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紫竹
摘 要:董其昌及其提出的“南北宗论”,在学术史上一直都是极为复杂的研究课题,而20世纪初的学术界却对他进行了持续不断的批判,虽然在民抄董宦这一事件上,董其昌因其儿子被扣上了一顶冤帽,但其作为一名连考3次科举行为的儒士,不以天下为己任,还是令人大失所望的。而观其南北分宗的论述,分类的不严谨性也是随处可见,且在抬高南宗、贬低北宗上的论点上,确实应该给予否定。
关键词:董其昌;南北宗论;文人画
中图分类号:J2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7)07-0127-03
一、董其昌的人品否定论
高居翰曾在《山外山》一书中论及董其昌时说过:“专治政治史而较不着意于艺术的学者,一般都对董其昌持不能谅解的态度。”此外,高先生指出在中国大陆,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一直到1977年文革结束为止,董其昌的作品从未在公开的展览或出版物中出现过。即使到了今日,董其昌的作品在展出时,往往还会附带标签解说,务使观赏的群众了解,董氏乃是一邪王之人,及其在世时如何受到邻里百姓的憎恨{1}等等。基于此,笔者翻阅资料,从一些关于董氏的否定论着手,综其历史上一些高度评价,如清朝鉴赏家吴升评其“天资颖绝,古人程度一触便通”,{2}“山水自画禅室说法,人皆奉为圭皋”{3}等言论来正反两观董其昌。
(一)民抄董宦
1964年6月2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冶秋《民抄董其昌一案述略》一文,文中所使用的“大恶霸”“大官僚”等词实则令人驚愕,董氏自此沦为一个为非作歹的乡里恶霸、书画史上有名的恶棍。其实,冶秋先生所言并非无中生有,早在清初,《民抄董宦事实》《景船斋杂记》等作品就已经对董氏进行指责,更有甚者批评董氏贪鄙、横暴、强抢民女!
毛祥麟的《墨余录·黑白小传》记载:“祖常见陆绍芬家有仆生女绿英,年尚未笄,面有殊色,仲慕之,起初愿以金赎取,被拒,怒而强劫。”此处明确说明非董其昌看中而强抢绿英,恶徒乃是其子祖常,但毛氏随后特别指出:“文敏居乡,种生衅端……人以是为名德累,我直谓其不德矣。”{4}毛氏为文,态度严谨,评论确切,且由于他生活的年代与董氏相近,知之甚多,因此他对此事的记载,基本上可以确信的,并无虚构。{5}从毛氏所言“其不德矣”来看,董氏人品是应保留些质疑,但在强抢民女这一说法上,董氏确实冤枉。
1990年,王守稼、缪振鹏发表的《画坛巨匠、云间劣绅——董其昌评传》一文,对董氏做了颇为公允的考证。文中叙述了历时半年“民抄董宦”的由来经过。因该事件二位先生已在文章中叙述得完整无遗,在此不做赘述。二位先生在总结“民抄董宦”这一事件上得出:“该案实应归为明末上海地区人民群众反对官僚地主的一次声势浩大的群众斗争,是明末阶级矛盾的尖锐性在江南地区的反映。”{6}由此可见,董祖常的恶行是应该受到谴责的,至于董其昌,也有教子不严的责任。这是董氏在民抄董宦事件上受到的否定,此外,政治史的学者们又是为何对董氏持有不能谅解的态度?
(二)何为仕者
《论语》中曾记载,隐仕嘲笑孔子“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认为孔子救世的努力都是徒劳,子路答道:“不仕无义……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显然,这是一名儒生为什么要成为仕的最重要原因。而作为董氏的同辈好友陈继儒曾称他为“东山不出”,则意指董氏身为朝廷命官而不问政事。以此而论,这可能就是政治学者不能原谅董氏的原因吧。
诸葛亮有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明末像陈子龙这样敢于同当时腐败朝廷作斗争的也大有人在,后来的龚贤、傅山、顾炎武也都是一身正气,或如孔明所言,或辞官布衣于世,皆无愧于仕的头衔。而董氏身为朝廷官员,在天下大乱、风云动荡、内有外患、民不聊生之时,却身处松江吟诗作赋,仿佛天下世事与之无关。比如在1598到1604这几年间,饥寒的地方都是人在吃人,朝廷内部,魏忠贤和东林党斗争你死我活,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看董氏跋文,“余在山中,先后六年,虽自闲远,……此幅则以许中舍携赵伯骕《万松金阙卷》见示,故仿之耳”、{7}于1599年画卷上题“已亥子月,泛舟春申之浦,随风东西……惟吾仲醇,壶殇对引,手着翰墨,……为作此卷。”{8}看似风轻云淡、怡然自得,可1599年朝廷宦官到处征税,民不聊生,一些正直的官员,皆因触怒税监被捕入狱,如江西南康知府吴宝秀等人。再相较于此时的夏完淳——17岁就抗清牺牲的官员,“何时壮志酬明主,几日浮生哭故人”等诗句,就能理解上述政治学者的看法了。
以儒家的士来看,士人考取功名,为的是天下百姓,“学而优则仕”“治国平天下”等理想皆是各位读书人在考取功名的最大理想。董氏无论是作为朝廷官员,还是作为应该要心系于天下的儒生,都应不能算作合格,难怪众多学者难以原谅。
二、董其昌南北宗论的否定论
(一)南北分宗
童书业曾在《中国山水画南北分宗说新考》一文中指出:“中国怀疑山水画南北宗之说最早的人,据我个人所知,当推先师王季欢先生。”{9}由此可知,20世纪初的学者就已开始致力于对“南北宗论”所存在客观事实方面的缺陷进行考证。
后有滕固《关于院体画和文人画之史的考察》、启功《山水画南北宗问题的批判》、俞剑华《中国山水画的南北宗论》等文都对南北宗说发出了诘难。即便如大力宣扬南宗绘画精神的傅抱石,在其晚年也对董氏存在了怀疑:“中国山水画是没有所谓的南北宗的。”{10}以上是一些学者对南北宗说提出的质疑,下面笔者将董氏原文列出,综合来看南北宗说论点的不足之处。
1.“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宗,亦唐时分,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手山水,……;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淡墨,……。”——《画旨》
2.“李昭道一派,为赵伯驹,赵伯骕,精工之极,……殊不可习……可一超直入如来地也。”——《画禅室随笔》
3.“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又是大李将军之派,非吾曹当学也。”——《画旨》
薛永年曾就此论指出:“南北宗说虽以倡扬文人画家贬抑工匠画家、职业画家为表,……在穷工极妍与真率自然上,以真率自然为旨。”据薛永年所言,南北宗说应为文人画家与职业画家、工匠画家,穷工极妍与真率自然等对立,但仔细分析董氏的分类,如果说将北宗定为是画院画家的话,大小李将军皆不为画院画家,而南宗的董源为画院画家,此很难成立。再则,如果说将北宗定为精工细腻之说的话,南宗郭忠恕为一界画高手,何来云林逸笔草草之说?且南宋四大家之画风实则与大小李将军相差甚远。再根据董氏“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所言,如果说将北宗定为着色山水得话,王维、董源也都画青绿,即便倪云林也画青绿,而马、夏的水墨山水则更为彻底,此则也难以成立。
《画禅室随笔》中将北宗定为精工之极,且认为仇英的用心不二,实则太苦,如同北宗祖神秀积劫方成菩萨,董氏以禅宗的南北来作为分宗标准,说是南宗一超直入如来地,可就连释迦牟尼佛自己也要在苦修林中,苦修6年,在菩提树下坐了七七日,怎能如董氏所说北宗殊不可习焉?此外,在董氏一向所提倡的逸笔草草也曾被一些学者所驳回。陈师曾言:“说云林不求形似,其画树何尝不似树?画石何尝不似石?”随后弟子俞剑华的观点说的更明确,学画先能求其形似,下其苦功夫才能后有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世人多将董氏定为书画大家,将其南北宗说奉为圭皋,有着极高的评价,但细究董氏的分法,自相矛盾之处随处可见。
(二)扬文抑工
再看董氏对于文人画的观点,文人画多为高人逸士所绘,有着高尚的道德品质,名流贤才,爱国忠良,虽然董氏在论述中并没有论及怎样的标准才能算作是文人画,只是列举了一堆的名字,但显然能够看出董氏对于非文人画是排挤的。虽然职业画师会有一定程度上的限制,但能将绘画作为一种职业,终身热爱,无可厚非。且画家用画以谋生并没有错,画风精工细腻也没有错,只要不流于俗气,穷工极妍又有何妨?再则俗气不等于精工细腻。清人邹一桂曾言:“必其人胸中有书,故画来有书卷气,无论写意,工致总不落俗。”“而强为知识者又以水墨为雅,以脂粉为俗,不知画固有浓脂艳粉而不伤于雅,淡墨数笔而无解与俗者。”{11}可见工致设色与俗并非能苟同。更何况,明清之际,商品经济和市民阶层的发展,艺术欣赏又有新一层变化,对传统的雅俗观已有了一层新的突破,像后期不为正统文人画家所接受的八怪,成就之高,也是后人普遍认可的。就如西方拉斐尔笔下的古典优雅,与罗丹的《加莱义民》亦是审美的不同化,美学大师宗白华也承认,罗丹创造了一种新的美。美在许多世纪以来,一直就是受到争议的。潘天寿曾把艺术比作人之精神食粮,只要艺术有益于人的身心健康,风格迥异,又有何妨?怎能说大李将军之派,非吾曹当学也?
中国古代有记载的画家多不为穷苦百姓,不用因为生计而发愁,俞剑华曾说过,这种修养方式,是封建社会地主阶级知识分子不劳动的修养方式。万青力更是直言:“明末书画家崇尚虚静、淡泊的背后,却是名妓翻经、老僧酿酒的世俗世界。祝允明的‘为人好酒、色、六博,不修行检,君子画与诲淫色情小说插图并行不悖,堂上悬‘山林逸仕,枕侧置‘春宫秘策。”{12}再回过头来看明末董其昌所力倡的文人画,实在令人心痛。
万先生在书中指出:“文人画已经不适用于18世纪无论正宗或在野的画派。因为明代开始已经出现了文人业余绘画传统与职业画家传统合流的倾向。”{13}文人画作为中国绘画独一无二特殊风格的画种,对于我们来说继承是应该,赞成也是应该的,但是打着文人画去随意批判其他画种实则不该。清代的许多画家,如袁江袁耀一派的界画,就因被标上北宗的烙印,以至在画史上的地位始终不高,更有之,许多画家画工极备,但却因技法与随意抒发、逸笔草草有所不同,画史对其不予记载而淹没于世,纵是后人想去研究,也缺乏许多一手资料及画作,董氏的这种扬文而抑工的观点实在要不得。
古代莫高窟的画家在画史上并没有流芳百世,他们大多为画工,但莫高窟的壁画留给我们的价值却是不言而喻的。就如潘天寿所论述的那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口味,不同的需要,不同的爱好,这是统一不了的。统一是相对的,差别是绝对的。艺术也是一样。同此理,南北宗本就是不同的画风而已,无论是金碧辉煌还是水墨苍劲,是精工秀丽还是粗狂写意,都不应刻意去抑制,艺术的喜好不同可以,但作为一种风气或是论点提及,则不应有之。这样才可以做到大家所追求的百花齐放。
总而言之,笔者认为虽然在民抄董宦一事件上,董其昌为其儿子被扣上了一顶冤帽,但其作为一名连考3次科举行为的儒士,不以天下为己任,还是令人大失所望的。而观其南北分宗的论述,分类的不严谨性也是随处可见,且在抬高南宗,贬低北宗上的论点上,确实应该给予否定。
注 释:
{1}(美)高居翰.山外山.新知三联书店,2009.102.
{2}陈辞.董其昌全集下.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9.
{3}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精读.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113.
{4}(清)毛祥麟.墨余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57.
{5}董健身,顾福根.广为流传的“民抄董宦”.世纪,2011,(5):55.
{6}王守稼,缪振鹏.画坛巨匠、云间劣绅——董其昌评传.东南文化,1990,(C1):160.
{7}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129.
{8}陈辞.董其昌全集中.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21.
{9}童书业.中国山水画南北分宗说新考.齐鲁学报,1941,(2):178.
{10}傅抱石.中国的人物画和山水画.傅抱石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397.
{11}邹一桂.小山画谱.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 112.
{12}{13}万青力.并非衰落的百年—19世纪中国绘画史.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119,31.
参考文献:
〔1〕王洪伟.民国时期山水画南北宗问题学术史[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4.
〔2〕徐建融.晚明美术史十论[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9.
〔3〕周积寅,耿剑.俞剑华美术史论集[M].南京:东南大學出版社,2009.
〔4〕冯友兰.中国哲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5〕周积寅中国历代画论[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
〔6〕童书业中国山水画南北分宗说辨伪[J].考古,1936,(4).
〔7〕古原宏伸,金志林.论后世对董其昌的评价[J].新美术,1994,(2).
〔8〕滕固.关于院体画和文人画之史的考察[J].艺术学研究,2012,(3).
〔9〕吴耀明.董其昌的生平和家世述论[D].华东师范大学,2010.
(责任编辑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