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的新注脚

2017-08-23 04:30安妮
上海戏剧 2017年8期
关键词:堂吉诃德实用主义理想主义

安妮

《堂吉诃德》是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创作于17世纪初的作品,彼时西班牙正处于“黄金世纪”由盛转衰的时期,塞万提斯通过这部小说探讨人类理想与现实的永恒矛盾。作品问世之时,堂吉诃德滑稽可笑的疯子形象深入人心,作品以杰出喜剧小说的定位流行于西班牙;而当作品转译到欧洲其他国家后,18-19世纪的欧洲浪漫主义文学家解读出人物的悲剧性,英国诗人拜伦、法国作家雨果等皆称其“可笑又可悲”;而到20世纪,中国学者朱光潜指出,堂吉诃德与桑丘分别是“可笑的理想主义者”和“可笑的实用主义者”……从最初的戏仿骑士小说到悲剧性挖掘,再到与不同时代的背景呼应,对于这部作品的解读是逐渐发展与深化的。

以色列盖谢尔剧院自2012年携作品《敌人,一个爱情故事》参加国家话剧院多彩欧罗巴演出季开始,5年来4次受邀参加首都剧场精品剧目邀请展演,来华作品包括《唐璜》《耶路撒冷之鸽》《乡村》,以及2017年7月刚刚落幕的《我是堂吉诃德》。

《我是堂吉诃德》将故事背景放置在一所监狱中,两名罪犯都酷爱小说《堂吉诃德》,并将自己分别想象成为堂吉诃德和桑丘,经历了他们的冒险。高个子“堂吉诃德”声称自己犯了“叛国间谍罪”,而实际上是因为杀死了他暗恋的女档案管理员“杜西尼亚”而入狱,矮个子“桑丘”则由于贩卖小岛被判八年。在狱中,两人走进书中的世界:他们遇到羊群,将它们想象成雷霆万钧的军队;他们在妓院宣扬杜西尼亚的美名,并将那里想象成城堡;他们将监狱的罪犯幻想为奴隶,在航行的船上听他们吐露心声……剧中反复出现关于骑士精神的台词“浑身248块骨头断了246块也能重新站起来”,两名罪犯在狱中靠骑士精神支撑,与凶神恶煞、刁难他们的狱警斗争,最终出狱。当“冒险”中遇到的所有人出现在舞台上,“堂吉诃德”已经离开,出狱后识字的“桑丘”读起书中关于冒险的段落,舞台灯光在众人笑声中缓缓暗下的时候,盖谢尔剧院笑中带泪的温情瞬间袭来,黑暗的观众席泪光闪闪。

但是,如果仅仅是对骑士精神的再颂扬,这出暖心的《我是堂吉诃德》并不足以称得上是一出伟大的作品。导演叶甫根尼·阿尔耶,编剧罗伊·陈,以及主演萨沙·德米多夫、亚历山大·森多维奇等艺术家联合呈现了一台完成度极高的演出。三面金属质感墙的舞台设计美轮美奂,在现实与想象间转换自如,两位主演的表演完整流畅、丝丝入扣,因此观众被台上的演出深深吸引。但我认为,在笑声、眼泪和掌声下,《我是堂吉诃德》展现了盖谢尔剧院在以色列民族背景下对骑士精神的更深远思考。

有两个细节值得注意。一是读《堂吉诃德》的过程中,狱中的“堂吉诃德”向“桑丘”谈过一次《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身处19世纪面临灭顶之灾的没落欧洲,整个欧洲面临杀戮、革命、犯罪、堕落……是一个非理性的时代。《罪与罚》讲述穷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影响下幻想自己是可以无所不为的超人,因为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妇人阿廖娜和妹妹丽扎维塔而遭受内心痛苦的忏悔和挣扎,最终投案自首,被流放西伯利亚。而在《我是堂吉诃德》中,狱中的“堂吉诃德”也因怒火中烧将自己暗恋的“杜西尼亚”杀死而惶惶终生,在医院,照顾他十年如一日的女护士听了无数遍故事,最终在又一次劝解“堂吉诃德”时,使他高呼“我杀死了杜西尼亚”——这恰恰像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受到索尼娅宗教思想的感召,“堂吉诃德”在这出戏中冲破了至高无上的理想主义,有了直面现实的勇气。

而使其直面现实的,正是第二个细节,关于“桑丘”。正如上文提到朱光潜先生的观点,堂吉诃德和桑丘分别代表极端的理想主义与实用主义,而在不同的历史背景下,理想与现实往往戏谑地对调,在这种关系之下,出狱后的“堂吉诃德”和“桑丘”实现了这样的对调——“堂吉诃德”终于对自己的罪行直言不讳,而“桑丘”学习了认字、开了蛋糕店,进入另一种生活。

在《我是堂吉诃德》剧中,面对“堂吉诃德”的刻薄与蔑视,“桑丘”指出,书中的堂吉诃德之所以成为堂吉诃德,不是因为始终追寻不可得的杜西尼亚,而是因为桑丘,“如果没有桑丘,堂吉诃德在第一次战斗中就已经死掉了”。也就是说,世代歌颂的堂吉诃德与其不灭的理想主义骑士精神是架构在以桑丘为代表的实用主义之上的,如果没有这样的实用主义做补充,堂吉诃德精神就是“可笑的”“疯子般的”,从这个意义上讲,盖谢尔剧院为塞万提斯的文本提供了新的注脚,在我们熟悉的不顾一切的纯粹理想主义之上,还有从未熄灭的抵抗现实的救赎。

基于以上两点,我认为,《我是堂吉诃德》有从苦难中走来并不断寻找救赎的以色列民族的深刻烙印。《我是堂吉诃德》在剧场中完成了对骑士精神的再现,同時,作品将现实补充进理想,将实用主义补充进理想主义,并深刻指出世间没有永恒的理想与现实,只有永远的矛盾的尖刻哲理,究其广度与深度,都与当代以色列人民的集体民族记忆有关。正如当今以色列在强大的国家外表下有着伤痛和救赎的底色,《我是堂吉诃德》亦有欢乐与感动之外的当代投射,除两个主要人物外,“桑丘”的太太、狱警、护士等角色,都在妓女、囚犯等群像映衬下显现出当代以色列平凡人物的影子,这些人物都在理想与现实的持续斗争及对调中寻找永恒的救赎。

可以说,《我是堂吉诃德》在文学上是当代艺术家对塞万提斯原著的一份读书笔记,展现了当今剧场与历史文学对话的哲思。更难得的是,这是一出“好看”的作品,它唤起我们对于《堂吉诃德》这部名著的集体记忆,也丰富了自义务教育阶段就无意识印在心里的“骑士精神”内涵,堂吉诃德和桑丘成为了有血有肉的人物,鲜活地站在我们面前。况且,每一位观众的心里都有一杆秤,一端是理想,另一端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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