来总结一下算了”。
一部《国画》奠定了他在中国当代小说界尤其是“官场小说”界的地位,但他不喜欢甚至讨厌“官场小说(家)”的说法。他说这么多年,他就像祥林嫂说阿毛一样,每见到一个人都要说为什么不能说“官场小说(家)”。
他认为这样按题材划分过于粗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悲惨世界》就是犯罪小说,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就是渔业题材,《西游记》是穿越小说,《红楼梦》怕是青春小说了”。
赶紧写出《国画》第三部
2017年春节,向继东去王跃文的新家,把朋友送的小工艺品—山东青州一状元卷子的仿制品送给他。王跃文则回赠以自己家乡的特产龙潭糍粑。这是两个男人在这世间惺惺相惜的交往。
最近一次两个人的见面是在8月的广州。听说王跃文给自己定了闹钟,向继东就没再担心他那晚的睡眠。王跃文被失眠困扰了很久,医生说那是抑郁症,他反倒轻松了,慢慢地也就好了。
1980年代末,向继东在《湖南日报》的文学副刊上,读到署名王跃文的《书房小记》。虽是千字小文,“但有大家气象,我当时觉得湖南文坛又要出新人了”,回想当年看到王跃文处女作,向继东对《南风窗》说。
因着这篇文章,一来二往两人结下友谊。向继东不喝酒,王跃文爱喝酒,“他有酒量没酒瘾,对酒的品质有自己的要求”。两个男人坐下来不需要任何仪式,“就是清谈”。
王跃文记忆中唯一一次开口借钱,找的是向继东。向继东也把自己唯一一次借钱的机会给了王跃文。两个男人之间关于借钱这件事,算是扯平了。
向继东多次对《南风窗》记者强调,“他跟一般作家不一样,文字里面有很多让你思索的空间,带给你的感觉整体要高一点,不是故事的结构,而是叙述语言写得好,有思想的光芒”。
王跃文出过很多书,向继东还是认为《国画》是他最好的作品。“以往的官场小说里的人物都是脸谱化的,但他书里的所有人物,没有简单的好坏之分,都是一个个真实的人。别人站在官场外写官场,他在官场里写官场,写出了一种官场文化。也许,《国画》的成功就在这里。”
《国画》出来后,4个月之内重印5次。“当时在长沙,大家见面就打趣问,你是朱怀镜吗?”向继东被认为是《国画》里有情怀的记者曾俚的原型,是《国画》里唯一可被称为“好人”的人。
后来有十多年,《国画》不能再印,民间盗版泛滥;盗版之外更有盗名。这也是王跃文与其他作家遭遇不一样的地方,总有读者遇到假的王跃文。曾有某大学副教授论文以“王跃文创作”为主题,文章里写到“王跃文的作品有一点遗憾的是,水平参差不齐”。但文章所列的那些不好的“王跃文作品”,都不是王跃文的。
在向继东的印象里,王跃文注意小事。“当时我在省政协工作,他在省政府研究室工作。有一次我去他的办公室,我有点书生气,说话无所顾忌,声音又大,他忙站起来把门关上了。你读他的小说就知道,如《天气不好》《秋风庭院》等,一个细节就写活了一个人物。他在官场是非常在意小事的。”也因如此,“他在官场中没有争执,在行政上也很有智慧,从这几年湖南作协的发展就能看出来”。
虽然向继东也认为,王跃文的作品无论历史还是乡土都很好看,即使写爱情也跟别人不一样,“用词很机智”,但是他最真实的想法还是希望王躍文能尽快把《国画》第三部写出来。“朱怀镜在《国画》里是一个真实的人,在《梅次故事》里变成好人了。朱怀镜这个人还是要发展的,但在现行的体制下,他能洁身自好吗?所以我建议他把那些继续写出来。写好了,不要考虑马上出版,先冷处理一下也更好。”这是每次见面,向继东都要跟王跃文说的一件事。
生活中没有敌人
多年以后,王跃文依然记得他这个从湘西村庄走出来的大学生面对未来时那种复杂的感觉,像是深夜熟睡的人突然滚到了一张硬邦邦的床上。
那年他22岁,一切都在眼神里。他有那年的大学毕业照,上半身的西装、衬衫和领带,都是照相馆里的道具,“很脏”。那是他能找到的人生最早的照片。现在的他,看起来温润、平和。他说实际上他的恐惧越来越深,“惑”也越来越多。
曾有人归纳他的创作阶段:成名之作《国画》、历史小说《大清相国》、内行赞誉为“比原来更好”的《苍黄》,精致的爱情《爱历元年》。在他自己看来,从县政府到市政府,又到省政府,都是因为能写几笔官样文章。凭着写文章,他从一个小镇青年到公务员又成为了一名作家,写的边界越来越往外扩了。
1984年,从湖南怀化师专毕业后,王跃文去了湖南省溆浦县政府,当时是因为县政府需要从新毕业的大学生中挑选个笔杆子。在后来县、市、省各级政府大院,他一共待了20年。他认为自己无功亦无过。
1999年,在湖南省府大院里呆着的王跃文,出版了长篇小说《国画》。这本小说以主人公朱怀镜为视角,写尽官场百态,日后被视为官场小说开山之作,市场反应如火如荼。但对于王跃文,这种文坛的热捧换来的是仕途的冷遇。“那时我意识到,我此生只能靠写作过活,我再在政府机关待下去很不明智。”
经历诸多起伏,2003年王跃文被调至湖南省作协担任普通工作人员。他是公务员身份,进了作协后,他选择了拿职称工资的事业编制。“不过,我工作过的地方,同事都待我很好,我在生活里没有敌人。”王跃文对《南风窗》说,“不是我攀附先贤,我喜欢苏东坡那句话,大意是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悲田院乞儿,眼里没有什么不好的人。”
对于官场生活以及官场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用了王维的“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来回答。他说,翻开《现代汉语词典》可以知道:“官场”二字其实是一个贬义词。旧版原文大概是:旧时指官吏阶层及其活动范围,贬义,强调其虚伪、奉迎、欺诈、倾轧等特点。《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在“贬义”前面加了4个字的修饰,变成“一般用于贬义”。
他认为,“官场”这个贬义词在最近二三十年用得太普遍太频繁,词典的修订者们不得不顺应时代。“很多读者看官场小说是在看社会现实,可作家写作,未必就是仅仅为了揭黑幕。今天的中国人太习惯从社会学意义上,或者从政治意义上来评判文学作品,片面又狭隘。”
孟繁华曾这样评价王跃文的小说:“在王跃文的官场小说写作中,既有对官场权力斗争的无情揭示与批判,也有对人性异化的深切悲悯与同情;调侃中深怀忧患,议论处多有悲凉。”王跃文对“悲凉”心有戚戚然,他认为这是他这类作品的底色。
与朱怀镜一样给读者留有深刻印象的人物,还有《朝夕之间》里的关隐达。关隐达是现行秩序的受益者,同时也是受害者。他有时是秩序的反抗者,有时是秩序的运作者,但始终是秩序的观察者和思考者。“每个官场中人都是一只蜘蛛,大家心照不宣地在织造一张网。谁都在这张网里爬行,谁都被这张网粘住,谁也别想轻易逃走。看得清楚,想得明白,却无可奈何。现实缘何如此,关隐达似有所悟,读者也似有所悟,但是谁也弄不明白。”
在王跃文看来,这是生活,也是小说。
史实常跟现实撞车
转身写历史小说《大清相国》,把陈廷敬拉到当下,王跃文并不是相信文学能解决什么问题。“文学没有那么神奇的力量。但是我承认自己是个有责任心的作家。”创作《大清相国》,“既没有借古讽今的立意,更没有古为今用的野心。我想表達的就是作为现代知识分子对古先贤的敬慕,先贤身上很多可贵的品质,太值得我们继承和发扬”。
写小说时,除了阅读大量相关清史、清人著述之外,王跃文看了相当多的清代笔记小说。他有一个沮丧的发现:即中国官场中某些共性,古代现代并无二致。比如康熙南巡途中斥责张鹏翮:你一到河督任上就奏请增开河捐,朕就知道你治不了河。如今你为了治河又掘人祖坟,你一个读书人怎么做得出来?朕闻之心胆俱寒。读到这个史料,王跃文联想到的是,现实生活中仍然存在的乱摊派和野蛮平坟现象。当然这个故事,他并没有写进小说。
让王跃文惊奇的是,史料常常跟现实撞车。比如陈廷敬发现救灾过程太过迟缓,由地方申报,到朝廷反复核实,到最后救济银粮下放,以及税赋减免,需要八九个月的时间,极不利于民生,便提出更加符合实际情况的报灾救灾程序。民政部救济救灾司一位官员撰文说,陈廷敬提出的救灾办法至今国家仍在采用。这也许是《大清相国》曾被中国重要政府部门特别推荐的原因之一。
有读者在小说里读到了对现实的讽喻意味,寻过来问个究竟。“‘律例不敌‘陋规是有清一代官场风气,同时官场‘潜规则盛行也有相似之处。现在有潜规则,古时候有陋规,这都是自古至今操纵人的实际规则。这些规则比堂而皇之的规则更能支配人。中国自古就是正统文化同亚文化两张皮。”
在吴思提出“潜规则”之前好多年,王跃文曾提过“官场亚文化”的概念,即那种从未被正式阐释、无法堂而皇之,但又是生活中实际操纵官场人言行的现实逻辑和实用法则。在他看来,这是中国文化的可悲之处,“如果法制得不到彻底彰显,官场亚文化将永远大行其道”。
也曾有人在网上指责王跃文是公知、右派。他反驳说:“我眼里没有什么公知母知,只有良知和无知;没有什么左派右派,只有正派和不正派。所谓公知身份,我从来不认同。这是有些人的别有用心,我不想掺和进去。这是网上划成份的做法,我讨厌。”
探索出生地
漫水坐落在溆水河谷的冲积平原上。这里的平原并不是地理书上的平原,远没有那么大。溆水在漫水村子的东边,是沅水支流。沅水入贯洞庭,洞庭汇入长江。过去溆水的水量大,帆船和木排直达洞庭和长江。一个人从溆水下河,上岸可能就是长江、武汉或上海。
1949年前,村里有个读书人叫王禹夫,这个人的族系对这个村庄以及出生于此的王跃文都有着影响,他的生前身后集中了太多的荒诞。“我写乡村记忆的小说,为的是把善恶真假难以辨识的纷繁史实作番梳理,尽量还原。倘不写,我愧对那位挂在乌桕树上的先人。”
王跃文手头正在写一部乡土题材小说,为此他停更微信和微博。现在的他,最喜欢的就是乡土题材。2014年获鲁迅文学奖的《漫水》,也是他最喜欢的一部作品,“可能是因为写作的时候心灵感受更加熨帖吧”。“我太熟悉自己那片故土了,写作时五官全都是张开的,各种气息流贯我的五脏六腑。”《漫水》写作的时候是冬天,透过空中薄薄的雪花,“仿佛能穿越到乡村的整个四季”。
《漫水》出版于2012年,他50岁。关于乡土写作的源泉更早一些,“过40岁以后,记忆中乡村的人与事朝我扑面而来”。
40岁以前,写的多是城市里的生活,转身写乡土题材的过程中,王跃文说他庆幸自己是一个乡下人。他曾考过很多生活在城里的成年人,他们几乎叫不出十种以上树木的名字,除了日常吃到的蔬菜之外也不认识更多的植物。“乡下人就没有这么悲哀。”王跃文说他自小生活在农村,睁眼就是五彩斑斓的世界,又于星月之下听过很多民间故事,耳闻目睹过很多酸甜苦辣的人生,这些对他后来的写作很有用。“城乡都在变,乡村相对变得慢些。多写写乡村曾经的美好、或者目前乡村里残留的美好,对当代城市生活也许有些慰藉。”
作为“无用之用”,人们会讨论“文学的边缘化”问题,但对王跃文来说,文学从来没有边缘化。“我们生活在文学之中,但是我们并不自知。比如月亮,提到它想到嫦娥,而不仅仅只是一个物理存在,这就是文学的力量。”在王跃文看来,文学虽为“无用之用”,却是人类不可或缺的精神需求。“中国正处在民族进步与发展的关键时期,越来越丰富的生活需要文学加以关注。国家发展和发展中的阵痛,都是文学不能漠视的,尤其不能漠视在经济和社会进步的同时,出现的种种道德危机、信仰危机、文化危机。可以多从传统文化中寻求中国人的精神滋养,从民间、草根中寻求中国传统道德的火种。正如孔夫子所说,礼失求诸野。”
方言有着普通话里没有的韵味
王跃文2005年出了长篇随笔《我不懂味》,通过与虚拟人物的对话,反思社会、历史和自身。这部随笔在12年间再版两次;最近一次再版,考虑到湘方言书名外地人不懂,改作《无违》。
对于《我不懂味》这个书名,王跃文解释说:“不懂味是湖南方言中不知趣、不守规矩、不解风情、不合时宜的意思,将它用作书名,是因为在很多人看来,我的书、我的人常常会显得不知趣、不合时宜,因为太直而无法讨到某些人的欢心。”
王跃文认为,方言的表现力非常强。“它的韵味是规范化、固定化的普通话无法达到的,它有很多解读,不管哪一种,都同我想表达的意思搭得上。”
他在自序里說:“我原以为官场是有志之士建功立业,实现爱国爱民抱负的地方,但我失望的是它是众多人追逐权力和利益的地方。也有人指责我的那些官场小说是官场教科书,实在太抬举我了。中国人脑子真的长得和别族不一样吗?我有限的常识里似乎从未听说过《教父》是美国黑社会的教科书。”
他在再版后的《无违》序言里说:“书名《无违》是从《论语》里来的,原本说的是孝道。子曰:父母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是为无违。我取其字面之意,扩展了无违二字的内涵。人立世间,不倨不逆,不忮不求,守谦卑,有敬畏。”
王跃文说,他深信写作就像是地里的庄稼,播种下去就让它完成一个自然生长的过程。作家最初创作的灵感就好比庄稼的种子,而开笔就是播种了。写作的过程,就是小说这种“庄稼”慢慢成长的过程。“庄稼”靠什么浇灌呢?靠作家对生活的观察与思考。他写朱怀镜在被提拔之后回家伤心恸哭,事先并没有腹稿。“记得当时写到这个情节时,我自己鼻子一酸内心十分苍凉。我相信很多情况下,人心是相通的。”
王跃文的小说看起来皆生活琐碎,无关宏旨。“每一个人的庸常生活都可以为文学,每一张平凡脸上都刻着历史风云。”他在办公桌前挂了四个字,也是他的创作心得:大事小说。
时光匆匆,人事常新。“我细细地想,慢慢地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