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于正视与深怀恐惧
——蒲宁的死亡观

2017-08-31 18:14李春林
文化学刊 2017年7期
关键词:恐惧作家记忆

李春林

(辽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辽宁 沈阳 110031)

【文学评论】

敢于正视与深怀恐惧
——蒲宁的死亡观

李春林

(辽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辽宁 沈阳 110031)

蒲宁勇敢地正视死亡,从而在形而上的哲学层面加深了对于死亡和生命的辩证关系的认识;他对死亡怀有大恐惧,十分充分地描摹形而下的死亡的痛苦与哀伤,使得人们更加珍视生命。在形而上与形而下两个不同维度的开掘中,既产生了深刻的悖论,又达成了更高层面的统一:通过用自觉死亡来取代被动死亡、将生命汇融进大自然、记忆和创作,最终战胜死亡。蒲宁的死亡观其实是“三部曲”:正视,恐惧,战胜。但并非历时性的,而是共时性的:三者大都同时存在于一部(篇)作品中,相互矛盾,缠绕,纠结,永无尽期,然而每一部曲都很深刻——甚至是片面的深刻。蒲宁给世界留下了创造性成果,延续了自己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活在世代人们的心中,从而获得了生命的永恒。

蒲宁;死亡观;形而上;形而下;悖论

在蒲宁看来,没有死亡就没有生命。因之,他能够正视死亡,视死亡和生命为一体两面。

西班牙诗人米格尔·德·乌纳穆诺说过“坟墓即摇篮,摇篮即坟墓”[1]蒲宁也有类似的表达:“我就是那种看见摇篮就不能不想到坟墓的人”[2]。蒲宁经由“坟墓”这一意象一直将死亡与生命紧紧相连。

蒲宁曾被《浮士德》的诗句所吸引:

我既是生活海洋的欢乐与忧伤,

也是它的降生与死亡。[3]

两种对立的认识与感情同时共存于一体,将降生与死亡等量齐观,且不分主次,再次昭示出作家的没有死亡就没有生命的哲理思考。同时也又一次显现出其通体都是矛盾的复调人生与性格。

在《阿尔谢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时期)》(以下简称《人生》)中更是不时流露出作家关于死亡的独特思考和意绪:“我们不是生下来就有死的感觉吗?如果没有,如果未曾疑心过,那我是否会像现在和过去一样,这么热爱生活呢?”[4]作家因死的存在而热爱生活热爱生命,与鲁迅的向死而生有着相似的旨趣。

《雾》与其说是一篇小说,不如说是一篇抒情散文。通篇所写都是作家直面茫茫雾海之际对于生命与死亡的思考。

一种巨大、无望的哀伤带来的难以言明的平宁,占据了我的心灵。我思索着那些一直吸引着我的问题——思考着这大地上曾经生活的芸芸众生,思考着这月亮曾望见的古人。也许,在月亮看来,我们的先民永远都那般渺小,彼此相像,它甚至还没有觉察,他们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而今,先人也让我觉得疏离:我时常热烈地苛求体验人生百态,这时,我却没了这样的心愿——我和所有曾经活过、爱过、痛苦过、快乐过,在世上走过一遭,又了无痕迹隐没在时光和历史黑暗中的人们连为了一体。我坚信一点——就是,即便和太古洪荒之世相比……今夜默然深藏的隐秘,才是至高无上的真理……我第一次想到,或许,那被称作死亡的伟大真理,今夜曾凝望我,我第一次平静地迎接了死亡,照人当理解的方式,懂得了死亡……[5]

在这样一个平宁的雾海之夜,作家既感到了个体生命的渺小,又觉得置于人类发展链条中的欣慰。他第一次平静地迎接了死亡——正视死亡,认同死亡的至高无上,死亡的伟大。死亡使得作家更加珍爱生命,生命的美好与意义只有与死亡相连接才得以显现。作家并由此引发出对于此岸世界和当下生活的珍惜和执着。此处也显示出蒲宁的生死观是紧密胶着于历史的:“一个人活着的时间极为有限,作为个体的生命十分脆弱。只有依靠所有先辈的经验,人才能把自己微薄的才力加以扩展。离开了历史,人会变得十分渺小,因为只有在历史的长河中人的生命才会得到真正的延续。”[6]

《耶利哥的玫瑰》表达的是对永恒的生命、对死者复活的信念。人们只要看见耶利哥的玫瑰,——其实是西奈山麓里一种坚硬的沙生蘖枝,在那里的“火谷”修身的圣萨瓦用“耶利哥(巴勒斯坦古城)的玫瑰”来比喻这种作为复活象征的沙草——,“不幸者的心便会得到快乐和安慰:世上没有死亡,曾经有过的、曾经全身心投入的一切决不会毁灭!只要我的心灵、我的爱和记忆还活着,便不会有失落和离别!”[7]本篇是生命战胜死亡、生命的永恒性的主题,表达了作家对于心灵、对于爱、对于记忆和创作(作家将记忆和创作的关系高度重视,事实上他将自己的创作视为一种记忆的必然。另文还将详谈)的神圣感。学界有人将此篇视为蒲宁创作的总纲。

《松树》中故事叙述人有这样的内心独白:“我凝视着它[按:一长排坟茔],久久地思索着,力图琢磨出只有上帝才能洞察的难以琢磨的奥秘:人世的一切为何昙花一现,同时又是那么诱人。”[8]作家凝视——正视——着死亡。这里仍是对于生存与死亡的思考:人生的短暂与美丽,令他忧伤而又痴迷。

蒲宁敢于正视死亡,这与其对于生命的意义的追寻亦紧密相连。《天空》一诗明确发出了“我为何生存”[9]的自我叩问。对生命之缘由的求索,也正是正视死亡的别种表现形态。蒲宁还认为生命的意义与“斗争和劳作”密不可分。《不要用雷雨来吓唬我……》写道:

没尝尝痛苦,没尝尝幸福,

就将在碌碌琐事中耗尽,

当我一想到生命的力量

不用斗争和劳作就要蔫,

满天忧郁的湿雾把太阳

将永远遮住,苦不堪言![10]

作家强调生命的动态性、历时性,生命必须品尝世间的一切痛苦和甜蜜,经历种种不幸与幸福,才能说是没有虚度,才不会用繁琐和凡庸消耗生命的力量,而是用“斗争和劳作”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和意义。就是说,所谓正视死亡,不单单是静观默想,而是一种积极的、富有意义的行为和行动。倘若不能发挥生命的有用性和有益性,生命力亦将不复存在,那是生命的真正凋亡,无意义的凋亡。于是。“正视死亡”也就成了一句空话。

人只要敢于正视死亡,死亡就会创获一种神圣感。《松树》中,主人公米特罗方死后“让人觉得英俊。”[11]这表现出作家对于死亡的独特感悟:死亡是一件庄重、圣洁之事,死亡使得人的生命得到了提升。《变容》中这样抒写一位老妪的死亡:“世界上的一切,整个世界都为它(死亡)而变容”,“这风也是她,那逝去的她,她浑身散发着非尘世的、如死亡般纯洁而冰凉的气息,这是她要站起身来审判整个世界,整个可鄙、粗野而又转瞬即逝的活人的世界。”[12]《松树》中死亡的神圣感还主要表现于死者本身的外在状貌,而在《变容》这里死亡业已使得死者获得了强大无比的内心力量,并且此种内心力量将要对抗——审判可鄙的生者的世界。死亡的神圣感已经升华为“神”和“圣”之本体。此处对死亡的歌吟,令人不由得想起索洛古勃——超抜的死的赞美者[13]。

此种对于死亡的正视,并非仅仅在人物内心独白或内心分析中进行,有时甚至成为人物之间一个讨论的重要话题。如《夜航途中》主体部分是一对情敌(其中一人即将死亡,曾抢走了另一人的妻子)关于爱与死的讨论。这是一种人生大限即将来临之际对于死亡的勇敢正视。

蒲宁作为一位伟大的作家敢于正视死亡,但同时也恐惧死亡。他这样抒写对亡母的思念与感叹:“在那遥远的故乡,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安息在世界上,永远被世人遗忘,但她的极为珍贵的名字将万世流芳”[14]。其中虽说不乏肉体故去、精神永存的思绪,但也从中渗透出对于死亡尤其是亲人死亡的恐惧。“我们所爱的一切,我所爱的人,就是我们的苦难——光是这种担心失去亲人的永恒的恐惧就已经够戗!”[15]此处对亲人的死亡的恐惧,事实上是对自我死亡的恐惧的延伸。

1896年,蒲宁致托尔斯泰的信中,直接流露了对个体死亡的恐惧:

……不到100年,地球上将不会有一个像我一样期望生活并正在生活着的有生命的实体存在,没有一条狗、一只兽、一个人——一切都将是崭新的!那么我相信什么呢?既不相信我将像燃尽的蜡烛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相信我将永远无休止地流浪……我们这个小小的地球,甚至是包含了无数世界的世界在哪里呢?[16]

作家忧心的是,自己死亡之后,对于自己而言,一切将不复存在。这是他的大恐惧。“上世纪20年代,蒲宁离开自己祖国之后创作的作品几乎都充斥着阴郁的死亡气息,每一篇作品几乎都是对死亡极度恐惧的人的绝望哀号。”[17]事实上蒲宁内心深处是将自我生命与祖国命运合一的,永离故国等于生命的死亡,所以作品以“哀号”的形式生发,作品成了别种“苦闷的象征”——“死亡恐惧”的象征,也是永离故国的恐惧的象征。

蒲宁对于死亡的恐惧和探索直至其生命最后一刻。

1953年11月8日凌晨两点,蒲宁在巴黎逝世。他的秘书巴赫莱赫记下了11月7日作家生命最后一刻的状况:

我进来后,他抬了抬眼皮,身体动了动,看得出,一个小小的动作也要费很大的力气。他咳嗽了一下,然后马上就开始谈起了难以理解的死亡,情绪也越来越激动。他说,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明白、无法接受,曾经存在的人后来就再也没有了这个事实,哪里是这两种状态之间的界限?是谁决定了这个界限?他能够想象、能够接受、感受一切,甚至能证明一切的正确,但除了一种事物,即“不存在”。[18]

此处充溢着对死亡的恐惧;但在这本人大限即将到来之际,他的思考还是超越了自我,思索的乃是所有的人的死亡(其实也包括着一切生命)之谜。这样,他的形而下的死亡恐惧,就获得了形而上的哲理意味。

这种“死亡恐惧”也外射到其作品中某些人物身上。

《在庄园里》主人公卡皮通·伊凡内奇在自己的初恋对象阿纽塔下葬后,望着天空的繁星,听着纺织娘的叫声和蛙鸣,闻着稠李树发出的淡淡清香,回忆或想象着与情人并肩走在黑麦田间的小路上,周围的一切使人觉得神秘莫测……他陷入关于生命与死亡的思索:

“怎么会这样呢?”他大声地说道,“一切都是照常,太阳照常落山,庄稼汉们照常犁头朝天地背着木犁从田头回来……第二天干活时照常满天霞光,而我却什么也看不到了,不光是看不到,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啦!即是再过一千年,我也永远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出现,永远不会再来到这里,坐到这个土墩上!我会在哪里呢?”

……

生命到底是漫长还是短促的呢?[19]

这是主人公迟暮之际对于生存与死亡的思考,其中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但却是22岁的蒲宁所写。看来,蒲宁很早就有死亡恐惧,这与他正视死亡相伴而生,并终其一生。

《米佳的爱情》主人公是以自杀来摆脱失恋所带来的难以承受的心里剧痛。然而,他在自杀之前却满含着对人间大自然的留恋,以及对死亡的恐惧:

米佳……突然领悟到人活在世上是要死亡的!世上的万物都要死亡:这死亡存在于阳光普照下的世界,院子里的青草、天空、花园之中……他只觉得,死亡无处不存在,他只看到,大厅里放着可怕的长桌,门口台阶上竖着覆盖着锦缎的长长的棺盖!……一切都和一昼夜之前不一样了,一切都变得仿佛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春天和它那永恒的青春活力的瑰丽都已黯然失色,充满了忧伤!……[20]

米佳対死亡的思索带有明显的自己即将死亡的预感——由爱情无望所发生。不独棺材的意象使他感到大恐惧,而且周围的一切的美好都将不复存在,对于他来说,都将死去。

……米佳觉得,世上的一切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能使他徒增痛苦而已,可是他越觉得没有意义,使他徒增痛苦,这世上的一切就越令人感到美好。[21]

即将永逝的东西愈发变得美好,他无限地流连与留恋;然而他又不得不与这一切永别。应当说,米佳的自杀既决绝又犹疑,一方面情人卡嘉的背叛使得他备尝屈辱,视爱情为生命的他无法再活下去,同时他又是那样地对于死亡有大恐惧,绝对不是视死如归,尽管他最后拔枪射杀自己时很是果决,但在此之前却是经历了漫长时间的死亡恐惧的煎熬。并且,他对死亡的恐惧,他的生的流连与留恋,不仅只是对于爱人和爱情的,而且是对于整个外在世界的。这样,就使得米佳的自杀不独是他个体的消亡,也成为一首生命的挽歌。因之,这种对于死亡恐惧的描写,就被加浓和放大。

这种死亡恐惧在对于《快乐的一家子》中阿尼西娅的临终描写上也非常突出。不仅在长达六、七页的意识流展开中,昭示出阿尼西娅的死亡恐惧,更令人叫绝的是,通过阿尼西娅与一条饥饿的狗的相互对视,让她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即将饿死的恐惧。

正视死亡与恐惧死亡自然是一种悖论。这种悖论使得蒲宁临终之际依然未得解脱。然而,在蒲宁漫长的人生道路尤其是丰硕的文学创作中,他也提出了或昭示出种种对抗死亡、战胜死亡的方法与路径。

首先是以自觉的死亡取代被动的死亡,真正地将死亡视为一种超脱乃至生命的升华。

《佐伊卡和瓦列莉亚》中的大学生列维茨基因爱情受挫而自杀。临死之际,展开了关于人生、自然、宇宙的哲理性思索:

……沿着院子走着,但重又站住,举头仰望,星空越发高远,在那里,有一种可怖的墨蓝色的黑暗,正往一个地方陷入……以及宁静,沉默,神秘莫测的大片荒漠,毫无生机和毫无目的世界之美丽……夜的无声的,永久的宗教般的肃穆……于是他一个人,直面这一切,在天空与大地的深渊里……他开始内心地、不用言辞地祷告着一种天庭的亲善,祈祷着有一个人怜惜他,以苦涩的高兴之情感觉着他与上天的连接,感觉着对自己和自己的肉体已经作出的某些弃绝……[22]

自然、宇宙的广漠与神秘,个体的孤独与痛苦,相互对峙而又纠缠,唯有弃绝自己和自己的肉体,才能使得人生融于宇宙。他终于以自己的肉身去撞击火车车头,实现了自我的解脱。与其说列维茨基是以自身抗拒环境,莫若说是以自绝此岸的方式抛却人生的渺小和有限,来获得彼岸的广阔与无限。

《歌》这首诗是写一个失去了男人的村姑要到吞噬了丈夫的大海殉难:“去海边把戒指投进水里,并将自缢于乌黑的发辫。”[23]本篇不是写爱情的背叛引起的自杀,而是主人公以自杀的方式表达对爱情的忠贞。死亡在这里就不单单是提升了生命,而是使生命获得了永恒,当然也是使得爱情获得了永恒。

《骑兵少尉叶拉金案件》中的女主人公索斯诺夫斯卡娅所追求的是“‘最大的幸福是没有出生,其次是尽早地生而复死。’”[24]这是她读书所做的摘记,并认为这是一种“绝妙的思想”,且成为了她的自觉追求,最后予以实践,千方百计地主动死在同居者手中。这是一种由于觉得现世之丑与自我之美太不相称而追求的死亡。

女主人公关于死亡的思考充溢于作品之中。且看她的读书笔记中所摘录或自己所写的关于死亡的语句:

“人只理解那些置他们于死的痛苦。”缪塞。

不,我永不嫁人。所有的女人都这么说。可我向上帝和死神起誓,我说这话绝非戏言……

不是爱就是死,别无他途。可在茫茫人间我上哪儿去找值得我爱的人?这样的人没有,也不可能有!可是我那么疯狂地热爱生活,我又怎么能死呢?

要不是母亲健在,我早就自杀了。这是我的夙愿……

如果我去郊外,看到了美丽、深邃的天空,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我想吼叫,唱歌,朗诵,哭泣……想爱和死……

我要为自己选择一个最美的死法。我要租一个小房间,关照他们把整个房间披满黑纱。让人在隔壁奏乐,我穿着一身朴素的连衫裙躺在那里,身子的四周摆着数不尽的鲜花,让花香把我熏死。啊,那可有多美呀![25]

有天傍晚,我上公墓去了:那里美极了!我只觉得……不,我没有能力来描绘这种感情。我真想留在那儿过夜,对着一个个坟墓朗诵,直到精疲力竭而死。[26]

她还“曾问过许多人愿不愿和她共度一夜之后双双自尽,并且一再声称,她在寻觅一颗懂得爱的心。”[27]日本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说过:做爱和死亡是人生两个最美丽的瞬间。索斯诺夫斯卡娅追求的是这两个瞬间的合一。

要之,关于死亡的冥想成为女主人公生活的重要内容,死亡不仅成为她系之念之的主旨,并且成为她的一种人生仪式。她的全部追求就是死亡的美,美的死亡。女主人公具有复调性格,这种复调性格表现在她对于生与死的认识和感情的复调性,对于生命的热爱与厌弃,对于死亡的追求与恐惧。全篇是对于女性在爱与死方面的独特心理的剖析,在透析人生意义与价值的同时也有对于世风和司法的批判,但那不是作品的主旨;主旨在于死神在主人公这里已经俨然同上帝一样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向死而生”乃是她的人生最高价值之所在。虽然主人公内心深处依然隐藏有对死亡的恐惧,但却被主动地对于死亡的追求战而胜之,死亡的大恐惧在她那里俨然业已升华为大喜悦。

《快活的一家子》中的叶戈尔则以卧轨自杀的方式,完成了他对环境的阴沉的抗议和自我的最后觉醒,摆脱了人生的苦辛和生命的烦恼。

(上文提及的米佳的自尽与这些人全然不同:米佳无限地留恋人生,这些人却都很决绝。)

其次,在蒲宁的艺术世界里,死亡恐惧可以为大自然所消弭,人在与大自然的汇融中获得永生。

写于1903年的《古樽上的铭文》即是将人的死亡与生命同大自然的永恒性紧密连接,以此阐释对死亡与生命(永生)的辩证认识:

只有海,无边的海和天空才永生。

只有太阳,大地和它的美才永生,

只有用无形的纽带把生者的心灵

和墓中的幽灵相联结的人才永生。[28]

“生者的心灵”与“墓中的幽灵”的相互连接乃是以大海、天空、太阳、大地这些廓大雄浑似乎没有时空边界的永恒之物为背景和诱发的。大自然的永生使得作为大自然的创造物之一的人的生命,在其母体——大自然——中获得永生。蒲宁的死亡观始终与对大自然的热爱与执着紧密相联。其实,人与自然的关系是蒲宁又一重要主题,同时它往往和生命与死亡的主题密切相关。这两大主题每每相互纠结。

《松树》中叙述人说自己“闻到一股新雪和针叶的淡淡的清香,感到自己同这些雪花、森林,以及爱吃枞树嫩芽的兔子相亲近是多么美妙……远处依稀可闻的松涛正在含蓄地不住谈论着某种永恒的、庄严的生命……”[29]人的生命与自然万物的生命相亲相近,事实上成就为一个整体,而正是此种整体性铸就了生命的永恒与庄严。本篇是“我”在参加一个普通的村警的葬礼前后的思考,执着于人与自然(森林、松涛、雪花、兔子)的亲近与同一,生命的短暂与永恒的辩证法。

作家说自己临死之际也会想起大自然:“这种透过枝叶显露出来的淡紫色的蓝天,我临死也会想起……”[30]作家对自己一次偶然杀死了一只白嘴鸦痛苦不已,忏悔自己的罪行。这既是一种平等的生态意识使然,也是对于一切生命的珍惜。他平等地对待人与其他动物乃至一切生命的死亡,并将人——自我——置于大自然中,在同整个大自然的融合中消弭了死亡之痛。

在某些风景描绘中亦有着关于生与死的思索:“再过去,有一个月色明丽的乡村牧场,牧场后面,是一排黑黢黢的农家小木房……多么沉静——只有活着的东西才能这么沉静!”[31]此处,显示出作家关于动与静、生与死的辩证法,他的视万物为一体、赋一切以生命的泛神论大情怀。

蒲宁执着地追求在时空无限的大自然里战胜死亡,创获人生的永恒,永葆自己的青春人生。

第三,在蒲宁看来,“记忆”和创作可以战胜死亡。

他曾说过:“世上没有死亡,曾经有过的、曾经全身心投入的一切决不会毁灭!只要我的心灵、我的爱和记忆还活着,便不会有失落和离别”[32]。蒲宁认为,无记忆的存在与死亡并无二致,所以虽然“美好的时刻会消逝,但是应该,也必须设法将某些东西留下来,同死亡,同蔷薇花的凋谢相对抗。”[33]死亡确实无法带走“记忆”,“记忆”中的一切永远活在自己的心里,当你用文字将其表现出来——创作,于是记忆中的东西就获得了永恒。并且,人类的文化遗产也正是依凭一代代人的记忆得到传承(口头与文字)。在蒲宁的全幅创作中,记忆主题伴随着他的整个生命。其主要代表作大都是记忆的载体,记忆甚至成为他的生命第一需要和生命存在形式。对于蒲宁来说,“天堂不在未来,天堂只存在于时空之外的过去,那是穿越了时空的永恒的宁静。”[34]所谓“过去”也只能存在于记忆中。诗人弗拉基米尔·斯摩棱斯基在蒲宁逝世后这样评价他:“他热爱生活,并在自己的作品中将生活留给了我们,在这一点上他战胜了死亡。”他以自己伟大的文学创作,将个体有限的生命汇融进全人类的无限生命中,成为人类代代相传的辉煌遗产。在蒲宁逝世60余年之后,当我们阅读他的作品时,确确实实觉得他和他记忆中的生活切切实实地活跃在我们面前,他和他的生活战胜了死亡,获得了永恒。

“死亡企图以黑暗遮盖住人的身体,遮盖住他所经历过的一切,人就用语言使一切复生。”[35]蒲宁如是说,如是行。他勇敢地正视死亡,从而在形而上的哲学层面加深了对于死亡和生命的辩证关系的认识;他对死亡怀有大恐惧,十分充分地描摹形而下的死亡的痛苦与哀伤,使得人们更加珍视生命。在形而上与形而下两个不同维度的开掘中,既产生了深刻的悖论,又达成了更高层面的统一,从而最终战胜死亡。蒲宁如此,人们亦都可以如此:绝不虚度人生,给世界留下创造性成果,延续了自己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活在世代人们的心中,从而获得了生命的永恒。虽说这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做到,但却是每一个人的努力方向。我想,这就是我们研究蒲宁的死亡观的现实的同时也是永久的意义所在。

简言之,蒲宁的死亡观其实是“三部曲”:正视,恐惧,战胜。但并非历时性的,而是共时性的:三者大都同时存在于一部(篇)作品中,相互矛盾,缠绕,纠结,永无尽期,然而每一部曲都很深刻——甚至是片面的深刻。不独死亡观如此,其他方面也如此。惟其如此,才成就了作家的伟大与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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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蒲宁.天空[A].顾蕴璞,译.顾蕴璞编选:蒲宁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58.

[10]蒲宁.不要用雷雨来吓唬我……[A].顾蕴璞,译.顾蕴璞编选:蒲宁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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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李春林.两位超抜的“死的赞美者”——鲁迅与索洛古勃比较研究之二[J].文化学刊,2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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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蒲宁.佐伊卡和瓦列莉亚[A].王立业,译.顾蕴璞编选:蒲宁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277.

[23]蒲宁.歌[A].顾蕴璞,译.顾蕴璞编选:蒲宁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66.

[24][25][26][27]蒲宁.骑兵少尉叶拉金案件[A].戴聪,译.顾蕴璞编选:蒲宁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581.583.585.584.

[28]蒲宁.古樽上的铭文[A].顾蕴璞,译.顾蕴璞编选:蒲宁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51.

[32]蒲宁.耶利哥的玫瑰[M].冯玉律,译.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36.

【责任编辑:王 崇】

汉 千秋万岁与天无极

I106

A

1673-7725(2017)07-0042-08

2016-09-15

李春林(1942-),男,河北玉田人,研究员,主要从事鲁迅学、比较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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