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超
日本仁明天皇承和五年(838年)十二月,隆冬的京城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几天前,遣唐副使小野篁拒绝登船的消息从九州传来,在京中引发了不小的骚动。依据当时的律令,违抗国命者将被处以绞刑。正当京城百姓议论纷纷时,一首题为《西道谣》的汉诗又在坊间不胫而走。这首《西道谣》文辞华丽,琅琅上口,但矛头直指向朝廷,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对遣唐使制度的讥讽。更令人震惊的是,这首诗的作者就是小野篁本人。嵯峨上皇闻讯大怒,当月内就下达了处分的旨意:小野篁死罪减一等,剥夺官位后流放到西北边境的隐岐岛。然而,遣唐使制度创立至今已有二百余年,为何会在此时发生副使拒绝登船这样前所未闻的事故,这一困惑依然萦绕在每个朝廷官员的心头。
外交世家
这位震动朝野的小野篁是当时著名文人小野岑守的长子,出生于桓武天皇延历二十一年(802年)。青年时代的小野篁曾跟随父亲赴陆奥国(日本古代的令制国之一)任职,在当地粗犷民风的锤炼下,很快成长为一名弓马娴熟的勇士。回到京城后,朝气蓬勃的小野篁深得嵯峨天皇的喜爱,并且希望他继承父亲的事业,成为一名博古通今的学者。在嵯峨天皇的鼓励下,小野篁决心弃武从文,重新投身到治学之中,没过多久就顺利通过了朝廷的文章生试。仁明天皇继位后,小野篁被任命为太子恒贞亲王的东宫学士,兼任弹正少弼,同年又埋头于朝廷律法的编纂,参与著述了第一部律令注释书《令义解》。在深谙政务的同时,小野篁还是当代首屈一指的汉诗人,在国内外都享有盛名。据说就连唐朝大诗人白居易在听说小野篁被任命为遣唐使后,也热切期盼能够与之见面。
承和元年(834年)正月,时年三十三岁的小野篁正式被任命为遣唐副使。这份殊荣不仅源于他过人的天赋和出众的文采,更是因为他出生在自古以来外交家辈出的小野家族。略去久远的时代不谈,七世纪以来日本朝廷派往东亚各国的使节团中常常都能看到小野族人的身影。众所周知,小野妹子是第一批遣隋使团的大使,奉圣德太子之命向隋炀帝递上了著名的“日出处天子致日没处天子”国书,翌年又带领隋使裴世清回访日本,重新开启了中断百余年中日外交。这位小野妹子正是小野篁的五世祖,在东亚世界中闻名遐迩。小野篁的曾祖父小野毛人及其族兄小野牛养都曾担任过遣新罗使,先后在持统天皇和元正天皇年间渡海与新罗通好。新兴的渤海国也不例外,天平宝字二年(758年)遣渤海大使小野田守自渤海返回国内,首次给日本带来了唐朝爆发安史之乱的消息。
出身在外交世家的小野篁必定从小就对先祖们的事迹耳濡目染,他本人也被嵯峨上皇寄予了厚望,出使归来后少不了官位的晋升,成长为小野家族新一代的栋梁指日可待。然而,小野篁的行为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让身为副使的小野篁在即将起航之际突然拒绝登船,又是怎样的执念促使他写下了必定会触怒嵯峨上皇的《西道谣》呢?
抵达中国唐朝港口的日本遣唐使之船,(日)《东征传画册》第四卷。
小野篁的愤怒
遣唐使的船队通常由四艘大船组成,在当时的文献中被称为“四大船”。使团中的官员也分为四等,分别是大使、副使、判官和录事。此次小野篁之所以拒绝渡海,直接原因就是他与大使藤原常嗣发生了争执,而争执的焦点正在于渡海时两人各自乘坐的船只。
此次遣使早在仁明天皇即位之初就已开始筹划,承和元年(834年)正式任命使团后不久,藤原常嗣就从四艘船中挑选了最为坚固的一艘作为自己搭乘的一号船,他还给这艘船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大平良”,取其“巨大、平安、良好”之意。然而,此次遣使过程并不顺利,承和三年(836年)和四年(837年)曾两次尝试渡海,但都因“不得良風”而宣告失败。就在承和五年(838年)即将第三次出海之际,藤原常嗣发现自己的一号船在前两次渡海中受到损伤,可能存在渗水的危险。于是,他立即以大使的身份向朝廷奏请,将副使小野篁乘坐的二号船改为一号船供自己乘坐,而原来的一号船则强行换给了小野篁。
小野篁性情耿直,面对藤原常嗣的无理要求自然不愿让步,于是又以副使名义上奏朝廷,力陈藤原常嗣的行为损人利己,身为大使着实难以服众,请求更换人选。不久之后,朝廷的旨意到达九州,藤原常嗣的请求获得了认可。小野篁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一气之下便以母亲病重为由拒绝登船渡海。藤原常嗣对此也并不挽留,当年六月,在副使空缺的情况下强令起航,独自率领着四艘大船横渡波涛汹涌的东海。留在国内的小野篁越发愤恨难当,终于在当年十二月创作出讽刺遣唐使制度的《西道谣》,批判的矛头从藤原常嗣直接转向了朝廷政策本身。这一连串的事故使主政的嵯峨上皇颜面尽失,于是才有了文章开头的一幕。
小野篁之所以反应激烈,除去藤原常嗣蛮横的行为本身,更是因为眼前的情景令他想起了同族叔父小野石根的遭遇。时间回溯到光仁天皇在位的宝龟八年(777年)。当时,小野石根被任命为遣唐副使,预定与大使佐伯今毛人共同率领使团赶赴唐朝。不料在出航前一个月出现了变故,佐伯大使临时改变主意,以年事已高为由请辞大使职务,停留在京城附近的摄津而不再赶往九州。眼看风期已到,朝廷来不及重新任命大使,于是光仁天皇下诏由副使小野石根代行大使之职,一行人才匆忙迎着季风解缆出海。当年七月,船队顺利抵达唐朝,唐代宗对小野石根一行的到来礼遇有加,还专程派出了掖庭令赵宝英赴日回访。但不幸的是,遣唐使团在回国途中遭遇了风暴,当时的船上“潮水满船,盖板举流,人物随漂,无遗勺撮米水。”(《续日本纪》)最终,二、三、四号船历经艰险才漂回到了日本国内,而一号船在风浪的击打下不幸解体,包括赵宝英和小野石根在内二十五人尽数葬身海底。
这次惨痛的经历成为了小野一族共同的记忆,如果没有佐伯今毛人的临时变卦,小野石根作为副使自然应该被安排在二号船,这样就可以避免被鲸波吞噬的厄运了。小野篁恐怕也是同样的想法,对族人的遭遇一直抱有深深的惋惜。眼前的情景宛如当年的翻版,甚至应该说是更加糟糕了。佐伯今毛人只是无心之过,但藤原常嗣却是为一己私利而有意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面对这样的安排,小野篁心中的怒火可想而知。
但是,如果站在藤原常嗣的立场上,他的作为是否真的毫无道理呢?藤原常嗣的父亲葛野麻吕是延历二十三年(804年)的遣唐大使,当年的航行中同样遭遇过风暴,同在船上的空海大师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暴雨穿帆,戕风折船,高浪拔汉,短舟裔裔。”(《性灵集》)破损的船只在海上漂荡,一个月后才抵达了唐朝境内。父亲九死一生的出海经历在幼年常嗣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事实上,他将自己的船只取名为“大平良”,正是化用了当年父亲出航时桓武天皇赠别的诗句,以此寄托平安归来的心愿。不仅如此,遣唐大使是使团中的最高职务,肩负着君王交托的重任,唯有大使平安到达唐朝,才可能带领众人完成外交使命。对于藤原常嗣而言,身为大使却乘坐着明知存在危险的船只,这不是失职的行为吗?
如此浅显的道理生在外交世家的小野篁不会不明白,朝廷最终赞成藤原常嗣的方案,恐怕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退一步说,即便小野篁对于藤原常嗣的处理方式抱有一时的激愤,那么在退出使团后又何必写下《西道谣》来触及嵯峨上皇的逆鳞呢?可见,只从两人恩怨的角度来解释着一连串反常的现象是远远不够的。实际上,小野篁的不满从一开始就不只是针对藤原常嗣个人,而是指向了遣唐使制度这项举国事业本身。
拒绝渡海的真相
遣唐使制度历史悠久,尽管路途中充满危险,但对日本社会的发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祖祖辈辈都是外交家的小野篁,为何会对这一制度心怀不满?除了叔父小野石根的悲惨经历外,是否还有更深层次的缘由呢?在《西道谣》早已失传的情况下,我们仍可以从《续日本后纪》的一则故事中找到蛛丝马迹。
承和三年(834年)五月,遣唐使船从难波港解缆,第一次尝试渡海。不料,四天之后船队就在海上遇到风暴,一、二、四号船漂回国内,三号船却遭遇了海难,全船一百四十余人仅二十八员获救,其余全部丧生。
日本朝廷仿佛预感到了此次渡海的危险,早在船队出海前就曾派出纪三津前往新罗,目的就是在船只遭遇风浪而漂着海岸时,请求新罗政府协助援救。然而,此次对新罗外交着实碰了一个大钉子。这首先应归咎于纪三津缺乏作为使者的基本素质,到达新罗后,纪三津起先并没有如实传达外交使命,而是出于向新罗谄媚的意图,谎称此次来访专为与新罗通好。可是,当新罗执事省的官员读完日本的太政官牒,意识到此来的实际目的时,自然就对纪三津的身份乃至官牒的真伪都产生了疑心。纪三津这才慌了神,问东答西地承认此行的目的是请求新罗国在发生海难时救援漂流的船只,但新罗官员的答复却意味深长:“小野篁的船只早已出海,根本无需派你前来求援。”看着纪三津惊慌失措的神色,新罗官员得意地在回牒中添上了“恕小人(指纪三津)荒迫之罪,申大国(指新罗)宽弘之理”一句,随后就将纪三津驱逐出了新罗。
这则故事的情节十分诡异,有很多至今没能弄清的问题。不过,在此我们不必纠缠于细节,只需要留意到故事中存在两处明显的疑点。其一,新罗官员宣称小野篁早已出海,但事实上此时四艘遣唐使船均未启航,新罗官员的情报来自何处?其二,即使船队真的已经出海,为何新罗官员只提及了小野篁,却没有出现大使藤原常嗣的名字?
解答这两个问题需要把目光聚焦到当时的东海。九世纪中期以来,东海上的风景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只有各国官方船队才能渡过的这片海域上,如今活跃着一股新的势力,那就是新罗的海商。八世纪后期,新罗国内的律令制度逐步瓦解,大批农民丧失了赖以生计的土地,为了生存,他们选择逃往海上,成为了穿梭于大陆、半岛和列岛之间的商人。弘仁五年(814年),日本长门国的海岸上出现了第一批新罗商人,此后来往于日本和新罗间的商船络绎不绝。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我们不难理解纪三津在新罗的遭遇。小野篁很可能是日本国内最早一批与新罗商人接触的贵族,又因其才学在海商中享有很高的知名度,身在唐朝的白居易之所以知晓小野篁的文名,恐怕也是借助海商的情報。小野篁船只出航的消息正是由这些新罗商人带回到新罗国内,尽管只是误传,但商人们确实掌握了遣唐使即将起航的信息,他们正逐步成为东亚世界中传递文化和情报的主力,一定程度上取代了国家使团所具备的功能。
最早与新罗商人交往的小野篁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变化,开始对古老的遣唐使制度心生疑问。试想,遣唐使设立之初就是为了从中国大陆获取先进的文化制度和最新的国际情报,如今日本国内的律令制度早已建成,大陆的文化和情报也正通过海商之手源源不断地传入日本。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发动遣唐使那样劳民伤财的巨大工程呢?在小野篁看来,伴随着海商的崛起,遣唐使制度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意义,但朝廷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反而是在前两次渡海失败、使团人员伤亡惨重的情况下依然顽固地推行着旧制。小野篁不满的根源正在此处,藤原常嗣的安排不过是点燃了他心中早已存在的怒火。
东亚新时代
小野篁的抵抗未能阻挡这批遣唐使的出航,还给自己招来了流放孤岛的悲惨命运,但他相信,时间会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正确。承和六年(839年)正月,藤原常嗣率领的四艘船队到达唐朝,但经过路途中风吹浪打,破损的船只已经无法用于返航。经过合议,一行人决定联络居住在唐朝境内的新罗人,搭乘他们的商船归国。当年八月,藤原常嗣的使团在海商帮助顺利抵达日本,这一场景带给日本国内的冲击是可想而知的,预示着一个崭新的时代正在到来。
宛如小野篁的远见终于获得了承认一般,遣唐使归国翌年,小野篁获得了嵯峨上皇的赦免,回到京城中官复正五位下,任刑部少辅,不久以参议的身份位列公卿。嘉祥二年(849年),小野篁晋升从四位下,当年五月因病辞官。就在这一年夏天,跟随藤原常嗣进入唐朝、在唐土求法巡礼长达十年之久的圆仁大师搭乘着唐人商船回到日本。至此,承和年间的遣唐使彻底完成了它的使命,事实上这也成为了历史上最后一批遣唐使。
小野妹子率领的第一批遣隋使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成为后世遣唐使制度的源头。两百多年后,面对东亚世界的巨变,同是小野家族的小野篁亲自为这一制度画上了句号,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妙的巧合。得知圆仁大师的归朝时,年近半百的小野篁已因病离开朝堂,此刻的他若是回想起当年拒绝渡海的情景,想必不会为自己的决断而感到后悔。
(本文参考《続日本後紀》《最後の遣唐使》《入唐求法巡礼行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