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圭
提到父亲,我们会想到爱、权威、温暖、安全感……毋庸置疑,父亲是一个人成长道路上最重要的陪伴、最值得学习和尊崇的榜样。然而,有一个人却出版了一本书,书名是《我的父亲是loser》。这对父子间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胆敢写一本这样惊世骇俗的书?
loser的中文意思是“失败者”“屡屡失败的人(尤指评价较低者)”。一个被称为loser的父亲,会带给孩子怎样的伤害?乔淼说他曾不止一次认真地想通过自杀的方式来摆脱糟糕的原生家庭。
但他最终没那么做,而是选择用一本书来阐释这个问题:如果你改变不了自己的过去,改变不了那些曾伤害过你的人(包括父母),你要怎么办?
这个父亲有点儿low
乔淼刚过而立之年,未婚,有着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硕士、心理咨询师、GRE&GMAT教师、互联网教育公司产品研发和作家等诸多身份的他,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如果没有《我的父亲是loser》这本书,他的朋友、导师和同学,甚至从未发现他的成长经历如此糟糕。
在乔淼的记忆里,父亲是个怪人,一个一点儿都不像父亲的父亲。乔淼很少见父亲早起上班,也不常听他谈工作,更极少见过他学习。乔淼的母亲在医院当护士,工作兢兢业业,业余时间就看书学习。但父亲不是这样,他在大学图书馆工作,每天迟到、早退,上班时还经常溜出去打麻将。
“晚上我睡觉的时候,他要么在津津有味地看金庸、古龙、梁羽生的书,要么就是夜不归宿,不知道去了哪里。”乔淼说,那时他们和外婆住在一起,外婆总说父亲“晚上不睡,早晨不起”,但他从不反驳,也从不悔改。虽说父亲工作不上进,但在乔淼5岁之前,父亲还是会经常陪伴他,天天去幼儿园接送他。一天,父亲忘记叫乔淼起床,想着去幼儿园要迟到,干脆带着乔淼去上班。“他带我去图书馆转了一圈,托一位也带着孩子上班的阿姨照顾我后就不见了踪影。差不多下班的时候,他才突然出现。”乔淼的印象中,这是父亲唯一一次带他去上班,让他高兴了很久。
只是不久后,父亲就放弃了这份在很多人看来很好的工作,成了一个要开公司干大事的“企业家”。乔淼上了小学,原本最需要父亲陪伴的日子,父亲却开始阶段性地消失。有时连续几天不在家,过几天又突然回来,眉飞色舞地说:“我马上就要做成一笔大生意。”一次,父亲拿走他多年来存在母亲那儿的700元压岁钱去了北京,声称要在北京做大生意。一个连孩子压岁钱都拿走的父亲,能做成大生意吗?这次压岁钱事件,让乔淼第一次对父亲产生了失望。
最終,在太原和北京都没能折腾出名堂的父亲,决定远赴广西北海打拼。整整一年都没回来,只是给他写了一封信。乔淼最需要父亲的时候,他却不在。他在学校被人欺负,哭着跑回家。母亲却只会责骂乔淼,说一定是他先招惹的别人。无法从母亲那里得到安慰,父亲不见踪影,他只能一个人躲起来哭。
哭得最伤心的时候,乔淼会想起父亲。“我希望他从远方回来拯救我,安慰我,告诉我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不必带着礼物,但一定要带着微笑,用厚厚的手掌摩挲我的脑袋和肩膀,告诉我怎么做就可以做得更好。我越是想要这样一个父亲,越是意识到眼前并没有这样一个父亲,就越是止不住眼泪,直到再也流不出眼泪,直到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些年里,乔淼为掩盖考试成绩不好而撒过谎,偷拿过母亲和外婆的钱,也欺负过比他弱小的同学……在母亲的明察秋毫之下,他永远无法逃脱严厉的责罚。他招架不住,只好默不作声,面无表情。于是母亲就开始讲她工作多不容易,不靠谱的丈夫如何让她伤心,她越说越激动,最后她终于哭了起来,乔淼也就跟着哭。在哭得最绝望的时候,他冲母亲大喊:“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你要我这个孩子干什么用!”这样只会招致更可怕的责骂。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的乔淼陷入幻想:他突然死了,母亲看着他的尸体号啕大哭,而他的灵魂飘在空中,带着一种复仇后的得意……“但这些幻想中,我依然找不到父亲。”
小学一年级暑假,某天母亲说要带着乔淼去北海找父亲。他欣喜又激动,和母亲舟车劳顿,终于到了北海,父亲却没有想象中那般亲热。一天,乔淼的母亲醉得不省人事,原来她发现了父亲和一个女人的照片。“更多的细节我已经忘了,但至今我依然记得我听到这些话之后的失望。”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乔淼不断从母亲那里听到父亲更多的不堪往事:他年轻时风流成性,和母亲恋爱后还和其他女人纠缠不清,结婚后,父亲有好几次被母亲捉奸在床……
这样一个父亲,怎么会让孩子依恋和尊敬呢?尽管父亲的公司连他在内就两个人,但他并未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除了没日没夜看武侠小说,不时去参加麻友和牌友的局外,乔淼还发现父亲超级迷恋香港电影。小小的他对“工作”没什么概念,但他知道,看闲书、看电影和打麻将,显然不是“总经理”的分内之事。
见过黑暗,依然渴望光
总是从母亲那里听到父亲的不堪,乔淼陷入了一种无解困局。倘若母亲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个父亲就不值得他指望和崇拜。可作为一个成长中的男孩,乔淼又需要有一个值得仰视和学习的父亲。偶像的垮掉,引发了乔淼严重的信仰危机。“哪怕不是父亲,而是另一个成年男性,能够给我一点儿示范和引导也好。但我的生活里,没有这样一个人。”
想做生意却不好好干,满嘴跑火车,还总在外面拈花惹草,这样一个父亲,越来越让乔淼厌烦。但是母亲不肯离婚,这又让他不知道是好是坏。更多时候,乔淼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如果我死了,如果我不存在……母亲是不是可以和父亲离婚?”7岁的乔淼,开始严肃认真地思考这样一个荒谬的问题。
北海的生意以失败告终,一年后,父母带着乔淼回到太原。母亲回医院工作,父亲继续无所事事。随父母颠沛流离回来的乔淼,却变成了同学眼中的坏孩子,成了“北海回来的野小子”和“南蛮子”,但是这样的委屈和屈辱,他没法说给父亲听。
乔淼在小学五年级当上了中队长,学习成绩稳居前列。但在其他方面,他是个问题少年,比如在日记本上写打油诗讽刺班主任,和同桌女生打架打到人家流鼻血,站在楼道里和同学比谁的口水吐得更远……
班主任第N次找乔淼谈话时,他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说父亲向母亲提出了离婚。“这个年过四十,事业、家庭双输的男人,竟然主动提出离婚!就好像母亲和我赖在他身边不肯走一样。”家庭动荡令乔淼陷入了新矛盾,一方面,他希望有个稳定幸福的家,另一方面,他对母亲的抱怨不胜其扰,觉得他们不如离婚算了。
最终,父母离婚,乔淼跟了母亲。接下来的时光,从初中到大学,乔淼和父亲的交集都很少。乔淼成绩依然优异,但也依然是同学眼中的异类。“小时候想向他学习,他偏偏不在;青春期迷茫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却得不到答案;等到他的形象彻底被摧毁后,他又和母亲离婚,渐渐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但乔淼从不把自己的感受分享给别人,什么都自己扛。只是他心里知道,累积在心的诸多情绪,终有一天会大爆发。正因为有这样的预感,乔淼在上大学之前,就抱定了要学心理学、做心理咨询师的念头。
2008年,乔淼从山西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的硕士研究生。与此同时,父亲找了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女朋友。父亲没有退休工资,阿姨竟然拿出她的钱贴补他。阿姨对乔淼很好,曾花好几个月时间绣十字绣送给他,还当着父亲面称他为“咱家儿子”。一切都好像好了起来,当乔淼一天天长大,在物理空间上与父亲远离,经济上也早就不依赖父亲时,他发现,摆脱父亲的影响,按自己的意愿独立生活,好像变得不那么难了。
但他高估了自己。2009年,乔淼失恋,分手是他提出来的,理由是“我恨我自己”。女友哭着抱着他说:“可是我爱你。”乔淼生平第一次感到被理解被接纳,但他还是坚持分手。因为没有父母的示范,乔淼不知道正常的男女关系是怎样的,他对亲密关系有渴望,但发生一点儿矛盾就不知所措,他不相信自己有能力处理好恋爱中的两人的分歧,不相信对方能相信他,只能选择仓皇逃走。
这次失恋成了乔淼人生中的一次“扳机事件”,他表面上正常上课、写论文、参加导师例会、上培训班、背GRE单词,但那时他有了毁灭自己的念头。他认真计划过从哪栋楼的哪个窗口跳下会必死无疑;他想过卧轨、自焚,一遍遍构思遗嘱。万事俱备,只欠一跳。那时他和母亲电话联系,哪怕心情很差,只要是母亲的电话,乔淼接起来就跟没事人一样,但是放下电话,他却更想死了。
为什么没有去死?乔淼说,是因为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么死太窝囊了!”应该死得更有意义,比如见义勇为、替人挡刀。“再说我是个想做心理咨询师的人,如果选择自杀,岂不会被人嘲笑?”当然,乔淼之所以没有选择轻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已经在系统学习心理学,来到了心理咨询中心求助。这就像他后来在《我的父亲是loser》的扉页中写的那句话:“见过黑暗,依然渴望光。”
决定人生方向的不是原生家庭,而是我们自己
乔淼之所以学习心理学并从事心理咨询工作,是因为既不想让内心那颗原子弹炸掉,又不想将它深埋于心假装看不见。“学习心理学,写下自己的真实经历,是因为我想把原子弹改造成核反应堆,变成动力和能量,去做些值得做的事情。”
在接受心理咨询的同时,咨询师建议他和父母“和解”,但是他选择宣泄自己压抑多年的委屈、愤怒、伤心,找父母“算账”。这不是一种最好的选择,却是他最本能的反应。他把从脑海里挖掘出的所有不好记忆,炮弹一般扔向母亲,在短信、电话里和她吵架,指责她做得不对,伤害了他。他对母亲说:“你不配做母亲!”学校放寒暑假,乔淼不回家,他不和母亲联系,拒绝她的资助。直到有一天,母亲终于对乔淼说了“对不起”,也不再为自己辩解。
母亲态度的转变,让乔淼意识到:母亲加诸于他的压力和情绪,有一部分本该是父亲承担的,只是他不在场,他成了替罪羊。为此责怪母亲是不公平的,因为错的是父亲不是母亲。乔淼慢慢理解了,是因为父亲缺席,母亲一个人难以支撑,不得已才打压并妨碍了他的成长,把他当作自己宣泄情绪的专用容器。
“但我很庆幸我的主要养育者是母亲,毕竟她用一个人的力量,为我提供了不算太差的支持。”父亲离世后,乔淼更努力地摆脱和母亲的共生关系,所幸母亲在道歉之后,也做出了积极回应,比如她会不时告知她的状况,让乔淼放心,经常说一些趣事而不再只是指责。乔淼说,相信终有一天,他会和母亲达成共识。到那时,他会请母亲来北京的家里做客,或者他回到母亲的家,敲开房门,笑着对她说:“妈妈,你好!”
乔淼和父亲的交锋只有一次,那是2010年某天,在和咨询师谈完家庭成长经历后,乔淼给父亲打电话,讲出了對他的失望和怨恨。说到伤心处,乔淼哭着说:“你不是我爸爸!”挂掉电话,他收到了父亲发来的两条很长的短信,大意是他也想扛起家的责任,想努力让乔淼和母亲过上好日子,但无奈运气不佳,他也一直很自责痛苦云云。乔淼给父亲回了短信:“我需要的是正常的家庭氛围,是回到家发现父亲在等我,是他晚上下班后就会回来的感觉。我不需要他做成什么生意,带给家里多少钱!”
父亲没再回复,后来再见,父亲话变少了,乔淼觉得父亲在自己面前矮了一截儿,他突然变得弱小了。乔淼知道,在生理层面上被自己打败之后,父亲在精神层面上也败下阵来。乔淼甚至想,如果父亲足够长寿,如果自己有机会,一定会陪他抽一千支烟、喝一万杯茶。他深信父子之间的诸多隔阂,他对父亲的抱怨和恨意,终会因为时光流逝而彻底消散不见。
但是2013年夏天,乔淼的父亲突然离世。当时,27岁的他是新东方的教师,他匆忙请假赶回太原。在殡仪馆见到父亲,乔淼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和脸颊,凉彻心骨。他想起小时候的冬天,父亲从外面回来,他就喜欢这么摸他的脸,有时候,他还会抱着父亲响亮地亲一两下。只是这一次,父亲没办法再给他任何回应了。直到这时,他终于发现,如果不接纳父母,他就无法接纳自己,活在当下了。
父亲离世后,乔淼决定把他和父亲的故事写出来。“我知道这是我的事儿,我把它写出来了,那这个事情就有翻篇儿的希望了。创伤如果还在脑子里,你会时刻回去看看这些东西还在不在?”乔淼说,写书是记录自己的想法、感受和经历,写书也是整理自己的过去,从而更好面对未来的过程。
写书前后的乔淼完全是两个人,他庆幸自己终于完成(至少大部分完成)了与父母的和解。对他来说,开始接纳父母并与他们和解后,他最大的改变是学会“放下”,一点点放下之前的怨怼和愤怒后,他变得平和了许多,也不再时常陷入“我死了会怎样”的可怕幻想。他开始学会在安全环境中适度宣泄痛苦,与此同时努力地做好眼下能做的、该做的事情,比如按部就班地上班、做心理咨询、写书、和朋友定期聚会聊天。看到母亲打来电话时,他不会像之前不接或接起来就抱怨,而是面带微笑地接起电话,耐心听她说话。他开始关注母亲的微信朋友圈,认真去看她发给自己的每一篇文章。曾经不愿和朋友谈到父亲的他,如今会很自然地和亲人、朋友谈到父亲。
乔淼说,如果他做了父亲,一定要做的是“在场”,孩子成长过程中的任何重要场合都要在,要让孩子感受到父亲的存在。如果做了父亲,乔淼一定不做的是“评判”,因为很多时候,父亲习惯居高临下地评判孩子的事情、想法,他们也习惯冷嘲热讽。当着孩子的面评判伴侣,也会对孩子产生极其不好的影响。
心理学家罗杰斯说:“好的人生,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状态;是一个方向,而不是终点。”而心理学里最常见的,就是将人的个性和生存状态与其原生家庭联系起来,很多人拼命嚷嚷:“爸妈,是你们害了我,你们要为我的人生负责!”乔淼的故事告诉我们:将原生家庭当作复仇的子弹,是对自己的生命和人生极度不负责任的表现。
每个人都无法选择父母和原生家庭,谁都无法折回去再活一遍。我们能做的是,靠自己而不是靠怨怼父母,来完成自我疗愈。因为决定我们人生方向的不是原生家庭,而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