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本栋
一夜之間,各色共享单车点亮了城市的大街小巷。每每看到三五成群的单车悠然从眼前骑过,童年骑单车的情景在我脑海中一一浮现,历历如昨。
我的单车情结,大概是受了父亲的影响。改革开放不久,父亲就成了我们村第一个拥有单车的人,当年他凭着外汇券从武汉购买回一辆上海产的永久牌单车,霎时点亮了灰暗的乡村。
村人用惊羡的目光看着那辆每天被父亲擦得通明锃亮的单车,父亲荣耀得就像一个凯旋的将军。那时人们出村大多徒步,少有人能像父亲那样双轮滚滚,铃铛悠悠,来去如风。
那辆单车是我们全家的骄傲,父亲对它珍爱如命,偶有村民来借,父亲掏出车钥匙后总是千叮咛万嘱咐,车被借走后,父亲就跟丢了魂似的。那辆单车也是我们全家的福星,过年过节走亲戚它就成了绝对的功臣,父亲骑着它把母亲、妹妹、弟弟和我,往返辗转地载到大山里的姥姥家。山路崎岖不平,坎坎坷坷,父亲的单车如同摇篮,坐在单车后座上的我昏昏欲睡。
我第一次学骑单车就骑的是父亲的永久牌单车。那时感觉车座比我的头还要高,现在我都不能想象当时是怎么样驾驭它的,那种双手紧抓龙头、右脚斜穿过黑色大三角架吃力蹬车的姿势,跟舞台上的滑稽小丑无二。学骑之初,父亲为了避免我摔毁单车,天才般地在后座上横绑了一根粗木棍,摔倒后单车才免于厄运。
刚刚学会骑单车的那阵子,车瘾大得出奇,村头的水泥禾场就成了我们放学后的练车场。多少个风霜雨雪的日子,水泥禾场上,我和小伙伴们斜扭腰肢、猛蹬踏板,踩着单车兜圈追逐的欢乐身影,成了村里一道鲜活特异的风景。疯踩踏板,车轮飞转,耳畔风声呼呼……渐渐地,我们的心不愿再囿于禾场了。
我头一回右脚跨过三角架坐上车座的时候都已经11岁了,那辆已经衰老得不成形状的永久,在我上下起伏的蹬踏中歪歪斜斜地朝向那个季节的黄昏行进。那一天,我一鼓作气骑了很远,第一次尝到了一个人在路上的兴奋感觉,也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了远方这样一个让人激动的概念。我骑了很远很远,渠道边的田埂骑完了,池塘边的碎石子路骑完了,沿途栅栏的泥路骑完了……我在一个长年枯竭的小河边停下来,悠然地回望夜色下的村庄,天黑如锅底,但是一点恐惧都没有,一点孤独都没有。
我倔强地推着单车原路返回,那晚的星星特别明亮,几乎是我这一生看到过的最明亮的一回。
开始到镇上读书,七八公里,一周一来回,单车是唯一的交通工具,也是展示本领的道具。在女孩子面前双手脱把;把双脚搁到龙头上;或者把屁股坐到后座上去,像只大蛤蟆……
岁月轮转,回望旧时月色,那时我们的心清澈如水,没有混浊不堪的世俗。我们经常骑车滞留在路过的仙鹤桥上,各自把单车往桥栏上一靠,就凭栏观看河岸戴着斗笠专心垂钓的人们,那种悠然,那种心安理得,令人心生无限神往。也许半天并没有鱼儿咬钩,也许一个下午钓不到几条小鱼,但他们依然握着鱼竿,不急不躁,静心垂钓。我常常会被垂钓人的那种坦然感染,我感觉到他们钓的其实就是一种心平气和。
到县城上高中后我开始住读,少有机会骑单车;父亲罹患心脏病以后,不敢骑也骑不动单车了。那辆失去主人擦拭照拂的永久牌单车,也日渐失去了往昔的锃亮光泽,被搁停在锈迹斑斑的岁月一隅。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