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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我们的文学史,是没有“文学味道”的历史。只是文学有那些事儿,把它做成资料而已。
——王德威
晚清小说里,我认为侠义公案小说——当然《七侠五义》到今天还受欢迎——代表了一代人正义的向往以及自欺。另外,应该是狎邪小说——青楼妓女等,那是个大传统,它探讨了什么是欲望、身体的解放和管理。科幻小说表面上写的是光怪陆离的东西,但对知识的打破,是非常大的助力。谴责小说,也就是黑幕小说,它所投射的价值辩证充满张力。黑幕小说暴露各种各样是非曲直的伦理、政治、欲望交换,其实指向“什么是价值”的问题。
什么是价值,什么是正义,什么是真知,什么是欲望,这四个关键词,在五四以后的写实现实主义小说里不断地繁衍,何况20世纪末、21世纪初的中国小说。
我看余华的《兄弟》,会立刻反应说,这太像晚清的谴责小说了。贾平凹的《废都》,这不是一个讲狎邪、讲欲望散乱的故事吗?刘慈欣以《三体》证明,科幻是对于什么是知、什么是真知、真理的典范转换。正义论述更不必多说,余华的《第七天》、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莫言的《生死疲劳》都是好的例子。我刻意用小说这个领域来说明,小说——或是文学——对我们的社会是重要的,对中国的人文环境尤其重要。
南方周末:所以中国现代文学经历了一个丰富-狭窄-再丰富的过程。
王德威:即使在狭窄的那些年代里面,也有好作品出现。晚清所代表的那种多元、奔放的想象力,有的是正面,有的是负面,的确在经过一个世纪之后,又重新释放出来。
这样的过程,不只在纸上传达,只要到网上去看一看,我想任何人都会很惊讶。那样奔放、恣肆的想象力,20世纪的作家是做不到的。那种活力——正面的、反面的、混乱的、好的、坏的,竟和晚清相似。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话题,我们并不低估网络与文学相生相克的力量,所以这个问题是在进行中的。
1919年5月4日: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一天?
南方周末:这个每篇2500字的文学史个案,怎么写?
王德威:我举几个例子。1919年5月4日,2500字能写出什么来?但我邀请的这位学者,他写道,1919年5月4日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一天。他的意思并不是说没有示威,而是对当时一些重要的文人来讲,很多事是后见之明。
那天早上,鲁迅到书店去领取日本寄来的书,其他的文人又做了这个事、那个事。“五四”之所以成为有意义的历史事件,是经过此后一段时间的酝酿、传播以及媒体的推波助澜,还有整个中国民心士气的倾向所汇聚出来的。这个文章提出,最早直接描写“五四”运动的作品,对其给予支持的,并不来自所谓的“五四”文学正统,而是来自鸳鸯蝴蝶派的那些作家。
这本文学史就是这样,从各种小的历史脉络,重新去介入大历史千丝万缕的可能或不可能。由点到线到面,产生很多不同的对文学和历史的比较广义的看法。
也不见得是要做翻案文章,那也太简单了。“五四”没有什么好否定的,它是一个复杂事件,从文学立场上我们怎么来看待,才是我关心的。
南方周末:这本文学史除了邀请学者、教授,还邀请了一些作家?
王德威:我邀请了王安忆写她母亲茹志鹃,茹志鹃应该算是中国的第二代革命女作家。我请了余华,讨论在1985年他怎么读西方各种文学翻译作品的经验——在华东师大,他每天翻墙,到那些书店去买卡夫卡、川端康成、海明威等人的作品。莫言写他认为为什么到21世纪还应该读小说。台湾的作家我请了朱天心,香港的作家我请了董启章。
比较正规的题目里,我请了陈思和来回想,在1988年他怎么和王晓明策划了重写文学史的运动。又请了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的张英进教授,描写1949年王瑶是怎么写文学史的。我请李欧梵谈夏志清如何写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如何和汉学家普实克打笔仗。
我也请汪晖写他关于墓碑的随想。他在德国做研究的时候,在一个墓园里看到各种墓碑,引起他对个人所来之路的回想。这篇文章结束在鲁迅的《墓碣文》。
哈金是美国现在最重要的华人英语作者。他写一个重要的篇目:鲁迅怎么写《狂人日记》。自己也有很多感时忧国之痛的哈金,来遥想鲁迅在1918年怎么样用文学的方式来表达当时中国的状况。他写1918年4月2日晚上,鲁迅怎样踌躇自己的未来,到晚上,他终于写出了小说,就是《狂人日记》。哈金有很多史实线索,把整个经历用一个小说家之笔重新变成文学。
我想象的文学史,真的就是“文学”史。过去我们的文学史,是没有“文学味道”的历史。文学史跟经济史、社会史、地理史放在一起,只是文学有那些事儿,把它做成资料而已。
演讲、电影,是不是文学?
南方周末:文学的观念在这里确实被拓宽了,收入了碑文。此外还有什么?
王德威:我们现在讲文学就是小说、戏剧、诗歌、散文。但在1902年,文学变成一个学科前,中国的文和学,还有文学,是非常复杂的、很不一样的观念。我回顾中国文学文化史的语境,重新把文学放在更广义的历史脉络上,来回应当代西方对文学的定义,一下子就豁然开朗:原来中国文学是这样有意思。
“演讲”是个很新的观念,孙中山唯一留存下来的声音,是1924年留声机里的一段演讲。它和毛泽东1949年在天安门上的开国演讲,是不是文学的一种呢?
南方周末:不是说演讲稿,而是说演讲本身?
王德威:历史人物的演讲,经由留声机传播,变成大家可以听到、感受到,然后体会、反应的一种陈述过程。这是文学生产的物质性(也包括身体性)的一面。这篇文字我是请北大的陈平原来写的。
相对于此,还有一章是讲邓丽君的。邓丽君1995年过世,她在中国文学上有什么意义?从声音、歌词,还有被她感动的整个华语社群,这样一个所谓的“邓丽君神话”,一直到这两年,新的立体幻象让邓丽君又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电影算不算文学?这本文学史里,有不少关于电影的文章。
我有一章讲韩寒,还有几章关于网络诗歌、电脑游戏。游戏就不是我们所能够理解的文学。但当我们思考电脑游戏所产生的一种叙事力量,文学的元素似乎又挑战着我们的认知。
文学不必是四大文类。到了这个世纪,可以发挥成新的传统。但文学史顾及方方面面,怎样在收放之间找到平衡点,是一个挑战。
南方周末:你说,中国的“文”和西方的“文”是不同的。
王德威:有同,也有不同。《美国文学史》的两位编者说,为什么要做美国文学史,他们的理念是“美国就是文学”,这是很妙的。“文学”的意思,是无中生有、虚构或创造的意思,这跟西方从柏拉图以来,对所谓“诗是什么”——诗是创作,一个无中生有的创造——的观点是相契合的,也符合美国开国的精神,充满想象力、创造力。
但中国文学源远流长,我不能说中国文学是无中生有的创造,这和我们中国传统对“文”“学”的看法也不太一样。
我了解到,《文心雕龙》以来,中国人对文的观念的包容跟开阔性,居然超过西方非常多。甚至有意无意地,和当代西方的很多文论是可以对话的。
“文”这个字,一开始我们知道是“错画”——就是一个标志,线条的交错。“文学”,也曾是一个官位的名称。“文”成为审美的作为或审美的呈现,是六朝的事情,也就是第三、第四世纪以后了。“文”也是文明,是文化的、教养的事情——斯文。“文”,也是不断跟宇宙互动的现象,天文、地文、人文。
为什么一个世纪以来,中国许多重大的政治事件都是奉了文学跟文化之名而兴起的?这是有历史渊源的,“文”和“政”的复杂性其来有自。
这是我们自己的文化传承,和西方“模拟再现”的文学观念不一样。我今天介绍文学史,当然要把它表示出来。
南方周末:在你的现代文学史中,从1949年到1979年,中国大陆涉及哪几个作家?
王德威:1949新中国成立对中国文学的意义,有几篇文章从不同角度探讨。胡风事件的来龙去脉也有专文讨论。延安“讲话”,我请到了钱理群教授来写,很光荣。
涉及的作家还有路翎、胡风、浩然、杨沫。在广义文学概念里,有田汉的《关汉卿》,当时在首都剧场演出,非常轰动。有《茶馆》,也有《红灯记》。大型歌舞剧《东方红》,讲它如何从陕北开始,在1960年代初酝酿成一个大型歌舞剧,最后变成电影。非常有趣,1955年的黄梅调《天仙配》,是当时最卖座的电影。
长征文学这个题目,我请了一位资深人类学家、历史学家,她在前几年访问了硕果仅存的几位长征女战士。她们作为女性在长征中所面临的最基本的问题——生育问题、生理问题,是过去男性中心论述比较少碰触想象的。它一下子就把长征的革命感召与现实挑战等面相打开了,长征就是真正有血有泪的故事了。
还有,1960年代,中国跟阿尔巴尼亚做了一个热闹得不得了的民族表演活动。这里面有当时中国政府希望跟在中苏边界的少数民族如东干族进行文学互动的尝试。当时苏联作品翻译到中国,几百万人阅读《钢铁是怎么炼成的》,这个现象也是令人感动的。
我们今天已经习惯了西方这一套国际性,忘掉了社会主义的国际性。不要用狭隘的意识形态,来限制我们对于什么是国际性或国际文化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