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甜
丧茶、葛优瘫、马男波杰克……一系列文化符号都在证明,丧一代早就形成。丧,远不是消极这个词语就能概括的,它只是看起来避世,但实际上是一种独特的、自我的心理防御机制。
“咸鱼总有翻身的一天,但翻身之后,还是咸鱼。”
这是写在丧茶官网首页上的一句话。网页设计采用的是黑白色调,这也体现在丧茶的茶杯设计和实体店的装修上。
“一家哭着做茶的丧茶店,干了这杯小确丧。”丧茶这样向初次进店的顾客做自我介绍。
2017年4月28日,上海市普陀区一家商场内,第一家丧茶实体店开张营业。同一天,订餐软件饿了么也推出了针对丧茶的外卖服务。黑白色的宣传展板上写着“岁月静好,孤独终老”这几个大字;“加班不止加薪无望”和“前男友过得比我好”这些来自网络上的毒鸡汤语录成了丧茶的菜单文案。
事实上,这是网易新闻和饿了么共同策划的一个快闪店,饿了么总部楼下的一家奶茶店临时被打造成了丧茶店面,奶茶店的员工临时卖起了丧茶。四天后,丧茶店重新变回奶茶店。
负责这次闪店营销策划的是一家叫做“有门互动”的广告公司,冯雯参与了这次活动的整个过程。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4月28日,丧茶开业的第一天,中午12点前第一批奶茶就已经全部售空。到了下午,店面门前排起了长队,饿了么上的订单页面也被刷爆,甚至连“帮买帮送”页面都挤不进去。第二天六点多就有人来排队,开店十分钟后便售空了上午的第一批奶茶,为了让更多顾客都能喝上一杯属于自己的“丧茶”,店方对个人的购买数量作了限制。
而丧茶闪店活动的创意来源于早前出现在微博上的一个段子。
在看到人们排几个小时长队就是为了买一杯喜茶时,一名网友这样感叹:想在喜茶对面开一家丧茶。他还列出了主打菜单,有“一事无成奶绿”“碌碌无为红茶”“依旧单身绿茶”和“没钱整容奶昔”等。
很快,有门互动、网易新闻和饿了么一起,用了两周时间把这个看似玩笑的想法变成了现实。随后,宁波苏格糖记餐饮管理有限公司的联合创始人项焕钟和他的团队在丧茶闪店活动结束后不久,打造了真正的丧茶实体店。
宁波苏格糖记餐饮管理有限公司成立于2014年,起初做的是榴莲甜品,后来做了一款名叫芷茶的茶饮。
项焕钟最初知道丧茶,源于同行微信群里的一篇文章,那个时候,还没有上海闪店的策划活动,“丧茶”还停留在虚拟创意阶段。项焕钟觉得这个概念很有意思,得知“丧茶”这一商标还没被人注册,他第一时间完成注册。项焕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那会儿他单纯是抱着玩一玩的心态,“可能就是一阵热,很快就过去了”。
完成注册之后的第一个月,他继续忙于甜品店的经营,没在“丧茶”上投入任何资源。这期间,有门互动有意策划“丧茶”闪店活动,他们找到项焕钟,要商标授权,项焕钟也没多想,抱着“大家一起玩玩”的心态,免费把商标授权给他们,之后“闪店”活动的火爆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闪店活动结束后,项焕钟和他的另外两名合伙人开始全力投入“丧茶”的开店筹备工作。
两个月后,位于重庆、北京和金华三个城市的丧茶店同时开业,项焕钟说这三个店属于实验性质,所以门店都不大。开业前也没做任何宣传活动,完全是“静悄悄”就开业了。
5月1日,上海市普陀区一家卖“丧茶”的饮品店,消费者在门口排起了长龙。
在丧茶店里,笑脸相迎的传统服务理念被打破,店员被告知,“不能表现得很高兴”。北京店开业的前三天,项焕钟自己在前台收银,他发现顾客都是笑着进门,笑着出门,从头笑到尾。开业第一天,卖出了近二百杯茶,第二天销售额翻倍。随后,丧茶深圳店开张,门店的规模扩大了很多。第一天营業额近两万,这意味着卖出了近两千杯奶茶。目前,主动找上门的加盟商越来越多,四个月不到的时间里,丧茶已经在全国开了11家实体店。
项焕钟的名片上还印着“宁波苏格糖记餐饮管理有限公司”的联合创始人,实际上,他和另外两名创始人已经不再经营甜品店了,“丧茶”成了他们目前经营的唯一品牌。
项焕钟在大学读的是心理学专业,毕业那会儿原本计划从事心理咨询的工作,“大城市还好,像我们小城市,如果你去做心理咨询,别人会认为你有病”,就这样,他暂时离开本专业,做起了甜品。而如今碰到丧茶,他看到了回归本专业的好机会。“我们做的不是茶饮,是情绪消费。”对于丧茶而言,茶本身的意义被尽可能削弱,“丧”的概念被无限放大,茶只是承载丧文化的一个媒介。
有一款茶叫“混吃等死奶绿”,店员会提前告知顾客,这款茶不会很好喝,尽管如此,这款茶饮依然稳坐销售冠军宝座。项焕钟发现,进店的顾客,其实并不关心茶本身的口感,他们关注的是文案营造出来的场景。茶饮的文案设计主要围绕年轻人在生活、工作和情感上遇到的问题,而“自嘲”是所有文案的统一风格。比如,“你不是一无所有啊,你还有病啊。”
“被各种治愈鸡汤浇灌的我们,面对生活上压力的时候,才发现轻飘飘的鼓励并没有什么作用。在这个时候,丧茶中充满恶趣味的反鸡汤能量更加能够满足当今社会的我们,犀利又带点幽默的吐槽,也是一种情绪上的发泄。”这是丧茶写在自己官网上的一段话。
就在丧茶快速走红的同时,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给自己贴上“丧”的标签。丧文化也成了一种流行的文化现象。而对于“什么是丧文化”,百度给出了这样的解释:一些90后的年轻人,在现实生活中,失去目标和希望,陷入颓废和绝望的泥沼而难以自拔,他们丧失心智,漫无目的,蹒跚而行,没有情感,没有意识,没有约束,成了只能麻木生存下去的行尸走肉。
文字旁边附了一张“葛优躺”的照片。一张20多年前的剧照,让演员葛优在2016年突然成了网红,并且引领了一种新的文化现象。2017年7月18日,教育部、国家语委发布《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17)》,“葛优躺”入选2016年度十大网络用语。
知乎网友“污喵喵”,形容自己是一个很丧的人,无精打采是她多年的常态,不喜欢出门,最爱睡觉。一周的工作结束后,她可以从周六晚上十一点多睡到周日下午三点。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自己这么多年的生活态度,竟然成了一种文化现象。或许是葛优躺让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给自己买了一件葛优同款的碎花短袖衬衫。
今年春天开始,心理咨询师李国翠观察到,微信上90后年轻人的发言,呈现出了一种“生无可恋”的普遍状态,出于好奇,她在网上发起了一个“丧病”援助小组,招募帖子发在了几个与阅读相关的微信群里,不到五分钟,十几个自称“很丧”的年轻人加入到了这个小组,半天后,小组成员已过百。
“我是一个废柴”“感觉什么都没干,又丧了一天”,以及“不想上班,不想写论文,不想结婚,甚至连恋爱都不想谈”,是这些患了“丧病”的年轻人的日常。
“他们有一份工作,但缺乏心理满足,最大的困扰是精神无力,特别懒散,但内心又隐隐觉得这样不对,总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在行为上有积极不起来,于是在语言上充满自责。”李国翠这样对《中国新闻周刊》描述这些患有“丧病”的90后。
这让李国翠想起了心理学上一个现象“习得性无助”,指的是如果一个人反复经受失败,在不管怎么做都会失败的情况下,会逐渐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进而绝望。
通过大家在“丧病”援助小组的发言,李国翠发现,这些人大都是90后,独自一人在外工作,通常是在大城市,租房子住,父母不在身边,单身,缺乏社交。如今,李国翠所描述的这群年轻人被赋予了一个新的群体身份——“空巢青年”。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宅。在李国翠看来,宅是丧的原因,也是丧的结果。
“当一个人有情感支撑系统时,出现丧的概率会低一些,而空巢青年最缺的就是情感支撑,他们没有情感的发泄出口,哪怕很无力,也找不到哭泣的理由。”李国翠觉得,空巢青年面对的情感问题,不单单是婚恋问题,还包括友谊的缺失。
网友“下雨天不愁”成立了一个名叫“废物招待所”的微信公众号,自称“所长”。她在一篇文章中介绍了23岁的自己的“很丧的日常生活”:“这实在是一个很糟心的年龄。职场像一张巨网扑面袭来,困住我们所有的象牙塔幻想;爱情面临太多选择,亲密关系的构件对太敏感的一代总障碍重重;我们不断跟过去告别,开始思索什么样的朋友才能在抑郁的时候被合理打扰;传统亲情观念收到冲击,我们抱怨熊孩子,抱怨被各种质询包裹的除夕夜,抱怨父母的陈旧观念。”
“你热血沸腾,我消极避世,而我们都有光明的前程,因为我们不过都是平凡的人类,在做着种种努力消灭自己的无力感,或积极或消极地打发人生罢了。”网友“下雨天不愁”在另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
在李国翠看来,丧文化之所以能快速在年轻人中流行开来,恰恰是年轻人出于人性的自救策略。对于那些完成不了的目标,他们没有盲目追逐,而是选择了一种“不强求”的姿态。自嘲背后,是遵从内心与自我和解的勇气。
中国人民大学教师杨庆祥观察到,弥漫在80后一代人当中的虚无感和无历史感以及社会参与的冷漠感,是世界性的现象。2017年3月份,杨庆祥出版了诗歌集《我选择哭泣和爱你》,这也是他提出的“新伤痕诗歌”的代表作。
“新伤痕时代和以前的伤害是不一样的,以前的伤害是直接的,比如战争和国家政体的改变,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但我们新时代的伤痕是看不见的,天鹅绒式的伤痕,所以更糟糕,它在你心里压抑了很久,会导致各种精神疾病。”他曾在一次采访中这样解释。
在《我选择哭泣和爱你》中有一首名为《间接性人类厌倦症》的诗,出生于1980年的杨庆祥说这是他真实的状态,虚无和厌倦是他对社会阵痛性的感觉,“什么都不想干”是他用来抵抗自己不能接受的价值观的方式。
在知乎上關于“如何评价现在流行的‘丧文化?”这个问题的回答中,网友“田可乐”的回答获得了297个赞。“对生活秉持着放任自流的态度,走到哪儿就是哪儿,死在哪儿算哪儿,能活一天赚一天,吃喝拉撒满足了,就达到我生命中的大和谐了。”大二学生田可乐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挺丧的人。
她觉得自己丧的主要表现是懒。她理想的生活是每天早上起床后,都能看到一大片空白时间,她可以自由支配,而不是满满的安排等着她去完成。哪怕是买火车票这一件事,也是让她感到压力,本该中午去买,她会拖延到晚上。跟朋友发生争执,她通常也会选择简单的处理办法,要么直接把对方拖入黑名单,要么沉默应对。
在田可乐的理解中,丧不等于纯粹的负能量,也不等于抑郁,是一种类似逃离的假动作,一种面对挫折时下意识摆出的无条件投降的友好姿态。作为一名刚满20岁的大二学生,每逢考试,她的朋友圈最常见的就是葛优躺表情包。
一脸抱怨,不情不愿,但还是会尽力去做,她观察到这是身边很多自称丧的朋友的常态,“态度和行为不一致。”田可乐总结。
她受邀回答了知乎上的另一个问题,“你们真的有被‘丧文化侵蚀吗?”并且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你只是在嘲讽自身的懦弱,以玩笑的形式自我发泄并试图给自己的无能找一个合理化的借口。负能量排泄完之后,明天,太阳照常升起。”田可乐这样写道。
她坚持读书和写作,目前在知乎上有五万多人关注了她。在她的理解中,丧无关做事的内容本身,丧只是生活的一种态度。对于《中国新闻周刊》的这次采访,她拖延了两天,对于采访问题,她说自己需要整块的安静的时间,思考后才能作答。某种程度上,她的拖延是认真所致。
她每天早上规定自己读半本书,这期间,如果有其他事情突然插进来,她会变得烦躁不安。独处几乎占据了她生活的全部,她尽量缩减人际关系,只留一两个真心好友,几乎没有社交活动,她不觉得孤独,反而享受这样不被打扰的清静,这让她自由,可以把时间用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田可乐发现,持续的丧的生活态度没有给她的生活带来明显的消极影响,反而還带来了一些好处。她希望以后能从事写作相关的工作,并在一步步与之靠近。她喜欢夜跑和做菜,这些是她生活中的“小确幸”。
面对高压力的生活,人们会寻找各种适合自己的方式,来表达、释放、疏解精神领域的问题,鸡汤或反鸡汤、丧文化或喜文化,都是其中之一。
“没有人觉得毒鸡汤可以喝一辈子的,就是调侃嘛,我们都是清醒的。” 田可乐说自己的丧是“小确丧”。和田可乐一样,很多年轻人都在经历着“小确幸”和“小确丧”交织的生活。两者看似矛盾的生活状态就这样在同一个人的身上此消彼长,和谐共存。就像励志鸡汤和丧文化在这个时代共存一样,“并不矛盾,恰恰说明当前人们压力非常大。”心理咨询师李国翠说,励志鸡汤也好,以丧为代表的毒鸡汤也罢,其实都是给压力重重的人们所开的药方,前者是美好的催眠,后者是残忍地直面现实。
那些正在遭遇“小确丧”的年轻人,她们用葛优躺的表情包配上“我几乎是个废人”的文字嘲讽着自己偶尔的无力,然而事实上,他们通常不是废人,是别人眼中的有为青年。他们依然有所追求,尽管无力感总是突然来袭,他们依然热爱生活,虽然有时候也会怀疑生活的意义和价值。而真正沮丧的年轻人是那些彻底丧失目标和意义的人。
在北京大学从事心理咨询工作的徐凯文认为,这些人患上了“空心病”,这是他提出的概念,他发现不仅是北大的学生,整个社会都出现了“空心病”的症状。
在他的来访者中,有想结束自己生命的高考状元,“他感觉自己在一个四分五裂的小岛上,时不时感到恐惧,19年来,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也从来没有活过。”徐凯文在2016年的一次公开演讲中举例解释“空心病”。
“学习好工作好是基本要求,但也不是说因为学习好工作好我就开心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曾有同学这样跟徐凯文讲述他的“空心”感受。
徐凯文发现,这些学生有着强烈的孤独感和无意义感。有些人甚至选择自杀。李国翠注意到,近些年,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宗教,这或许是价值和意义丧失的当下,人们解决精神问题的一个方式。
而至于如何走出丧的状态,李国翠觉得人们首先需要心理减压,“反思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而不是外界希望你成为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