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灵山秀水的古越之地是鲁迅创作的精神原乡,幼年浸润在故乡绍兴厚重的越文化气息里的鲁迅,难以摆脱与古越文化的血脉因缘。在他的作品中,不仅氤氲着越文化古老的诗意气息和故乡记忆的柔软与温情,而且彰显出世代越人集体无意识中刚柔相济、雅犷并举的民性特征。古越文化既赋予了鲁迅嫉恶如仇、独立不羁、金刚怒目的尚武之气,也濡染了他温雅、博大、纯粹的心灵。与这种“刚中带柔”的文化个性相应,鲁迅的创作语言不仅具有越地乡俗的风情之美,还体现出琴心剑胆的张力之美和犷中求雅的谐趣之美。
【关 键 词】鲁迅;绍兴;古越文化
【作者单位】陈颖,大连大学文学院。
【中图分类号】G240 【文献标识码】A
灵山秀水的古越之地是鲁迅创作的精神原乡, 幼年浸润在故乡绍兴厚重的越文化气息里的鲁迅, 难以摆脱与古越文化的血脉因缘。可以说,“海岳精液”“善生俊异”的绍兴母土文化是鲁迅写作的重要精神源泉, 使其作品呈現出鲜明的地缘审美风貌, 并构筑起一个弥漫着浓郁的古越文化情韵与气息、富有张力与个性的艺术空间。
一、越地乡俗的风情之美
夏志清曾说:“鲁迅的故乡是他创作灵感的源泉。”[1]儿时的鲁迅浸润在故乡浓郁的越文化气息里,绍兴的乡人、土地、山川及民俗风情对鲁迅性格和文风的形成有着深刻的影响。那一个个来自祖母和长妈妈的民间故事,那一场场令人心醉神迷的社戏,那一次次翘首以盼的迎神赛会,那一段段濡染着硬气和诙谐的地方笑话,都积淀在鲁迅审美意识的深处,使其成年后有意识地将古越文化融入自己的创作,以记忆的柔软和温情描绘出越地的自然风光、人情习俗和生活形态等。
鲁迅醉心于民情风俗的描绘,他对绍兴的山山水水、丰裕的物产及乡俗乡趣都了然于心。在他笔下,时时流露出对故乡生活的诚挚怀念。他的笔触,总涉及故乡的山水、乌篷船、茶馆、社戏、祭祀等场景。浙东地域的乡景、乡俗、乡趣自然而然地展现于笔端,在一幅幅看似阴郁破败的记忆场景中,氤氲着故乡古老的诗意和暖旧稔熟的越文化生活气息。如《风波》中,孩子生下来后用秤称了轻重,“用斤数当作小名”的风俗;《社戏》中,鲁镇凡有出嫁的女儿“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的习惯;《送灶日漫笔》中,夏历十二月二十四日祭送灶神的旧俗;《五猖会》中,到东关看五猖会的盛事;《离婚》中,民间发生纠纷时将对方的锅灶拆掉的“拆灶”风俗,离婚时双方互换红绿帖子的仪式等。上述描绘的都是绍兴的地域民俗,形态多样,栩栩如生,彰显出绍兴古越文化的内在机理及风情之美。
此外,鲁迅作品中的语言运用也颇具地域特色,绍兴方言随处可见。如《风波》中描写绍兴农家夏日晚餐时,说“蚊子都撞过赤膊身子,闯到乌桕树下去做市”。“做市”这一绍兴方言运用得极为生动,鲜活地呈现出夏夜蚊子众多,成群结队,如同赶集一般的“盛况”。此外,还有《离婚》中的“不落局”“对对”“逃生子”“团头团脑的”“夹胳一嘴巴”“三茶六礼”“打顺风锣”;《狂人日记》中的“拿过嘴”“白历历”“老谱”;《祝福》里的“眼珠间或一轮”“回头人”;《孔乙己》中的“荐头”“粉饭”;《药》中的“拗开”“乖角儿”;《肥皂》里的“眼睛生在额头上”等。这些具有地方特色的语言都是从绍兴当地口语中提炼出来的,丰富多变,妙趣横生,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乡土气息和艺术感染力。
在鲁迅的作品中,一幅幅生动形象的绍兴风俗画跃然纸上。越文化透过鲁迅之笔得以突显,并随着鲁迅作品的广泛流传,产生出强大的文化辐射力。
二、琴心剑胆的张力之美
自古以来,越人崇武尚勇,以“锐兵任死”“轻死易发”“好用剑”著称于世。好战尚武的古越文化精神代代相传,积淀为稳固的社会记忆,发展成绍兴文化中粗犷、倔强、有骨气的“剑文化”精神。这种不畏死、不乐生的“剑文化”精神成为世代越人的集体无意识,使得好勇坚毅、刚强硬气成为绍兴的民性特征。历史上具有这种硬骨头精神的绍兴名士颇多,如嵇康、王思任、徐锡麟、秋瑾、马寅初等。另一方面,古越地区的地质构成与北方迥异,它没有雄伟的高山和浩渺的海洋,而是密布着柔美的小山和交织的水网,具有王羲之所说的“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的空灵秀美。气候宜人、风光柔美的自然环境和饭稻羹鱼、富庶平和、游山踏水的生活使绍兴人气质文雅、秀婉、细柔、精致,同时又闲逸冲淡,追求生活的雅趣和闲适,乐于在自然山水中寻找缠绵的诗情,释放自己的心灵。而这些正是鲁迅温文尔雅、精美细腻的艺术风格得以诞生的心理基础。就这样,“剑文化”的集体无意识与灵秀山水的审美情趣共同作用,使绍兴人的性格既有卧薪尝胆、金刚怒目的豪迈剑胆,也不乏杏花春雨、小桥流水似的优雅琴心。
在鲁迅身上,有着古越“剑文化”精神的底蕴,具有毛泽东所说的“没有丝毫的奴颜媚骨”的“硬骨头”精神。在他那满是唇枪舌剑的小说、杂文、散文等多种文体作品中,也都迸发出不屈从于现实的“刚健抗拒破坏挑战之声”,那些“令以道德自居的君子之流胆战心惊的叫声”,力透纸背,无不显露出富有韧性的战斗精神,可谓字字铿锵激越,一针见血而又入木三分,读来让人心里着实痛快,像是喝了一坛烈酒,酣畅淋漓。如同《过客》中执拗地向着坟地前行、不为裹伤的布和温柔的爱而停下来的过客,鲁迅始终以“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决绝的战斗精神,旗帜鲜明地批判封建礼教、愚昧迷信以及文化专制,传承古越先贤复仇尚勇、慷慨轻生、激越与反抗的精神特质。王思任有“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的言说,鲁迅对此深为认同,多次引用,并反复申明自己“身为越人,未忘斯义”。面对敌人,他有仇必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一个都不宽恕”。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那种坚定执着、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剑客精神。他追蹑着大禹、勾践、王充、陆游、章太炎等志士仁人的文化足迹,他用反抗邪恶的铮铮铁骨,在黑暗中坚守着自己独立不羁的人格,带着金刚怒目式的尚武之气,表现出对“剑文化”精神的承继。
当然,与现实处于激越对抗状态的“硬骨头”精神只是鲁迅性情品格的一个侧面,他不仅仅是世人印象中那个“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鲁迅,在其冷峻犀利的侠骨背后,也深藏着一颗“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温柔之心。“刚中有柔”是他真实性格的写照。正如他在《答客诮》中所云: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2]面对前来求助的文学青年,鲁迅总会毫无保留地给予关怀,不但提供吃住,帮忙谋求营生,甚至自掏腰包,假借月薪发给人家。可见,鲁迅心灵的温润、纯粹与博大,留给后人无限解读的广袤空间。
如果说,以复仇为基调的文字是鲁迅对越文化“刚”性一面的演绎,那么回忆童年的乡情乡思的笔调,则是鲁迅对越文化“柔”性一面的抒写。在对绍兴民俗世态中的封建糟粕进行批判的同时,他对故乡古朴的乡风、野趣的乡俗也不乏深情的眷念,显露出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在《故乡》中,他哀叹与故乡之间的疏离与隔膜,久久怅然;在《社戏》中,他诗化故乡的记忆,释放出最柔软的乡愁。每每谈及故乡,鲁迅总是在不经意间显露出世故面具下掩藏的童真。据郁达夫《回忆鲁迅》的叙述,鲁迅非常喜欢家乡的目连戏,有一次他对郁达夫说起一段戏文:“一个借了鞋袜靴子去赴宴会的人,到了人来向他索还时,却把鞋袜靴子弄丢了,于是他就装着肚子痛,以两手按着腹部,口叫着我肚皮痛杀哉,将身体伏矮了些,用长衫来掩盖光着的双脚。”[3]说到此处,鲁迅还模仿给朋友们看,露出孩子般天真的姿态。
在《两地书》中,有一个充满温情和激情的鲁迅,用文字咀嚼自己思念的寂寞和关切的温暖:“吃饭没”“吃的什么”“今天又做了什么”“天只管下雨,绣花衫不知如何?放晴的时候,赶紧晒一晒”“竟然得到了十四日发来的信,这使我是怎样意外的高兴呀”“这信安安静静的写到这里,本可以永远的写下去”……他不顾世俗的流言,勇敢争取爱的权利:“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思想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绝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么样的人了,我可以爱!”藏在《两地书》中的就是这样一个敢恨敢爱的鲁迅,在字里行间,我们触摸到了他温柔缱绻的儿女之情,感受到了他冷对横眉下的热切。
郁达夫曾亲眼目睹鲁迅对许广平的关爱。有一次郁达夫请鲁迅、许广平和许钦文吃中饭,当饭后茶房端上咖啡时,鲁迅体贴地提醒胃不好的许广平别喝咖啡,多吃水果。郁达夫“在这一个极微细的告诫里”,“才第一次看出了他和许女士中间的爱情”。原来平日看起来不苟言笑的鲁迅,并非铁打心肠,他也善于以自己独特的体贴来表达爱情。作为爱人,他是那样的真挚、热烈。
由此看来,鲁迅这个大众文化视野中顽强抗争的斗士,既是叛逆的猛士,也是思乡的旅人;既是睚眦必报的复仇者,举起投枪的战士,也是怀有儿女情长且温柔体贴的绅士。
三、犷中求雅的谐趣之美
绍兴是典型的江南水城,多水又多山。水以其柔性,呈现了一种雅意空灵的自由生命状态;山以其坚韧,契合了一种隐忍厚重的古朴生命品性。流水的素质与山石的品格融合在一起,铸就了绍兴人别样的地缘品性——柔婉而又刚毅,温雅而又坚忍,朴野而又细腻,厚重而又不乏灵性。可以说,刚柔相济、雅犷并举是绍兴文化的总体特征。与这种“刚中带柔”的文化品格相应,鲁迅在其作品的语言运用中,自如地彰显出犷中求雅的张力之美,演绎出古典的庄重与俚俗的戏谑并举的审美谐趣。
鲁迅从小就爱读书,涉猎广泛,他既接受过《鉴略》《文史通义》《论语》《孟子》《尔雅直音》等国学经典的熏陶,同时又对《山海经》《荡寇志》《西游记》《封神榜》等野史、传奇、笔记小说作品感兴趣。雅俗共赏的阅读兴趣,促成了他惊人的阅读量。据金纲《鲁迅读过的书》统计,鲁迅一生读过的书包括国学1552种、现代图书496种、西方著作1189种、综合性图书996种,总计4233种,囊括了古今中外的文学、艺术、文化、政治、地理、宗教、民俗等多种门类,可谓浩如烟海。广采博学的阅读积累以及雅俗并举的审美趣味,成就了鲁迅不拘一格的语言风格,他在行文中总是以独树一帜的创造性,打破语言的既定规范,着力将通俗和典雅融合在一起,在奇特的想象、嘲讽与调侃中“以俗破雅”,用通俗的语言削弱典雅之语所带来的沉闷气氛,带给读者耳目一新的审美感受。
如《自嘲》一诗就是鲁迅“以俗破雅”的语言实验: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 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 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 管他冬夏与春秋。
这首诗采用了庄重的古典律诗的形式,但其中的用语和情调,却是口语和古典雅语的交织,构成一种反讽的谐趣之美。诗中既运用了“华盖”“载酒”“俯首”等典雅的古汉语词汇,又运用了“翻身”“碰头”“破帽”“漏船”等现代汉语的口语词汇。这些口语词汇通俗粗糙,却十分接地气,与典雅的古代文言词语混合使用,形成了一种奇特的趣味。
再如《门外文谈》中的雅俗并用:“我们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连话也不会说的,为了共同劳作,必需发表意见,才渐渐的练出复杂的声音来,假如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吃力了,却想不到发表,其中有一个叫道“杭育杭育”,那么,这就是创作;大家也要佩服,应用的,这就等于出版;倘若用什么记号留存了下来,这就是文学;他当然就是作家,也是文学家,是‘杭育杭育派。不要笑,这作品确也幼稚得很,但古人不及今人的地方是很多的,这正是其一。”这段话在典雅的文字中融入了通俗的口语,寻求典雅与粗朴的契合,显得庄重而又俏皮,丰满而又洗练,深邃而又通俗。
鲁迅认为,从“活人嘴上”采到有生命的词汇并运用到文学中,可以大大增强作品的生气与活力,因此主张“博采口语,来改革我的文章”。他常常在典雅的句子中加入大量的俗词、俗语、俗典来“以俗破雅”,这不仅包括“热剌剌”“白厉厉”“困觉”“娘杀”“瘟头瘟脑”等家乡话——绍兴方言,还穿插着来自北京、四川、杭州等地的他乡方言,更有“要想富,跟着行在卖酒醋”“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等谚语。鲁迅说:“方言土语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我们那里叫‘炼话,用起来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听者也觉得趣味津津。”这些看似冷辟的土语方言來自社会的各个阶层,是“赛过文言文或白话文的好话”,可以极大地增强文章的感染力和亲和力[4]。可见他对语言通俗性的着力追求。
鲁迅语言的创新和野趣,与古越文化是息息相通的。古越人的风俗习惯最突出的特征就是“断发文身,裸以为饰”,保留了较多的原始野性,因此他们被中原峨冠博带的华夏人斥为“蛮夷”。古越地区的人们对中原礼制不大理会,不重视男尊女卑、妇女贞节。如勾践为鼓励生育规定:“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可以说,崇尚俚俗野性是绍兴人世代相袭的文化品趣。同时,越民常年行走于水上,在与水的持久较量中养成了勇于冒险、顽强拼搏、创新进取的生命活力。这种地缘群体师心纵横、隐忍坚毅、创新进取的文化秉性,凝聚为一种地域性的集体性格原型和气质,其投射在鲁迅作品中的影像是清晰可辨的。在鲁迅的笔下,始终留存着磨灭不掉的粗犷、古朴、野趣、创新的古越文化底蕴。
|参考文献|
[1] 夏志清. 中国小说史[M]. 香港:香港友联出版社,1979:29.
[2] 周振甫. 鲁迅诗歌注[M]. 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128.
[3] 郁达夫. 回忆鲁迅:郁达夫谈鲁迅全编[M]. 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28.
[4] 鲁迅. 鲁迅全集[M]. 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