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宁远
如果赤道留住雪花
■ 谢宁远
摄影/@BIN_PHOTO 模特/@月开扶桑花遍野
2014年的7月14号,桑拿天,是多年未见的酷暑。也是在这一天,我和青木两个人紧张地攥着冰凉的可乐杯,盯着酒吧角落电视上的巴西世界杯决赛。
青木好看的鬓角被汗水打湿,漆黑发亮的眼睛像黑暗里的壁灯,当我的目光偷偷锁定在他身上时,他正屏气凝神地盯着这场漫长的加时赛,口中喃喃的中文虽不流利,但声音虔诚得像个信徒:“楠安,只要德国真的赢了,我就再向林凡表白一回!”
我明白,不管德国赢没赢,青木都会一遍遍周而复始地向林凡表白,悲壮,坚韧,不屈不挠。谁让他不长不短的青春里就只有林凡一个女孩呢,他的喜欢统统只给林凡,并不在乎林凡接不接受。
谁知青木话音刚落,电视里便传来一片刺耳的沸腾。德国1∶0绝杀阿根廷,24年后再夺世界杯冠军,所有德国人在那一刻都陷入了癫狂。
青木将手里的半杯可乐一股脑浇在头上,又一把将身上的白色Polo衫扯掉扔向窗外,狂喜地抓起手机走到门口,拨通电话后说:“林凡,我是真的喜欢你,我……”
他还没说完,电话那头似乎只回了淡淡的两个字就抢先挂掉了。一切的喜悦戛然而止,青木背过脸,良久都没有反应,身后的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敢看。
我记得的只有那晚青木背上晶莹闪亮的碳酸泡沫,和他那略显僵硬的肩膀。他后来终于转过脸,挠了挠头,冲我用力一笑:“又被拒绝了,我是不是很糟糕,楠安?”
我深吸一口气,落落大方地走过去搭着他的肩膀,挤出一个我能做到的最温暖治愈的笑容,又将一大杯冰镇可乐递给他,抬手将自己杯子里的可乐咕嘟咕嘟地灌进肚子里,然后说:“来,干了!青木同学,你一定知道中国有句话叫‘胜败乃兵家常事’吧,你知道下半句是什么吗?”
青木疑惑地望着我红红的眼睛,我自顾自大笑,笑得嘴角发酸。那一刻,我肯定显得很潇洒很酷,像极了一个安慰球友的女汉子。
“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侠请重新来过!”
青木并不姓青,他叫松原青木,是插班到我们外语班的日本交换生,为期两年。现在回想起来,他跌跌撞撞闯入我世界的方式都带着一丝黑色幽默般的悲壮。
高二的时候,我和林凡、男闺蜜段夏三人因为共同爱好组成的吃货小团体正欣欣向荣,每个周五都要混到一起海吃海喝,同哭同笑。作为小团体中唯一的男生,段夏倒是厚脸皮地一直不觉得跟两个女生混在一起有什么尴尬,而且他的书包里随时都准备着我爱喝的养乐多。大美女林凡每次用手指挑开他的书包往里面瞄一眼,都会“哼”地一声说:“还真是难为你了,段夏。”
大概段夏不是很喜欢林学霸的这种略带探究的口气,所以他总是随时随地把好吃的一股脑都塞给我,我也乐得享口福。段夏每次都笑得双眼温柔地弯起,心满意足地望着我,笑我大快朵颐的模样是猪悟能转世。
那天,我们仨照例吃完烧烤就杀去网吧。
林凡这姑娘和我俩不一样,她自小是循规蹈矩的尖子生,不通宵,不打网游,在她的世界,一切都出奇地井然有序。但她总依着我和段夏,这不,正当我和段夏兴奋地打开《英雄联盟》时,她默默打开一集科教频道的《探索•发现》看起来。
我对林学霸“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节翻了个大白眼,段夏也一脸贱笑:“亲爱的,这个看完就看农经频道,猪养殖最有爱了。”
“你俩好好玩,我就是个跟班儿,少管我。”林凡白皙的侧脸在混着方便面和烟味的浑浊空气中扬起,也不吵嚷还击,只冲我俩无害一笑,那不急不缓又恰到好处的笑让我一个女生也不禁被电得手臂发麻。
就在我和段夏对付完战俘,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时,突然,所有电脑在同一时刻黑了屏。
“啊!”怒火中烧的我们差点没砸键盘。就在一堆男生准备冲网管大吼时,屏幕上齐刷刷地出现了一片刺眼的粉红色,中央是一行温馨的娃娃体:“林凡,我很喜欢你。你有两个选择——让我带你走,或者让我陪你留下。”大胆的表白文字下还有一行小字,那是不仔细看甚至会忽略掉的四个字:松原青木。
尽管一直听闻青木是校内出了名的技术宅,但我还是瞪大了双眼。女生们私下叫他“笔记本男神”,据说他能将笔记本电脑拆成满满一桌碎零件,再完好无损地组装起来。当时段夏和我讲这个典故时,我不以为然地“扑哧”一笑,难不成这种神经病的举动也算特长?谁知心里却默默有一丝好奇在蔓延,悄无声息。
瞬间安静下来的网吧略微有些诡异,我看着屏幕,倒是很好奇这个不知该说他胆大还是胆小的少年到底是什么样子。
“真是个拉仇恨的告白方式!”段夏在隔壁小声地抱怨着。
青木就在这时间似乎静止了的气氛中向我们走近。听说他母亲是中国人,因此他日常说汉语基本没问题,这次他却执意在林凡身边站定,一脸凝重地说了句日文。随后,青木小心翼翼地盯着林凡,林凡显然听懂了,却不理会他。
打死我也想不到自己会瞧见这种浪漫虚幻的桥段,在一旁替林凡热泪盈眶。而她礼貌却距离感十足地说:“真老套啊,青木同学,我还有第三个选择——拒绝你。”然后拖着我和段夏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知道被我们撇下的青木是否挨了网吧众多热血青年的揍,但第二天林凡无意中说起,青木的告白里用了“一生悬命”这个词,这让我想起他那双诚恳、闪亮的双眼,不禁一愣。
事实证明,我们仨小看了青木的坚定。不到一周,他元气满满地卷土重来,玩人海战术: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了四五十个高一学妹,每人手里攥着一只气球,上面都印着林凡的名字,在他靠近林凡时,所有气球同时飞向高空。有那么一瞬间,我抬头瞧见一整片纯粹的粉色,如樱花坠成雨……
林凡再次不声不响地拒绝:“我们不合适。”
我随着林凡往校门走,却好几次悄然回头望着青木。他呆呆地站着,手脚僵硬,英俊的浓眉皱成“川”字,穿乳白毛衣的身影在风里如稻草人一般寂静。
当我猛然发现他也远远地将视线投在我身上,一脸温和的疑惑,我连忙做贼心虚般地扭过脸,再没敢回头。
我的直觉是青木不会就此放弃,但谁知会那么快再碰面。
也是偶然,那学期的体育课,我没选上和段夏、林凡一样的踢毽子课程,独自被调到该死的排球课。陌生环境中,我习惯性鸵鸟般地往后缩,缩着缩着才看见身后还有个和我一样不知所措的家伙——青木。
自然而然,我与他成了搭档。
我发球技术水得很,他却手把手教得极耐心,见我出错,也会挠着头笑,但那笑容干净无邪得像一块锃亮的玻璃,全无讥讽。渐渐地,我乐在其中,热血地和他来回传球,他的目光却有种掩饰不住的走神。我看见他不断地盯着绿茵场上飞滚的足球,便明白了他的心思,趁着老师不注意,我爽快地拍着他的肩,说:“青木,你去踢球吧,没事。”
他顾虑地低头看着我,我便继续笑着拍胸脯:“真没事,我也刚好练累了!”
独自坐在场边的我其实并不好受,一面提心吊胆地应付老师的盘问,一面又无所事事。但默默隔着铁丝网看着太阳下的他一改往日的腼腆,结实的少年的身躯在太阳下灵活地飞奔,满头汗水被反射成一小片亮光,时间倒也不难熬。
我正看得入神,丝毫没注意对面有排球直直地冲我飞来,待我反应过来时,自己已随着额头的一阵剧痛而栽在了铁丝网边。
青木隔着半个足球场的距离,猛然发现了无助的我,冲过来横抱起我就往医务室赶。他步伐很稳,嗓音却一直轻抖,抱歉地盯着我红肿的脑门,重复说着“对不起”。
我的脸尴尬地贴着他湿漉漉的球衣,怎么也躲不开他一身洁净的皂角气息,心跳漏了好多拍,几乎忘掉了疼。
打完消炎针,他苦笑着问我想不想喝什么,他可以去买。我没有客气地老实道:“我要一瓶养乐多。”
“还真容易满足,一瓶太少,我送你整整一打。”他冲我温暖一笑便出去了,却在门口撞见了急匆匆赶来的段夏。
段夏愣愣地瞧见我额头擦满深色碘酒的惨样,突然有些神经质地大声吼着青木,而青木出于天生的拘谨与谦和,始终一声不吭地垂着脸,如高瘦的白杨般站在一旁。直到段夏吼累了停下了,他才又难堪地抱歉道:“全部是我的错……的确怪我……”
这场景简直就是段夏在无理取闹,我实在看不过去,“腾”地一下站起来,冲出来朝青木抱歉地一笑,拽住段夏往里走:“是我自己后脑勺没长眼睛,你乱怪人家青木干吗?”
我本意是不希望段夏跟青木再继续吵下去,所以声音并不强硬。谁知一向好脾气的段夏这次却怔怔地瞪着我,对峙良久才爆发道:“行,施楠安!比起他,我……我们都不重要!你这么大方,下次脑门被撞个大窟窿也别来找我们哭鼻子。”
我诧异地看着段夏扬长而去,说不出话。
内疚的青木主动陪我走回宿舍,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与他隔着约一尺的距离并肩踱步,我在心底觉得这如此赏心悦目。
到女生宿舍楼下,我茫然地抬头,撞上青木落在我身上真诚的笑容。我暗自诧异,他竟然从头到尾没有提及林凡。我有些心酸地知道他仍惦念她,于是大方地拍着他的肩说:“青木,你要一直这样锲而不舍,别放弃,我支持你呢。”
青木压根没料到我这种倒戈的态度,又习惯性地挠头,愣了愣才前言不搭后语地认真说道:“我也不懂自己是怎么想的,第一次在学校升旗台上看到她,她代表全体学生逆着风对着话筒讲话,站得笔直笔直的,笑容无畏,字正腔圆,明亮得像一颗星……她就是那么一个女孩子,眼神里有勇敢的因子,一旦在我的视线里出现,别人统统都成了大片灰色的背景,我只能看见她……”
是的,除了林凡,我们都是背景,他看不见的背景。
我礼貌地笑着听着,却只觉如鲠在喉,莫名地难受。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提到林凡时的滔滔不绝,尴尬地低头:“不说了,楠安,我都记住了,我发誓,以后上体育课,我再也不会撇下你去踢球了。”
“傻啊你,芝麻大点的事儿,发哪门子誓。”我压根还没回过神,只好淡淡地冲他挥手,径直上楼后才吸了吸鼻子。我也能感觉到,他是礼貌周到地站在原地,看着我到楼上才离开的。
或许是寻不到追林凡的突破口,青木真的准时地现身排球课,却好一阵子没来浪漫突袭我们仨的小团体。
高二末尾,他突然抱着一大袋养乐多,大汗淋漓地递给我,说:“那次在医务室里答应你的,加倍补偿你。”
我颇有深意地望他一眼,明白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见我趴在石桌上优哉地喝起养乐多,他才小心翼翼地笑道:“你们中国有句话叫‘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悟出一个道理,要追林凡,应该先拿下你和段夏。”
我虽悄然一怔,却不得不默默地给他的机智点赞,撞了好几次南墙,终于懂转变战术了。
经不住他软磨硬泡,我只得偷偷指导他,送了段夏一整套日文原版《夏目友人帐》,那是他漂洋过海带来陪伴自己的心爱之物,但想到要和林凡在一起,他眼都没眨一下。
沉浸在喜欢里的少年,最勇敢、最豁达,什么都敢丢下,前路未卜却那么不知忧愁。
他又低下头问我:“楠安,我不知道要怎么讨好你,你想要什么?”
我讳莫如深地一笑,默默拉住他的袖子狂奔,直到学校对面的一家小酒吧才停。我熟门熟路地拿了两大杯冰镇可乐,将一杯塞给他,盯着他澄澈的瞳孔大胆说:“想讨好我,陪我看一整个夏天的世界杯就成,一场都不准缺哦。”
他松了口气,当即爽快答应,眼里涌起兴奋的光。
他当然不知道,我哪里是爱看球,我不过是每天偷偷翻看他的微博。或许是他太拘谨,在中国并没有什么朋友,于是他倔强地从微博中寻找跟自己有相同爱好的朋友,锲而不舍地坚持每天更新微博,那上面有他所熟悉的世界,我愿意为他去了解,去融入。
他三天前发了句“今年要看一整个夏天的世界杯”,我才敢确保他会答应我。
于是,2014年那个闷热的七月,我都和青木窝在一起,那是我生命里最快乐也最酸涩的一个夏天。
看到意外进球处,青木也会把我当成男生,激动地捏住我的肩膀摇动。他的掌心微微发热,将温度传到我的血液里,他却浑然不知。最后一场那天,格策踢进绝杀球的瞬间,小酒吧里除了我之外的男生都沸腾了。青木弯起眉眼,笑得无比沉醉,沉默的我也被感染得露出笑容。他在大片的喧闹里凑近我耳边喊:“Give me five!”我热切地抬起掌心与他击掌,谁知他突然将我举起,架着我旋转了好几圈才放下。
那是记忆里我与他最靠近的一次,从此并无第二次。
每次球赛结束后,青木不放心我独自回家,总会绅士地送我到巷口。和他一路并肩在街上走,我总听陈奕迅的《当这地球没有花》,里面有一句很戳心的歌词:“当赤道留住雪花,眼泪融掉细沙。”每次听到这句,我都觉得后背忍不住一颤,像是胸口中央的位置被尖锐的冰块悄悄砸了一下。
青木曾好奇地摘过我的一只耳机听,但他的中文水平仅是能用普通话与他人沟通的程度,粤语对于他来说如同天书。也好,他并没有兴趣深究我爱的歌。
出于青木的满腔诚意,高三开学后,我让他加入我们的小团体。
虽然段夏莫名其妙地很不待见他,但总算从此能形影不离地吃饭、唱K、打桌球……一切因青木的介入变得微妙,让我又不安又温暖。
谁知有一天,我们热闹地刚散了局,看着青木上了出租车,林凡才压低声音告诉我和段夏:“我申请去日本留学,昨天拿到录取信了,千万别告诉青木,我和他不合适,免得麻烦。”
我不能背叛林凡,却又无法坦然面对青木,索性小心翼翼地躲着他。
再次听到青木的声音,是他冷不丁地打电话给我,高亢的嗓音无比欣喜:“楠安!我拿到在中国继续念书的批准了……你们仨快出来,去学校对面那家小酒吧,我请!”
我一个人满心忐忑地去了,他远远抬头看到我形单影只的模样和一脸苍白,隐约明白了什么,淡淡地望着我苦笑。
如我所料,他知道了林凡要去日本留学的事情之后,肩膀默然发抖,像被从头到脚泼了一大盆冷水。
那晚,我第一次感到他的心离我并不远。他只顾难过地诉说,我便盯着他血丝密布的眼睛,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的双眼还那么澄澈干净,像一小片倒挂的深海。
他软塌塌地趴在吧台上,说:“喜欢一个如何都不肯为自己停留的女生,是世上最难受的事,它看起来不远,却没法靠努力实现。你们中国古代说的‘天道酬勤’,对爱情不成立……不成立……”
我顺从地认真听,听着听着,大滴的眼泪突然就砸下来。她不肯为你停留,而我压根没立场也没勇气要求你停留。
怕他看到我狼狈的脸,我又端起啤酒杯咕嘟咕嘟狂饮。当段夏在凌晨四点找到我们时,我和青木正并排坐在街边像两摊泥,站都站不起来。
“施楠安,你的胆子也忒大了,清洁工怎么没把你当垃圾带走呢?”段夏气急败坏地走近,嘴上虽是一贯的毒舌,却用大衣牢牢地揽住我。我也下意识地将脑袋搁在他肩上,像只受寒的兔子,缓缓地蹭着他的衣领。
在青木面前,我总是很想维持美好的模样,生怕自己某个举动惹得他不喜欢。而有段夏在的每一刻,我都可以百分之百放松,就像此刻我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他肩上。模糊中我能感觉到,段夏无奈一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温和得像是在哄孩童入睡。
林凡离开的那天距离高考还有40天,我们三个送她去机场。当她最终过安检时,沉默了一早上的青木突然说想去卫生间,三步并作两步地匆匆跑开了。
我愣了愣,一面和林凡高高地挥手,一面拨通了青木的电话。
尽管我能辨别出他把水龙头开到了最大,但那还是我唯一一次听见那样一米八的大男生扛不住哭出了声。他好强地使劲咬住牙齿,说:“我还没有放弃,楠安,你信吗,只要她不接受我,我就还能撑得更久。”
手机在那一刻真如千斤重,弄得我手臂发酸。尽管他看不见,我还是狠狠点头道:“我信,一直都信。松原青木是谁啊,你想做成的事都会成真,你想去的地方最终都能抵达。”
所谓时间追不上白马,后来我偶然和青木考到同一所大学,而段夏以五分之差去了这座城市的另一所学校。
林凡每次在越洋电话里都告诉我许多她在大阪的新鲜事,或欢欣或难过。而我的生活环境也一换再换,但唯独我与青木之间,经年一成不变,我还是他随叫随到的球友,周末混在一起吃饭、看球,偶尔也会去看电影。而诡异的是,不管我们去哪家影城、哪个厅,我们身边的位置总会坐着抱着爆米花一脸贱笑的段夏。
大二那年我生日,青木尽职尽责地当了一回慷慨的好兄弟,他偷偷从段夏那儿拿到我出租屋的钥匙,将我的地板上铺满多米诺骨牌般的养乐多,搭成巨大的笑脸形状,当我一推门,成片的小瓶哗然响起,一个接一个地倒伏,点燃了尽头的蜡烛。蜡烛旁是青木留下的录音:“嘿,楠安,生日快乐。是不是想夸我记性很好,而且又够义气?”
被惊喜弄得头晕眼花的我像所有故事里的女主角一样捂住嘴巴,热泪盈眶,四年来心底所有因无人问津就要彻底熄灭的灰烬,又死而复生。
我一个冲动叫来了段夏,嗓音欢喜得有点得意忘形:“请你来喝养乐多,我现在有满满一屋子养乐多!”
段夏盘腿坐着,听到我说“我想豁出去试最后一次,我要告诉青木,我喜欢他好多年了”时,差点没一口养乐多喷死我。他漫长地愣住,没有毒舌也没有嘲讽,专注地盯着我泛红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问:“施楠安,你是认真的?”
见我无声地点了头,他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露出一个轻松愉快的笑容,捶了捶我的肩,说:“行,你要加油,我帮你。”
松原青木,这次我想真正为你勇敢一回。
是的,少女时代的我们,满腔理想主义,也曾双目不染尘埃地嚷嚷着要有一份纯度百分百的喜欢。但真喜欢一个人,爱而不得,就会不自觉地慢慢让步,想着取代不了他心底长居的人,能与他一起消磨平淡流年,也不错啊。
在段夏的精心策划下,周末之夜,我清了场,神秘地请青木到那年夏天一起看世界杯的小酒吧。
他到了,时间掐得刚刚好,角落一如往昔的旧电视上正放着那场惊心动魄的德国决战阿根廷的比赛。2014年直播这场时,青木忘乎所以地淋了自己一身可乐,双臂驾着我飞快旋转……
“青木,这边。”我愣愣地盯着他在昏黄灯光下浓厚好看的眉宇,心跳几乎停掉了,抿着嘴艰难地反复思索着如何开口。
青木却显得心不在焉,眼睛里有种掩饰不了的狂喜,吞吞吐吐地挠着头告诉我:“段夏没来吗?我以为你们俩都会在,刚好当面告诉你们……”
我屏住呼吸,掌心悄悄攥着汗面对未卜的消息。
“我下个星期就要回日本了,回大阪完成大学的剩下两年。因为当初林凡刚到那边,曾经在FaceTime里悄悄告诉我,如果我能真的专心地把这份喜欢延迟四年,她就愿意试着接受我!”
话音刚落,我还难堪地张着嘴,久久回不过神来,青木却深吸一口气,热络地朝我举起了可乐杯,笑容一如高二那年初见时那么温暖和煦,干净无邪:“来,楠安,下次一起看球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今晚要……不尽兴不成魔!”
我垂下脸放空了一会儿,“腾”地站起身关掉了电视。我绝不能让他看到,球赛录像末尾那段我请段夏帮我做的告白视频。
我避开他疑惑的视线,懒洋洋地笑着将他手里的可乐夺过去,使劲推着他往门口去,像个兄弟般拍了拍他的肩,说:“今晚还是别疯了,早点回去收拾收拾。”
听到酒吧的门关上,我才终于敢倚着吧台,放声大哭了出来。
我模模糊糊地摸到玻璃杯就一饮而尽。可乐气泡裹着莫名蹿升的寒意穿过食道,很快,我就觉得过量的冰汽水刺激得我胃疼。明明滴酒未沾,我却觉得自己醉得不像话,眼前的灯光愈发激烈地摇晃,地板也在湿漉漉的视线里凹凸不平,忽近忽远……
段夏找到我时,我突然很害怕他看到我的不堪,立马收住了哭声,抓着椅子快速地站起来。
可他这次居然见鬼地显得很温柔,没骂我,像个沉默的兄长一样揉了揉我乱糟糟的头发,嗓音莫名有点哑:“楠安,他不喜欢你,昨天不喜欢,今天不喜欢,往后也不会喜欢,他只是对任何人都礼貌、周到、温暖、有义气。今晚我能扶你,但往后的岁月呢?你要自己站起来。”
我仰头望着一脸忧愁的段夏,没心没肺地追问着:“为什么你不能一直扶我?林凡早就离开了,现在就连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段夏一时哑口无言,只顾俯身狠狠地揉我的头发。好一会儿,他才笃定地摇了摇头,瞳孔里充斥着坚决明亮的光。他说:“楠安,我不会离开你,除非哪一天你开口让我走。”
不知为何,我的血液里涌动起一阵安宁。未来虽不可测,但只要这个自始至终在我生活里的段夏依旧还在,我就并不恐惧。
青木启程回日本的那天,我和段夏一起到机场送他。
当着青木的面,一句话兜兜转转憋了好多年的段夏居然攥住我的手,高声告诉我:“楠安,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男闺蜜不过是个我能正大光明地陪在你左右的幌子,我从初中就开始喜欢你。”
一旁的青木笑得温柔地弯起眉眼,一脸大家都很圆满的神色,说:“楠安,你大概还有一件事想不通吧,大学这两年我们一去看电影、看话剧,都会撞上段夏这小子,不过是因为我早就倒戈了,总是透露给他你的行踪。他人很好的,我相信你们能一起找到幸福。”
只因为我彻骨地体味过惦记一个人、等待一个人、日夜倾慕一个人的情绪,才更能感同身受段夏这些年在我身上付出了一种何其深刻的心力。于是我默默地吸了吸鼻子,大大咧咧地接受段夏的拥抱,然后哭笑不得地瞪着脸涨得通红的他,努力将感动的哭腔藏好:“段夏呀段夏,你好样的。”
至于青木,我只能说,追逐任何一个人或一件事,说没有尽头,说不知疲倦,大抵都是假的。在他过安检之前,我不躲不闪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出了心底最后一句话:“明年夏天又有世界杯了,在日本记得看哦。”
青木爽快地点头,一手推着行李往前,一手朝我举起来,像那个我心里最快乐、最酸涩的夏天一样,“来,楠安,Give me five!”
我热切地抬起掌心与他击掌,然后转身和段夏离开,丝毫不多停留。
往后,我们常常和林凡、青木通电话,开FaceTime,问候,闲扯,聊起漫长的学生时代。他们还从大阪寄来了两个人并肩站在樱花下微笑的照片,林凡依旧长发乌黑,脸庞静美,青木也仍然目光清澈,笑容治愈。
到此,青木终于在我心底从一个不能提及的死穴,成了一位长夜想来会温暖的老友。
又是好多年,我和段夏一起下了夜班,去地下停车场取车,准备回我们在这座城市刚刚购置的小家。
四处寂静,我的耳机里偶然传来陈奕迅那首《当这地球没有花》,里面有一句很戳心的歌词:“当赤道留住雪花,眼泪融掉细沙。”
我始终没有告诉青木,歌的下一句其实是:“你会珍惜我吗?”
我当然也始终没有告诉他,或许还会有人在汗流浃背的七月,彻夜陪我守候世界杯,比如段夏。但那个人,总归再也不会是你了。
编 · 手记
丹菇凉:最令我感到欣慰的就是小说结尾部分,女主“醒”过来了,换作是我,一定做不到这么痛快淋漓地斩断一场旷日持久的暗恋。那份用尽了青春时所有心力的喜欢,纵使隔了十几年的光阴,仍旧令我一想起来就忍不住为当时的自己点赞。而那样的倾尽全力,真的就是所谓的“一生悬命”吧。
凉小天:我大学时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是一个木讷内敛的宅男,不善言辞,不喜出风头。但为了能跟喜欢的女生搭档主持校园歌手大赛,连续两个月早早起床去人工湖边练朗诵,晚上绕着操场跑步一小时,渐渐地,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样,也终于幸运地得偿所愿。并且谁也没有想到,在他这两个月的“自我改造”中,那个女生竟也默默把他的努力记在心里,最终他们在一起了……这充分说明,女生是很容易被感动的,所以只要肯坚持,就没有你主持不了的晚会。
公鸡酱:曾经,我也像文中的女主一样,怀揣着憧憬,小心翼翼地去接近那份全天下最美好的感情。可我不知道,在我的身后有那么一个人,他以朋友的名义,温柔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将爱深藏心间。我爱看的散文集,他用积攒的零花钱买来送给我;我爱吃的小草莓,他总在一上市就去超市买给我;我心情不好了,他也心有灵犀地给我可以倚靠的肩膀……多年之后,当我终于收到梦寐以求的玫瑰花时,却开始想念他送给我的小草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