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萌
盛千峯刚到景德镇那会儿,成天干的是上房揭瓦的勾当,半月就闹出“混世魔王”的名头。也多亏了他爷爷盛高岭在当地德高望重,才没人来计较他闯出的祸。
肆无忌惮的日子过得久了,不免也感到厌倦。那天午后,他正蹲在柴窑顶上琢磨着怎么惹出点大事好让父亲把自己接回家,一只鹩哥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鹩哥,毛色极亮,褐色的眼珠炯炯有神,立在烟囱上神气活现地俯视他。
一人一鸟四目相对,鹩哥扇了扇翅膀,开口念:“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
盛千峯从未见过这样有趣的鸟儿,顿时起了兴致要捉住它,却忘了身在何处,险些从窑顶上栽下去。
鹩哥在前面慢悠悠地飞,他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在绕过第十八个巷口后,鹩哥飞进了一处庭院。
他毫不犹豫地撸袖子翻墙,却没提防墙的边缘插了一溜的防贼瓷片。手一按,一阵剧痛袭来,整个人翻了下去。
他跌进了一池泥水里,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拼命想探出头,身子却陷在底下的淤泥里……等他奋力攀上池壁,刚长舒一口气,蓦地传来一声怒斥:“你哪儿来的?干什么!”
吓得他手一松,又跌进了泥水里。
他再度挣扎出水面,已是满怀怒气。正要发作,却对上一双圆睁的杏眼,眸光清澈,几能照人。
那是盛千峯第一次遇见沈天青。
穿一身靛蓝布衣的清冷少女,偏偏有一张精致的瓜子脸,恍如从青花屏风上走出的仕女。
他的气不知为何就消了一半。
1
他狼狈地爬上岸,从头到尾沈天青都以一种漠然的眼神看着他,这眼神让他十分不舒服。他摸摸头,咳了一声:“我,你好……”
她指了指院里竹架上的一排白布褂:“我不跟泥猴說话。”
小霸王盛千峯何时受过这种待遇,但此刻他无论如何也硬气不起来,忍气吞声地进屋冲澡换衣,心里寻思着如何给自己找回场子。
今日活该是他倒霉,还没等他想出一丝线索,沈天青已经把他堵在门口:“快,去把瓷石粉淘干净。”
晴天霹雳,盛千峯登时跳脚:“我又不是你家的作坊师傅,凭什么听你的。”
“大门有路你不走,非翻墙找事情,小毛贼,别逼我报警。”
他气得翻白眼:“谁是小毛贼,我爷爷是盛高岭……”
堪堪被打断,沈天青冷笑连连:“盛千峯是吧,混世魔王不得了啊。你既然是盛爷爷的孙子,那你知不知道,池子里的白不子有多难得!”
白不子,盛千峯还真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他看着沈天青冷若冰霜的神情,气势顿时瓦解,嗫嚅着说:“多少钱,要不我赔给你吧。”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大事不妙,她的眼神直能杀死人。他挽起裤腿向后门走去:“小姐姐你别生气,我去,我马上去。”
沈天青支使他走下河。盛千峯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做得来这种活计。两担瓷石粉从天而降,压得他腿一软。
士可杀不可辱,男儿膝下有黄金。盛千峯咬牙开始颠石。沉重的瓷石粉混着水如铁一般敦实,他晃了没两下就头晕眼花。
正午的太阳大,尽管有树林荫蔽,他还是折腾得满头大汗,扁担在他的肩上勒出红痕。而她坐在岸上喝橘子水,清凉快活的样子让人羡慕至极。
他只觉太阳如火炉一样炙烤,身子越来越沉……一双手扶住了他。
冰凉的手指按着他的太阳穴,盛千峯渐渐清醒过来,沈天青嫌弃地说:“这么大个子顶什么用,一点活都不会干。”
“算了算了。”她说,“体力活你吃不消,去碾粉总行吧。”
碾个粉也被她指挥得团团转,盛千峯本是不服管的性子,这回被押来景德镇也是因为带头打群架闹事。但人总有克星,好比今天他撞上沈天青,被她呼来喝去毫无反抗之力。
晕头转向地熬到傍晚,拯救盛千峯的人终于来了。
“天青,”有人叫她,“大呼小叫的,嚷嚷得整个镇子都听见了。”
走进来的中年人他认得,是常来他家和盛高岭切磋技艺的画师,姓沈。
她压根不怕父亲:“这小子翻咱家院子,搅浑了淘洗池。”
“行了。”沈父摆摆手,“你这人太没气度,计较这种小事。”转身对盛千峯和蔼可亲:“千峯啊,叔叔这儿你随便逛,喜欢什么直接拿。”
“饿不饿?我让你师姐给你做饭吃。”
他颇不适应这样的关心,挠挠头想说什么,却见沈天青站起来,跺了一脚,摔门进屋去了。
2
盛千峯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在家里老实了好几天,盛高岭对此分外惊讶,问:“你这是怎么了?”
他才不愿向人讲述那天的丢脸事,总有一天他要给那个刁蛮丫头点颜色看,他愤恨地想……盛高岭见他不说也就不问,继续给坯胎绘色。偌大的羊毫笔在盛高岭手中像施了魔法般灵巧,他忽地想:不知沈天青作画时,又是怎样的情形呢?
要打听沈天青并不难,她自幼丧母,沈父又忙,街坊邻居大多都照料过她。
盛千峯收敛了性子,凭着好相貌和甜言蜜语,迅速俘获一众阿姨的好感,将沈天青的行踪摸了个清楚。
她自幼学艺,承珠山八友汪野亭粉彩山水一派。画师均从摹写开始,沈天青日常大都是在瑶里瀑布一带采景练笔。
盛千峯靠着地图顺利到达汪湖,但这儿瀑布众多,加上山路崎岖。他绕了大半钟头,决定休息一会儿再继续复仇大计。
他找了块石头坐下,此时是洪水时节,一水四瀑蔚为壮观,风挟水珠吹来,便似蒙昧的雾,拂面温柔,令人心亦沉静许多。
就在他啃着苹果快陷入这美景时,眼角忽地捕捉到一抹淡青色的身影。
沈天青!
他扔下苹果向着后山奔去,果然看见了沈天青。她坐在溪边,正专心执笔绘画。
清风徐来,芳草萋萋,她在描绘山水,自己却也融在了山水之间。
盛千峯看得痴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今天所为何事,想了想,爬上临近沈天青的一棵树。
街坊传说沈天青最怕花猫,于是他弄了只小花猫来到南山,预备吓她一吓。
他聚精会神地伏在树上,在确定了沈天青会维持这姿势地老天荒后,他双手一松,花猫便朝着沈天青扑去。
眼看大功即将告成,万万没想到她仿似背后长了眼睛,突然站起身来往旁边一避,回过头来。
完蛋了。
与此同时,纤细的树枝再无法承受他的重量,“咔嚓”一声,他跌了个四脚朝天。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正叫苦不迭,沈天青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她毫不客气地敲他的头:“盛千峯,你还是不是男人?有种当面单挑啊,背后来阴的算什么本事。”
“嗯。”方才他腿磕到了石头,痛得全身使不上劲,沈天青大概是发觉了,蹲下身来,笑眯眯地问,“要不要我扶你起来啊?”
男子汉大丈夫,再苦也得自己扛,他一声不吭地转过脸去,不理会她。
“有志气。”她拍拍手站起来,“你就在这儿躺着,等着你爷爷来接你。”
“再见!”
她麻利地收拾了工具,背起画板,就真的离开了。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山里飘起雨来。他动弹不得地躺在草丛里,忍受着腿疼和寒冷。慢慢地,他眼前浮现出爷爷家温暖灯光下的晚餐,香菇炖鸡、炒三鲜……他实在是太饿了。
“盛千峯。”美梦一朝碎,他不情愿地睁开眼,就对上一张神情焦灼的脸。
沈天青使劲拍他的脸,看到他醒来,松了口气,二话不说背起他就走。
他盛千峯怎能靠一个女孩可怜幸存,他挣扎着不肯就范,她“啪”地一掌让他老实下来:“少自作多情,我是來带小猫回家的。”
原来她压根儿不怕猫啊,他想。他很困,但沈天青却不让他如愿,不停地跟他说话。
救命之恩,又是女孩,他只得打起精神应付。
“你喜欢什么呀?”
“我喜欢计算机。”他提起这个有点兴奋,“加州硅谷你知道吗?我将来想去那儿。”
“听说过,不清楚。”
“你都去过什么地方?”
“只跟师傅去过黄山。”
他趴在她的背上,她颈间的碎发挠在他的脸上,那奇异的酥痒令他十分不自在,伸手将发丝拂去。
她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里,路上太安静,她于是唱起《茉莉花》来。说也奇怪,这悠扬的歌声驱散了他大半困意,支持着他撑到山下。
看见古镇灯火的那一刹那,沈天青的腿一软,而他全身松懈,昏了过去。
盛千峯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正在发蒙,有人推门进来:“你醒啦。”
“嗯。”她这样和气地说话,倒让他有点不习惯。
“真是能睡啊,怎么都叫不醒。”她边说边端上饭菜,“都是瑶里的时令菜,你将就着吃点吧。”
盛千峯压根儿没听她说话,他的眼珠子随着鲜嫩的香椿鸡蛋转动,香气扑鼻的苦禇豆腐……他食指大动,吃了整整两大碗米饭。
“慢点。”沈天青生怕他噎着,连忙拍他的背。
他埋头大吃,乱糟糟的刘海覆在额前,阳光照见他纤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其实是个挺可爱的男孩,虽然有时候咋呼了些。沈天青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不由得就柔软了。沈父告诉过她,盛千峯的父母离异多年,他由保姆带大,从小得到的爱恐怕还不如她多。
他浑不觉她的思绪翻涌,直到吃撑了才想起:“你午饭吃过了吗?”
“吃过了,你想吃什么?”她问他。
“什么都吃。”
“是吗?”她低头收拾餐具,像在想什么,走到门边突然转过身来,“晚上给你做珍珠米果好吗?”
她笑起来很好看,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容仿佛山间的茉莉花那样清丽柔美,不夺目炫耀,却拨动心弦。
他愣愣地点了点头。
3
盛千峯以养病为借口,在沈家赖了好长时间。沈天青大概是觉得有愧于他,不仅默许还天天挤出时间给他烧饭。
吃饭的时候两人有说有笑,拿筷子打架,那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
然而这几天,她却有些心不在焉,神情恹恹的,也没兴致讲话。
该怎么办呢?盛千峯沉思着,夹起一块藕合,咬了一口,瞬间像烫了脚似的跳起来,一张脸抽搐成苦瓜:“你放了什么?芥末吗?呛死我了。”
沈天青手忙脚乱地给他灌凉水,一边夹起藕合,一边自言自语:“不可能啊。”
她尝了一口。
“盛千峯,”她火冒三丈,“你捉弄我。”
他秒速回归嬉皮笑脸的常态:“看你有心事,逗你玩嘛。”
沈天青近日确实有心事,她放下碗筷,捧起工作台上的玉壶春瓶,阳光下素胚如雪青花淋漓,足见匠人的娴熟技艺。
他不由得赞叹:“你这功夫,都快赶上我爷爷了。”
“差得远了。”她惆怅地说,“师兄说过,我的作品粗看不错,近看便全是匠气,只见描摹不见心胸。”
她口中的师兄是鼎鼎大名的徐釉,二十出头就以指绘瓷声名大噪,沈天青的人生理想就是成为像他一样的人。与她熟识以来,盛千峯听这名字已到了耳朵出茧的地步。
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她犹在滔滔不绝:“师兄说,通景山水,要紧的就是那个通字,心胸通了,才能一气呵成。你看你家的那幅《西江月》,就是典型的横观竖看皆成景。”她的情绪有些低落,“是我太笨太懒,才做不到境气贯通。”
她愁,他也跟着愁。两人坐在葡萄架下,望着满院的碗坯发呆。
刚成型的碗坯湿漉漉的,仿若出浴少女般无瑕。谁能想到,这看似简单的坯子,是经过数个有着几十年锤炼师傅的手,才能有这般的浑然天成。
自己到底还是差了岁月的历练吧。
感叹归感叹,她转头看着故作深沉的盛千峯,不禁有些好笑:她其实很开心他在这里陪着自己,漫长的学艺生涯中,她一直是寂寞的。他的到来,才让她觉得生活终于充满了烟火气。
“轰隆”一声巨响,打破了这份安静。
原来是鹩哥和花猫起了纷争,打闹间花猫就推翻了廊下的藤编书架。
书“哗啦啦”落了一地,鸟飞猫走。沈天青不得不起身收拾残局,盛千峯自然积极帮忙。他脚边恰好落了一本林风眠画集,那封面是名画《黄山松云》,寥寥几笔,却将景物韵律展现无余。
盛千峯虽然吊儿郎当,但出身陶瓷世家,耳濡目染让他对艺术颇有见地。他思索片刻,奔到沈天青身边,恳切地说:“天青,你不如学学林先生的画法,删繁就简,返璞归真。”
若干年后的沈天青以独门绝技釉上珍珠彩蜚声瓷坛,央视在摄制纪录片时特地为她录了访谈,她穿着月白色描青花旗袍,气度沉静:“简洁重于繁缛,越深奥的东西,就应当表达得越简洁明朗。”
她轻抚着一樽《春江水暖》,茂林修竹白墙黑瓦,笔法还无如今的挥洒酣畅,却是难得的质朴天然。
那是她十七岁时的作品,也是盛千峯第一次参与沈天青的作品。进窑烧制的那天,他比谁都紧张,在风火祠堂前念念有词:“童宾爷爷保佑,把桩师傅千万别迷糊,要顺顺利利。”
把桩的是六十多岁的胡师傅,闻言大笑:“你小子改邪归正这么关心这批瓷。放心你胡伯伯,我这判温的眼力可比研究所的机器还要准。”
这话不是吹,胡师傅手上烧出的瓷釉质丰厚,胎骨通透,将瓶上江南风光的韵味衬了十成十。
这意蕴无穷的构图连盛高岭都很称赞,他拍着徐釉的肩:“长江后浪推前浪,小心师妹后来居上。”
沈天青受了夸奖,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出了门,正撞上放学回来的盛千峯。他兴奋太过,迎面抱起她就转了几个圈。
这一下猝不及防,她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跟男孩这样亲密,低呼道:“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松开手只是呆呆地看着她。沈天青落地退后两步,抬头正对上他的视线。他眼中有熠熠光芒在闪烁,可这光芒让她心绪不宁,只能别过头以掩饰自己的心潮翻涌。
她想:当初还要自己背下山的男孩,何时竟有这么大的力气了。
4
盛千峯决定发奋读书,他从前很烦国内学校的那一套,只等着到了年龄去美国,从此自由飞翔。
但如今不一样了,有一次他和沈天青闲扯时,卖力地鼓动她去国外看看,可她一直笑而不语。他讲得口干舌燥,最后她操起案上饱蘸苏麻离青的排笔,以半分钟的神速画完一个碗:“这是景德镇不能丢的绝技,我得守着这儿,跟师兄一样,守旧创新,才能保证手艺代代相传。”
又是徐釉,他有点丧气。
“不过,”她想了想,“我们这儿有去工美交流的名额,有机会我还挺想去听听梅教授的课,博采众长,才能有所突破嘛。”
聽到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他再度打起了精神。那不是在北京吗?那如果他能考回北京,是否意味着还可以同她一起?
说干就干,盛千峯开启学霸模式后,成绩跟乘了火箭似的往上冲。盛高岭捧着他的成绩单惊讶不已,末了嘱咐他:“学习要紧,你也别太辛苦了。”
辛苦,他并不觉得,因为每每他亮起灯,沈天青总会送来夜宵。有时是红豆元宵,有时是酒酿冲蛋……花样翻新,从不重复。
他其实没那么多功课要做,可为了夜宵,他只能多买几本奥数书刷题。年少时的心愿很简单:夜深人静从书纸堆中抬起头,与等候他良久的女孩相视一笑。
第二年的秋天,盛千峯一路杀出市赛省赛,冲进全国赛。照例应当由老师陪着北上的,可他死活不肯,偏巧那会儿盛高岭又住院,最后这活就落到了沈天青头上。
沈天青长这么大,北京尚是头一回来。盛千峯领着她满城转,故宫、天安门跑遍了,他又骗她去玩跳伞。
沈天青当场就变了脸色,死活不肯上飞机。她哭丧着脸:“我恐高。”
其他人已陆续上了直升机,只剩下他两人还僵持着。盛千峯怎么都不肯放弃她,循循善诱:“我们要勇于尝试新事物,追求更高更快的奥林匹克精神。”任他好话说尽,她都不为所动,最后他无奈地说,“放心,实在不行,我会接住你的。”
他作势张开手臂。
接住?她啼笑皆非,分明不可能。可蓝天白云下,少年张开臂膀冲她笑得一脸灿烂。那臂膀或许不是最宽广的,却是最让她感到心安的。
她突然间就不能拒绝了。
就当舍命陪君子好了,她闭着眼任由他牵着上了飞机。
因为有教练带着,并没想象中那么可怕,适应了失重后,她竟觉得之后欣赏风景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她是最后一个跳下的,到达的人纷纷在喝水谈笑,只有他一个人立在那儿,全身紧绷地望着天空。
太全神贯注,以至于她走到他身后他都没发觉。她悄无声息地捂住他的眼睛,笑着问:“你接住我了吗?”
“你还好吧?”盛千峯紧张地打量她,那眼神好像生怕她缺胳膊少腿,“下次不玩这个了,太担心你。”
“不呀。”她脱口而出,“跟你在一起,没什么好怕的。”
可还会有下次吗?
自从进了北京,盛千峯一改在景德镇时的低调,她在此时才意识到,他喜欢跳伞,喜欢冒险,喜欢一切新鲜有趣的事物——这个光彩照人的少年是属于景德镇之外的世界的。
这种感觉在她目送他走上领奖台时分外强烈,他穿簇新的西装长裤,身姿笔挺,是人群中最瞩目的存在。
他接过奖杯,和同伴们握手击掌,是与她迥然不同的朝气蓬勃。
他们真的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
盛千峯兴奋地握着奖杯,朝她飞来得意的目光,她勉强以微笑回应。
她与他的距离何止一个大西洋,还隔着彼此过往十几年不曾了解的时光。
那么,她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有些怅然地将手中那本辗转托人寄来的红宝书塞回书包里。
“是小沈姑娘吗?”一个中年男人在她的身边坐下,他梳标准的三七分,穿着定制的手工皮鞋,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深不可测,“很高兴见到你,我是盛千峯的父亲。”
5
盛千峯进入冬令营培训,再到决赛结束,已经是来年开春了。
他不顾父母让他转回北京念书的劝说,买了当晚的票,第二天就回了景德镇。
却不见了沈天青,盛高岭说:“她和徐釉忙着研究新技法,你就别去添乱了。”
起先他也以为是这样,后来才发现,她根本就是故意躲着自己。
怎么会这样呢?失魂落魄之余,他仔细回想一切,离开北京时她还言笑晏晏,嘱咐他保重身体好好学习……所有的矛盾都指向一个人——徐釉。
他在镇上蹲了好几天,终于堵到了沈天青和徐釉。
两个人站在台阶上正说着什么,徐釉人如其名,是白瓷般儒雅的长相。他看见盛千峯,努努嘴:“你弟弟来了。”
“等等。”他拉住沈天青,伸手替她掠起耳畔的碎发,嘴角犹含了温柔的笑意。
盛千峯闭上眼睛,是阳光太刺眼吗?他茫然地想,再睁开眼时,沈天青已走到自己面前。
她抄着手,冷冰冰地看着他,语气显得颇不耐烦:“高三这么忙,你怎么还有空在外溜达?”
他震惊地看着她,她瞥了他一眼,继续说:“仗着家里有钱就不学无术,你怎么就长不大呢?”
后来她说了什么他都忘了,只记得那天他扑上去狠狠打了徐釉一拳。徐釉没提防,眼镜被打了个粉碎,疼得蹲了下來。
沈天青知道他学过跆拳道,唯恐他下狠手,纵身挡在徐釉面前:“盛千峯,你混账。”
他抿着嘴唇死死地盯着她。
她昂着头,不退也不让。
是他先崩溃,转身往回走,风里飘来她的声音:“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你。”
他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6
盛千峯出国那天,盛高岭拄着拐杖赶到北京送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个平安符给他系上:“出国以后要争气啊。”
他张了张嘴:“上次……”
盛高岭明白他的意思:“徐釉没事,你就放心去吧。”老人半垂的眼里有种看穿世事的清明,静静地看着他。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向登机口。
机场里人潮汹涌,盛高岭一直望着大屏幕,直到航班信息显示为起飞,他才缓缓开口:“天青,你可以出来了。”
沈天青一声不吭地走到他身边,她脸色煞白,盛高岭爱怜地看着她,叹了口气:“天青,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忍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她捂着脸流下泪来。
泪眼蒙眬中,她想起那天,盛千峯父亲的态度礼貌而客气,对她说:“千峯是个聪明孩子,我一向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
“从小他就想去美国,想去硅谷,可现在却怎么都不愿意回家准备托福SAT,他这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盛父凝视着她,轻声说:“天青,我知道他有如今的成绩你功不可没。可你该知道,他从小就喜欢计算机,就如同陶瓷对于你一样,你怎么忍心让他放弃自己的梦想。”他指了指远处的盛千峯,“他还太年轻,你不能让他后悔啊。”
她如遭雷击。
他的未来还有无限可能,而她的未来在多年前就清晰划定。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惶恐缥缈的未来,不如亲手将他推回他本该走的康庄大道。
就算一别隔山海,此生再无相见。
7
盛千峯在加州伯克利念完了本科和研究生,毕业后顺利进入硅谷工作。他天生就是搞软件的料,推动了整个时代的智能手机就有他的参与。
功成名就的背后是晨昏颠倒的辛苦,父母几次飞来劝他回国,苦口婆心劝说无效,又是那句:“找个女朋友,有人陪着我们才放心。”
女朋友?他嗤之以鼻,他才没那心思对付女孩。工作忙有工作忙的好处,起码人太累,就不会胡思乱想。
比方说,想起沈天青。
这些年他动过无数次找她的念头,却总是在想起她那句“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你”时戛然而止。沈天青、徐釉,多么般配的名字,他忘不了两人在夕阳下的俪影成双,师兄师妹,估计早就结婚了。
哪像他孤家寡人郁郁难欢。他自嘲地笑笑,扔了烟头,灌下一杯黑咖啡,接着投入复杂的编程工作中。
这样的日子直到盛高岭病重,他回南昌陪伴爷爷。
盛高岭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且照顾都有护工,并不怎么需要他花力气。他除了待在病房,有时候也会出去闲逛。
没想到会碰见徐釉,那天他陪朋友去苏富比秋拍,碰上的正好是瓷器专场。青花枯树栖鸟图文瓶、粉彩雉鸡牡丹纹盘……一件件精美绝伦的瓷器让他渐渐提起了兴趣。
接着是现代陶瓷小场,他本来打算走了,可推出的《采茶扑蝶》让他浑身一震,停下了脚步。
那用笔简练,设色清雅,是他最熟悉不过的风格。
“瓷板画《采茶扑蝶》由知名美术大师沈天青绘制,此件作品……”
他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一次又一次举牌,大有不把瓷板画纳入怀中誓不罢休的架势。
拍卖会结束后进行各种条款签署,他到了此时却有些意兴阑珊,看也不看就“唰唰”签上大名。
“盛千峯?”
相貌文雅的男子出现在他面前,讶异地说:“果然是你。”
徐釉,这么多年他好像没怎么变,还是那样风度翩然。大约做瓷器的人心地安静,守着一方水土,无论风云变幻也自岿然不动,相由心生,自然也就不大变了。
他点头,徐釉笑笑:“师妹的作品好归好,总还没到这样疯狂加价的地步,我估摸着是哪位豪客,一看见你就明白了。”
他漫不经心地点头。
等等,师妹?他蓦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当年被你揍得真是惨啊,我还和师妹开玩笑要她赔我医药费。现在好了,债主回来啦。”徐釉笑吟吟地拉过他,“走,喝点酒,咱们好好聊聊。”
8
盛千峯回到了景德镇,一草一木,一屋一瓦,皆仿佛旧时模样。
任外头几回天翻地覆,这里终归没有变。
他沿着麻石瓷片铺就的小路,轻易就寻到了魂牵梦萦的所在。
他轻轻推开门,花猫躺在石板上晒太阳,一块块白不子堆列整齐,门侧石鼓上他昔年刻的花纹依稀可见……一切都恍惚在梦里一样。
他一步步走近,廊下的鹩哥看见人来,扑扇起翅膀,抑扬顿挫地念:“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
鹩哥忽地变了声,模仿人说话:“盛千峯,你究竟还会不会回来啊?”
编辑/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