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雁
那年天旱,立春前不见一片雪花,雨水后也不见一滴雨水,桃花镇周围的土地干得都冒了烟,都成了浮土。人走到上面踩得扑哧扑哧响,一抬腿都能带起几两暴土。镇前那条桃花河早干了,没一点水气。田间地头除了裂开的口子,还是裂开的口子,到处都是,一条条有指头肚那么粗,都大张着嘴巴,都在找水喝。其中有一条一直跑到桃花镇前土地公公祠堂的墙根底下,东张西望了一番,才打算喘口气歇歇脚。这样没过几天,桃花镇上的人们就发现土地公公祠堂四面的墙壁上不知啥时候裂开了几道长虫样的裂缝,看得人直发毛,慌得方圆百里前来烧香还愿的乡亲排起的长队一直站到镇边上,燃起的香火沿着裂开的墙缝呼哧呼哧直往外冒着白烟,那阵势活像是一口坐在锅上四下里漏气的大蒸笼,吓得几只想从树上飞下来找食吃的黑老鸹在空中干踅几圈,就是不敢落下来找食吃,最后只好一只只扑棱着翅膀,不情愿地呱呱叫着飞走了。
桃花镇上人心惶惶,前些时发生的一件怪事叫人头皮发麻。那晚,桃花镇上的人们整夜都能听到一个声音,穿街走巷的风一样,从镇子这头跑到镇子那头,很快又跑回来,绕着镇子喊:要死人啦,要死人啦!大人小孩都瞪大着眼支棱着耳朵,都不敢睡觉,睡也睡不着。一家老少围坐到床上直往一处靠,惊得丢了魂。
天刚麻麻亮,到土地公公祠堂里烧香还愿的人们就发现祠堂正中的供桌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啥也没穿。开啥玩笑?有人上去伸手一摸,我的娘呀,身子已经凉了,人不知道已经死了多久。
吓死人啦,吓死人啦!他把自己当活供品,呛死到土地公公的祠堂里啦!
他是镇西头的绝户刘老汉,他把身上穿的衣裤扯得一条条一片片塞住祠堂四面墙壁上那些裂缝后,点着香,光着身子把自己呛死在土地公公的家——那座祠堂里。早上烧香的人们推开祠堂大门时,还能看到呛人的烟雾中几根没燃完的香正忽忽悠悠闪着红光,冒起的烟气直往房梁顶上和人们眼窝鼻孔里钻。
桃花镇一下炸了营,一下传开了。
等着瞧吧,往后一定还有啥怪事发生!这个老不死的东西,死了都不让人安生,死了还连累别人,自己想死,找个没人的地方一头去撞死好了,这个绝户头货,凭啥把自己弄死到土地公公的祠堂里,还脱个精光躺到供桌上,家伙朝天的,想日谁呢?日他娘,这可是触了大霉头!弄脏土地公公的祠堂那还得了,以后的日子还咋过!桃花镇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荒唐这样不干净的事,桃花镇会遭报应的,一定还会死人的!不信你们等着瞧!
一些胆小的居民吓得躲到家中不敢出门,有几户人家干脆搬出小镇躲到远方亲戚家去了。镇子中间那条公路两旁,往日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南来北往的客商这会早没了人影,店铺也早早关上了门。人都顾不上了,谁还有心思做生意呢。以往繁华喧闹的集市眼看成了一口凉锅,一潭死水。
如果这时到桃花镇上走走,能看到的只有几条瘪着肚子伸着红红的舌头大口大口喘粗气的野狗,耷拉着眼毛趴在当街的屋檐下乘凉。再就是那群闲汉们——他们是桃花镇上为数不多的几个胆大的——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地蹲在当街的小店前,神神叨叨地说着土地公公祠堂墙壁上裂开的那几道长虫样的裂缝,还有绝户刘老汉为啥把自己脱个精光、家伙朝天地呛死在土地公公祠堂里那张供桌上当了活供品。娘的,想死咋死不成,撞死,吊死,药死,咋死都成。如果弄不死自己,到镇子外面那口深井里淹死也行。哦,我怎么忘了,今年那口深井干了,他跳进去也淹不死,最多是摔死,可摔死也好呀,总比这样祸害人强。
这一天桃花镇上来了一个外乡人,他戴着一顶大草帽,穿着一身宽大的灰布衣裳,宽得都看不见他的脚怎么走路;他背绑着双手迈着慢条斯理的步子走进了桃花镇。他先从镇子东头到镇子西头来回走上几趟,每次当他走到镇子中间他就停下步子在那里站上一会,左右瞧瞧,然后拐过头去沿着来时的路线重又返回到镇前那棵老桃树下,站在那儿拍打着自己的后脑勺,那样子像是不经意间忽然想起了啥。这样拍了一会,他便伸出手从那棵老桃树上揭下一块树皮,仰头看看老桃树光秃秃的枝杆,又抬脚踢踢老桃树干枯的树身,踢落一身暴土。他抖抖身,把那块从老桃树上揭掉的树皮举到鼻子下闻了闻,拽过背后的挎包打开装进去,接着开始围着那棵老桃树来回转着圈子,一圈两圈,又一圈两圈,怪异的举动引起路旁那群闲汉们的注意,他这才停下步子,从挎包里掏出一块白布随手一展,铺到那棵老桃树下,然后垂下双目,双手合十盘腿坐了下去。
白布上写着“消灾解难,有问必答”八个鸡血样血红的大字,他是个算卦的。路旁那群闲汉们早被他这怪异的举动吸引住了,呼啦啦跑上来围往他的算卦摊。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先开口的,他们只拿眼睛瞧着算卦的,瞧瞧他,再瞅瞅地上那块白布上八个血红的大字。他们被镇住了。这群闲汉们平日里哪见过这种阵势这种场面。他们的舌头被钩住了,谁也不敢冒然先问,先开这个场。
算卦的仍垂着双目,双手合十盘腿坐着,啥也不说啥也不讲,就像一个入定的和尚,不让自己身边的空气发出一丝声响。他的眼球一动不动,眼皮一眨不眨。不大一会闲汉们就憋不住了。都哑巴着哪还有啥乐儿,还有啥好看的,总得有人站出来让他给批上两爻掐上两卦,看看面相观观手相,多少问出点蹊跷事。个别胆大的想开口说话了。这时他们的耳朵根底下轻飘飘地传来一句:眼见,都过了三月。可是,这棵桃树,怎么,就不见开花呢?
是呀,怎么就不见开花呢?闲汉们左右望着,是呀,怎么就不见开花呢?他们忘了眼下是个旱年,老桃树没有水喝怎么开花啊,地倒是开了花。
好比是一句天外传音,好比是往一锅开水里浇上一瓢凉水,那些跃跃欲试的闲汉们瞬时又一个个安静下来。先前还想找点乐趣玩的那位闲汉,也赶紧把心头的话打住。街旁那些原本紧闭房门的店铺这时吱吱呀呀拉开一条条门缝,伸出一颗颗脑袋直往人堆里瞧。
出稀罕事儿了,有热闹看了!人群越聚越多。
算卦的说完那句话就再也不吱声。这时围观的人群中钻进来一个小女孩打破了僵局,她也是来看热闹的,八九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碎花衣裳,腳蹬一双绣着桃花的土布鞋,头上扎着一对羊角辫,圆圆的小脸蛋上忽闪着一对大眼睛。她钻进人群站在人群中间,转动着水灵灵的眼球直往算卦的和围观的乡亲们脸上看。乡亲们把这个外乡人围成一圈,大眼瞪小眼的,谁也不说话,死气沉沉的。
我瞧瞧看。小女孩挠挠头,走到算卦的面前,伸出一双小手左右掰着算卦的合十的双手,可是不管她怎么使劲也掰不开,她的力气太小了,人还没有长大。她就蹲下身去,歪着一对羊角辫,忽闪着一对大眼睛,朝算卦的毫无表情的面孔上看,还是没能看出点儿啥。怪了,她立起身,扭过头,翘起下巴,绕着圈儿又把围观的乡亲们绷紧的脸上瞪大的一双双眼睛逐个看了个遍。这是在干啥呢?
扑哧,她笑出了声。这下人群都傻了,都成庙里的泥菩萨了。这些大人们不好玩,闲下来没事干,围着一个泥菩萨傻站在这儿,结果把自个也变成一个个泥菩萨了,变成哑巴了。不好玩!
小女孩转过身去,刚想低头分开围观的人群钻出去,一个闲汉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你别在我们桃花镇上装神弄鬼了,我们啥事没见过啥事没经历过?大白天跑到我们桃花镇装神弄鬼来了,有本事你睁开眼,先给她看看,看你灵验不灵验。灵验的话没得说,我们大伙都算算。要是不灵,哼,你就是个跑江湖的骗子,你可要当心我们把你扔到镇子外面那口干井里去。
说话的是闲汉白脸,他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是闲汉们的头儿。
是呀,是呀!闲汉们应和着,你要是个江湖骗子,我们就把你扔到镇子外面那口干井里去!
闲汉白脸把小女孩推到算卦的面前,撒开手,往手心上呸呸吐上两口唾沫,搓搓,再握握手腕,握得手指咯嘣咯嘣脆响,好像就要抬手打人了。
算卦的眼睛虽闭着,可耳朵并没闲着。他面不改色地分开双手,放下双臂,睁开了眼睛。眼一睁开他就傻了眼。当他看到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他呆在了那儿,脸上再没有先前那种镇定自若的表情,眼皮上下跳了好几下。
先给她算算!见他睁开眼,闲汉们的劲头一下就来了,其他人也跟着直催他。
算卦的表情又回到先前镇定自若的样子,他伸手把小女孩拉到身边上下端详一阵,问上几句,让她伸开手掌给他看。他把小女孩的四个手指头拿到手上,把她的手掌掰直了让掌心凸起来,一边沿着小女孩的手纹线来回看着,一边用他的手指头把看不清的手纹线展得更开些,那样子像是要从中找出些啥宝贝,不停地重复着这些动作。小女孩被他的手指挠痒痒了,忍不住咯咯笑。他仍是老样子,不动声色地掰着小女孩的手掌看着,展着,再看着,展着。这样过去好一阵子,人们都等得不耐烦了,闲汉们不乐意了,他们又嚷起来,众人也跟着起哄。
怎样?马粪蛋包扁食,露馅了吧?该不是啥也看不出,想糊弄我们大伙吧?那我可要告诉你,你可是想瞎了眼,也别想从我们这里骗到一分钱。桃花镇的人可不是傻蛋,随便由着你骗!你瞧瞧这里站的哪个是过冬的萝卜——糠家伙?
闲汉们的脸都仰起来,一个比一个仰得高,一直仰到了天上去。人们拿眼睛直盯着算卦的,他理都不理,应都不应一声,根本不接腔,不接你的茬。
小女孩眨巴着眼睛,好奇地观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白脸叔叔为啥要拽住她?马粪蛋包扁食,啥馅露出来了?没等她想明白这究竟是怎回事,外乡人松开了她的手掌,抬起头,叹口气对她说:妞妞,我以前借过你爸爸二十块钱,现在我把钱给你,你拿着钱赶快回家去替我还给你爸爸,就说是我还他的钱。算卦的从挎包里掏出二十块钱放到小女孩手上,顺势把小女孩的手指蜷起来,紧紧攥着那二十块钱,像是生怕她一不小心,钱会被别人抢去。
小女孩举着手中的二十块钱看了看,接着钻出人群,撒开腿,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地朝公路对面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喊:爸爸,爸爸,有人还你的二十块钱啦。
这是干啥?人们被弄糊涂了,撓起了头。他们莫名其妙地站在那儿,用羡慕的眼光目送着小女孩举着手上的二十块钱一路蹦蹦跳跳地直往公路对面的家中跑去。有人听见算卦的低声嘀咕了一句啥,说完还叹了口气。
小女孩拿着那二十块钱,离人群越来越远,就要走到公路上去了。这时人群中忽然一阵惊叫,接着人们拔腿朝公路那边跑去。最先跑去的是那几个闲汉,领头的是闲汉白脸,他跑到公路中间,弯下腰去伸手往地上摸索一阵后,立起身大声冲着紧随其后跑来的人群喊:完啦完啦,她被撞死啦!就是前面那辆汽车撞的,把她撞飞起来了……后面跑上来的人群围拢上去,把他和小女孩围在公路中间。他举起粘着小女孩鲜血的手指做起了示范,指指正向远处驶去的汽车。
小女孩歪着头,侧着身,嘴巴鼻孔里还在往外淌着鲜血,羊角辫下淌满了一地。二十块钱还紧紧攥在手中没有撒开。
真的还是假的?有人不相信小女孩真被撞死了。怎么可能呢,刚才还是活蹦乱跳的,怎么说死就死了?于是有人把小女孩脸朝上平放到地上,伸手到小女孩的鼻孔下面去探。这一探马上惊得像是被火烫了一下赶紧缩回手,但又不相信她真的死了,又伏下身趴到小女孩的胸口上去听。这一听,顿时腾地跳了起来:我的娘呀,她真的死啦,真死啦!她真的断了气了,没呼吸了。不信你摸摸看听听看!我的老天爷呀,她的胸口还是热乎乎的,她的眼睛还睁着呢!你们快瞧瞧看,她的眼睛正盯着我看呢,你看呀,她的眼球还在转呢!那人吓坏了,看花了眼。
人群炸开了锅,人们啥时见过这种血淋淋的场面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那可是一条人命。刚才还是活生生有说有笑的,转眼就没了,在他们眼前消失了。一条幼小的活蹦乱跳的生命,这样说没就没有了。太快了,眨眼的工夫人就变成一具尸体,有血有肉的尸体!
真的死人啦,真的死人了呀!有人想起前些日子那个传言,一边朝家中跑一边大声喊道。太吓人了,心窝直突突,肉直打颤,双腿直打摽,双手哆嗦得都管不住自己。人群中有人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她们吓坏了,她们是几个妇女。
追那辆汽车去,快追那辆汽车去!去找车,去叫她的爸爸,快!闲汉白脸回过神,对众人这样喊道。
有人转身开始去找自行车,有人去找小女孩的爸爸。那些找自行车的很快就拐回来了。他们站到公路上失望地朝人们摇摇头,人们朝那辆汽车开走的方向看去,啥都没有,啥也看不见,没影儿了,公路上只有慢慢散尽的一路尘土。
哭声止住了。闲汉白脸忽然想起啥,他分开人群朝路边望去,看到算卦的正怔怔地站在那棵老桃树下,脚面上压着他拾掇好的挎包,那挎包显然是脱手掉下来砸到他的脚面上的。算卦的也看到了刚刚发生的一幕,听到了人们的尖叫声和哭声,他愣在了那儿,心里在想这怎么可能呢?闲汉白脸拔腿就朝算卦的跑去,人群紧紧跟在他后面也跑去了,呼呼啦啦把算卦的围到中间。
收拾停当了?想跑?可没那么容易!你可没有四条腿,没有那辆汽车的四个轮子跑得快。你得给她偿命,是你害死了她。要不是你给她二十块钱叫她赶快跑回家去还给她爸爸,她哪能跑得那么快?快得都赶上了汽车。你得给她偿命!闲汉白脸伸出带血的手指指着算卦的,看架势要跟他拼命。
看着闲汉白脸和围上来的人群,算卦的皱起眉头,眼角抖了几下,但马上恢复了常态,嘴角还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眉头跟着也舒展开了。他不慌不忙地捡起脚下的挎包,打开,把那块写着“消灾解难,有问必答”的白布重新从挎包里掏出来,弯下腰去重又铺在身边那棵老桃树下。人群愣住了,他直起腰,不紧不慢冷冷地开了腔:我为什么要跑呢?我才不跑呢!你们大伙看清楚,并不是我害死的她。他看一眼闲汉白脸,又看一眼众人:这些你该知道,是谁把她推到我面前?实话告诉你们,我是看出她今天有血光之灾想让她躲一躲,才给她二十块钱谎称是还给她父亲的钱,好叫她赶快回家躲过这一难。我送她二十块钱图什么?我散钱财帮她冲路且不说,竟然还遭你们诬陷。唉,现在看来是她命里注定逃不过这一劫,是老天安排好的,是早晚的事,谁也拦不住,谁也救不活她。
闲汉白脸听后低头想了一阵,一张白脸瞬时红得跟鸡冠一样。他扑通一声跪到算卦的脚下:真灵呀!乡亲们,他可真是个能看出生死救灾救难的活神仙!现在我明白了,是亏了她!
算卦的赶忙把他搀起来,帮他拍掉膝盖上的尘土。
这可是明摆着的事,大伙都看见了,还有啥假的嘛!
太灵了,他简直是一个活神仙!
人们一下开了眼,连忙从口袋处往外掏钱,一个个伸长着胳膊举着,争前恐后地挤到算卦的面前,把钱塞进他手中。
别挤别挤,我是第一个,你踩住我的脚了。娘的,挤啥?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先给我看看给我算算,看我都有啥灾都有啥难,帮我解解吧。
小女孩惨死街头的恐惧转眼被人们求生的欲望代替了,人群围到算卦的跟前,有的伸出手去,有的慌忙报出自个的生辰八字,记不起自己生辰八字的赶忙往家中跑,跑回去的是一个,跑回来的就是一群,整个桃花镇都沸腾了。人群中有两个还推推搡搡地吵起来,指着鼻子要打架。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闲汉白脸正低着头离开人群,一边撩起衣襟擦着手上的血迹,一边朝公路中间走去。
不要慌不要慌,一个个地来,都不会落下,不会白收你们钱的。算卦的对蜂拥上来的人群说。
公路上响起一阵小女孩家人的哭声。小女孩的父亲走进围观的人群,朝里头望了一眼,啥也没说就低头转身走了。
一连几天,算卦的卦摊前围满了前来问凶解难的人群。事情传得越来越神奇,越来越有故事,都说算卦的是天上派来的神人,专门来桃花镇为大伙有问必答,消灾解难的。离桃花镇很远的人们也大老远地跑到桃花镇来,向算卦的问凶求安,有的还带着水壶和干粮。可小女孩下葬那天,桃花镇上的人们等了半晌也不见那个活神仙在老桃树下摆出他的卦摊。当天晚上,人們发现小女孩的父亲吊死在了镇前那棵老桃树上。奇怪的是,老桃树上像贴着两道咒符样地贴着二十块钱。
又死了一个,又有一个人死啦,这回是她爸爸!往后不知还有啥事发生,一定还会死人的!第二天,桃花镇上的人们砍倒了镇前那棵老桃树。
天终于下雨了,桃花镇周边的土地欢快地喝着从天而降的雨水,干裂的地皮喝足雨水后又缝合到一起,公路上那滩干透的血迹也被雨水冲得一干二净。田间地头又开始见绿了,桃花镇上的人们又忙碌起来,做生意的做生意,下田的下田,好像啥也没有发生似的。
镇上那群闲汉仍是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地蹲在镇子中间公路旁的小店前闲聊着,不过他们当中已经少了一位,话题不仅是土地公公祠堂的墙壁上那几道长虫样的裂缝以及脱得精光、家伙朝天呛死在土地公公祠堂里那张供桌上的绝户刘老汉,还加上了被车撞死的小女孩和吊死在镇前老桃树上的小女孩的父亲、两道咒符样贴在那棵老桃树上的二十块钱,另外还有前些日子从镇子外面那口深井里漂上来的两具发臭的尸体和一个挎包。至于那两具尸体活着时,是一个把一个扔进干井后自己也随着跳下去,还是一个抱着另一个一块扑通跳下去,是小女孩的父亲把他们一个个扔进干井里,还是小女孩的父亲没来得及亲自动手出这口恶气他们就把自己提前扔进了干井里,气得小女孩的父亲在小女孩下葬那天找不见这两个人陪葬,一时想不开,干脆自己也吊死在镇前那棵老桃树上随他女儿一块儿去了,且临死前在树上贴了两道咒符样的二十块钱。闲汉们争论来争论去,争得不可开交,也没争出个啥。谁也不能让死人开口说话,可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下去。
如今,桃花镇上的人们早已闭口不谈这些往事,人们瞅见死人也不再大惊小怪地到处乱喊:又死人啦,又死人啦!不过有一件事倒是很快定了下来,经过商议,桃花镇上的人们一致同意扒掉土地公公的旧祠堂,用挎包里的钱在原地给土地公公再建一座更大点的新祠堂,用砍倒的镇前那棵老桃树给土地公公的祠堂当房梁,一来镇镇邪气,二来也可以省些钱,再置一张方方正正的大供桌,买几车琉璃瓦上屋顶,拉几车钢砖砌土地公公祠堂四面的墙壁,看它还裂不裂缝,直到把挎包里的钱花光为止。
土地公公祠堂里的香火自此越来越旺。桃花镇还是桃花镇,并没有因为砍倒了镇前的那棵老桃树而换了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