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
汉字中的“书”(書)字在今天的日常语言中,只留下了一点点甲骨、金文中所见的象形造字原意。像是“书画展”,“书画”两字连用,有些人看到了,产生的联想恐怕会是一条长桌上摆放一堆书籍,后面的墙壁上则挂着一幅幅的画。不是的,“书画展”展的是“书法”和“图画”作品。所以“书家”不等于“藏书家”,前者专精于写字,后者则是以收藏了大量特别的书籍而闻名。
“书法”,本意是“写字的方法”。不是每个会写字的人,都能写“书法”,要写得符合一定的规范,到达一定的程度,才是“书法”。“书”的甲骨、金文原形是手里握著一支笔的形象,放在像是砂盆般的容器上,所以本意是“写”。当它用作名词时,指的则是“被书写下来的”,或是“被记录下来的”。
古籍《尚书》的“尚”,意思是时间上高古久远。《尚书》二字连用,说明了这本书的内容,是高古久远前,几乎是中国最早记录下来的资料。最早留下来的,是什么样的资料呢?是周代朝廷、政府的官方文件。
中国文字的起源极为特殊:第一,中国文字不是表音的;第二,中国文字具备很特别的功能。商代的甲骨文,在形体与功能上,都很接近埃及的象形文字。里面有很多符号源自对于自然现象的模仿、抄记,以图画或简笔的方式表示,方便一眼看出其意义。在古中国和古埃及,文字的用途明显都带有宗教性,具备沟通、记录超越领域“神明”信息的功能,而且文字都被统治阶级独占,其他人不能随便僭用。
埃及的法老,本身就被视作为“神”,有着神的名字。中国商代的王不是神,但同时领有大祭司的身份,所以可以透过种种方式,与居住在另一空间的祖先沟通,获得祖先的指引或协助。商王的地位与权力,很大一部分源自他控制甚至垄断了和祖先之间的沟通。“卜”是他用来领受祖先信息的重要形式,甲骨文则是他用来记录祖先信息的一套神秘符号。
这和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发展出的楔形文字,大异其趣。楔形文字是表音的,用芦笔在泥板上画出少数几个符号,就可以用来记录语言。而且楔形文字的原始用途,主要是在商业上。楔形文字从记录商业行为进而演变为商业契约,充分利用了文字一旦写下就不会变动的特性,弥补了语言无法精确存留的缺点。
到大英博物馆或卢浮宫,去参观他们的“古代近东”部门,就会发现主要的藏品中,一定有为数庞大的“泥印”。“泥印”是圆柱形的,上面刻蚀了漂亮的花纹,晒干或烤干了之后,可用来保障泥板上书写的内容不被任意改动。具有契约意义的泥板,需要加封另外一层泥片,在上面用“泥印”滚过,“泥印”上的花纹就会转印在泥片上,别人就没办法在不破坏泥印花纹的情况下,改动底下泥板的文字内容。这是苏美尔人,乃至于整个两河流域商业贸易之所以早早发达的关键助力。
原本用在宗教上的中国文字,到商周之际,经历了重大变化。周人承袭了殷商的文字,却将其原有的强烈宗教色彩除去,赋予文字很不一样的意义。
商朝很早就掌握了高超的青铜器铸造技术,商人会在青铜器上铸刻铭文,不过这些铭文主要属于族徽的性质,用来标示青铜器属于哪个家族,并不是真正的文字。
到了周人手中,青铜器铭文的性质改变了。周代青铜器上开始有了金文,也就是文字的连缀。很快地,青铜铭文有了固定的格式,其中一个常见的铭文用语,是“子子孙孙永保用”。这个句子表明了周人对青铜器的一个重点看法——这是可以抵抗时间,不会毁坏,能够一代代不断传留下去的东西。此外,这句话也标示出了在青铜器上刻蚀文字的核心用意——让这些由文字记录下来的信息,可以和青铜器一样不朽,一直存留。
从商代的甲骨文到周代的金文,尽管两者使用的文字符号高度重叠、雷同,但其根本精神已有了巨大改变。甲骨文的本质是神秘的,代表超越的信息;金文的本质则在于凝结、固定、传留意义。书写的行为,在殷商时带有人世之外的神秘气息,在周代则呈现出强烈的时间感,或说“抗拒时间流逝”的特性。
为何书写?为了要把有价值的信息或真理,借由文字固定下来,使它得以跨越岁月,让后人也能接收。周代的书写,最早从和青铜器的结合中,取得了这样的新意义,然后这种性质回过头来感染、传递到文字上。不只是刻在不朽青铜器上的文字,所有的文字都被周人视为恒久的,因此受到重视甚至尊敬。
这样的渊源,使得周代早期的文字记录,掌握在极少数人手里,属于那些有能力从殷商那里学会如何刻写文字,又有能力继承殷商青铜铸造技术的极少数人。也就是说,文字在周代明确属于“王官”的传统,是以姬姓、姜姓等几个建立周朝的大族为中心,发展出来的统治阶层文化。
其次,文字和时间、世系纵向联系,三者有着密切关系。为了保留,所以不辞辛劳写下来。那也就表示了周人建立了一套新的标准,认为有些前人的所作所为具备特殊价值,不该随时间消逝,应该找到方法把它们留存下来。所以他们就挪用了本来商人发明的用于记录非人事、超越界信息的文字,改成这样的用途。
(摘编自《经典里的中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