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树如养儿

2017-08-22 20:28余显斌
新青年 2017年8期
关键词:茶芽小村槐树

余显斌

小村人爱种树。小小一个村子,就藏在树林里。春天一到,整个村子绿乎乎一片,看不见房子,看不见人,只听到鸡的叫声,还有小孩子的叫闹声。

时时的,会从绿色里走出一个人,沿着路走下去,一直走到河堤上。河堤上有石阶,一步步走下去,就是河。河水清凌凌的,闪着太阳光。那人提着锄头,过了河,走向对面的茶园,消失了影子。

有时,绿色荫浓中,会升起一缕缕炊烟,在清亮的天空中慢慢扩散。

绿色,也扩散在天空中。天空很嫩,如新媳妇的脸蛋。

·1·

村人说,种树如养儿。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一直弄不明白。后来,走遍各地,我会时时回望故乡,时时想起这句话。我想,小村人说这话的意思,是要精心种树,就如养育孩子一样吧;或许,也有种树防老的意思吧。

树,是小村的儿子。

我,也是小村的儿子

现在,我走了,走遍四方。而树却留了下来,在山沟里,在山凹里,在山包上,绿着小村,绿着水,绿着田地,也绿着我的童年。

这儿的人家,姓虽不同,却都叫大叫小的,如同一个家族的一般。

渠里的水,是从远远的山根脚处引来的,是一股泉水,有桶粗,白花花地流着。渠的两边,还有底部,都砌着石板,因此,水一点都不带泥,干净如女孩的微笑。

水边,则植柳。

好像是约定俗成的,渠边没有别的树木,一排柳树,从村头一直延伸到村尾。而且,谁家门前的谁植,也好像分配了的。有时,柳树会死,这时,就有人折了柳枝,在旁边一插,不久,柳树就冒芽,就拖下柳条,遮着水面,一片碧绿。

整个村子,也就在一片杨柳烟中。

·2·

小村人栽树,很有讲究:阴坡点茶,阳坡则栽上槐树。春天一来,春雨一下,槐树一绿,整个阳坡一片翠色。轻风吹过,绿浪翻滚着,从山头涌下来,好像一齐要涌向小村一般,要淹没小村一般。

小村的阳坡,是黄泥土。

黄泥土容易板结,不长别的树木。但是,槐树却不怕,槐树根系很长,容易铺展开来。第一年栽上一棵两棵槐树,几年之后跑去一看,就是绿乎乎的一片。

一家如此,家家如此,整个阳坡就成了一片绿色的槐林,就成了一片绿色的海子。

槐树在四五月间开花。

槐树花白,而且香,是一种洁净的清香。因此,在四五月间,整个小村,就不再如淹没在绿色的海子里,而是淹没在白色的雪花里。人在房子内,即使是晚上,不拉灯,也覺得亮亮的,一时恍惚,以为下雪了。等到醒悟过来是槐花的时候,不由得哑然失笑。

槐花的白,不是纯白,是一种玉白色。摘一朵槐花仔细看,里面还沁出隐隐的绿意。

槐花未开时,娇小玲珑,如古代玉琢的酒杯。开后,色泽纯白,如蝶儿,如雪花,一片片飞舞着。在槐花林中走,一瓣瓣槐花,沸沸扬扬飘落在身上,拂了一身还满。

槐花开时,小村人爱用来做饭,就是槐花饭。

用槐花做饭,得摘没开的花儿,这样的饭很香,也很好吃。如果开了,香气散了,花也老了,味道也就不鲜了。

小村人最常做的,是槐花米饭。

槐花米饭,做法很简单。将槐花摘回,开水捞后,放在锅底,上面堆上捞好的米饭。蒸得差不多了,揭开锅盖,一锅清香,既有米饭的香味,更有槐花的香味。这时,拿了锅铲,将米饭和槐花拌匀,就可以吃了。

吃槐花米饭,实在是一种极端的享受。因此,吃饭的时候,不要囫囵吞枣,如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就糟蹋了这饭。应舀上一碗,找个凳子坐了,细嚼慢咽,嚼出满嘴的清香,满嘴嫩鲜鲜的味道。米饭和槐花,绝不是一样的白,但就是这不一样的白中,才有一种和谐的美,一种和谐的香味。

槐花快开的时候,小村的主妇们,就提着篮子上山,采摘一些回来,开水一捞,放在阴凉处,排开晾干,装起来储存着。以后,什么时候想吃了,就去抓一把。

干槐花用水一泡,如果有风干的萝卜丝,拌在一块儿,豆腐粉条也可以,金针花更好。反正,和槐花做馅的,应是山里自然生长的蔬菜。

这样的馅儿,吃在嘴里,很有筋道,味道也极美:一口咬下去,一股清淡的香味,在舌尖上缠绕,在嘴里游走,随之进入胃中。这样的蒸馍,比拳头还大,我一口气能吃四个,不喝汤。吃了之后,弯不下去腰,直打嗝。

干槐花如果用醋烹上,喝酒之后,慢慢嚼着,能解酒。但是,性急的人却不行,一筷子下去,才夹一两个花苞,吃什么啊?我却爱这样,每次回到小村喝酒,就是享受一丝清闲。既然享受清闲,为了美味,还舍不得这点时间吗?

·3·

至于阴坡,村民舍不得栽上槐树,而是点上茶叶。槐树和柳树在三月栽,一般就是清明前后,山上的坟冢前响起鞭炮声,这时,就有人砍了柳条,扛到河边,或者渠边。同样的,一场清明雨后,阳坡就有人唱着山歌,栽起了槐树苗。

但是,点茶却不是三月。

点茶在正月前后,刚刚飘过一场雨,一家家就拎着挎篮,扛着锄头,在坡上点起茶籽。一锄头下去,挖一个坑,放上五六颗茶籽,盖上土。到了三月,春风一吹,春雨一下,地里就冒出茶芽来,嫩嫩的,如春天的眼睛;又如生命的嫩黄小嘴,啄破地皮,冒了出来。

黄泥地不宜种茶。种茶的地方,应该是潮沙地。

小村的阴坡,一线下去全是潮沙地,很肥,好像一把能攥出油来。于是,这儿就成了茶园,点上茶叶,三年之后,甚至不要三年,就绿乎乎一片,如一片绿色的帐幕,在对面山上扯起来。

也因此,小村就成了茶乡。

采茶在清明前后。

毛茸茸的雨一下,山就更绿了,茶色青嫩一片。整个小村,荡漾着一片茶香。天一亮,一个个村民起来,吃罢早饭,背着挎篮就去了茶山。此时,太阳刚刚升起,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去。雾是蓝色的,润润的,和阳光荡漾在一切,显得有些毛茸茸的。人站在茶叶地里,只看见一个个很清晰的影子,却看不清眉眼。

每一粒茶芽上,都挂着一颗露珠,亮晶晶的,在阳光下闪射着丝丝光线,带着一种梦幻的颜色,一闪一闪的。

茶芽如米。此时的茶芽,真的如米,不是绿的,是一种嫩黄的,带着一种茸毛。

采茶,并不是采。

采茶,是掰。采,是用指甲掐断茶芽,这是不行的。茶芽被指甲掐断的地方,容易变黑。这样一来,炒好后,会败了茶色,坏了茶形。最正确的方法,是用大拇指和中指捏着茶芽,轻轻一掰,茶芽就断了。

女孩采茶时,无名指会高高翘起,是标准的兰花指,很好看,也很优雅的。一般手脚快的,一天可以采摘五六斤。

五六斤,需要多少粒茶芽啊。每一次坐在城市的高楼上,喝着茶,望着杯子里升腾的茶芽,在茶汤里缓缓张开,我就想起故乡的茶园,就想起三月故乡采茶的情景。

我的泪水,就会轻轻滑出。

茶在三月里绿着,我却走向异乡的土地,远离故土,远离树木,远离花草。

·4·

故乡的果树,一般栽在门前户口。大多门前栽桃树,侧旁栽梨树。至于杏树,一般和桃树穿插,还有樱桃树,还有海棠什么的。

我家门前栽着三棵桃树,还有一棵杏树,一到春天,一片霞光。

而在墙角,栽着一棵樱桃树。樱桃树是娘从外婆家移栽的。娘栽的时候,很是细致、认真。那时,我很小,有一次去摇樱桃树苗,娘忙挡着。娘说,树长大了,我就能吃樱桃了。

这棵树不知是地肥还是怎么的,长得很快,到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就有碗粗了。每到正月,枝條上就发花苞了,来得很快。四月里,一片花色如雪,透着微微的红色,很好看。花瓣落时,如一片玲珑的雪花。

然后,枝头就出现了小小的樱桃,露珠一样大,青色的。

时间,在鸟鸣中一天天老去,樱桃,也一天天长大,慢慢变黄了,那种黄,是一种水灵灵的黄,让人一见,嘴里就有了口水。

这时,娘总会摘一些,放在那儿。我放学回来,娘拿出一个瓷盘,放在我面前,里面是一颗颗水亮的樱桃,或黄的,或红的,圆润晶莹,珍珠一般。

我那时很小,嘎嘎笑着,吃着樱桃,很高兴。

童年的樱桃,很甜很甜。

童年的记忆,也很甜很甜。

这些,显然是娘挑拣过的。

这一树樱桃,不是我一个人吃了。那些放学的孩子,每次经过这儿的时候,都会偷着摘了尝尝。娘见了,总会叮嘱:“慢点,别摔着了。”有时,娘也帮着摘,给他们塞在嘴里,脸上始终笑笑的。娘说,水果就是吃的,谁吃都是吃啊。

院子里,有一棵葡萄树。葡萄树也有碗粗了。这么粗的葡萄树,在小村只有我家一棵,到了叶子绿的时候,枝条顺着绳子爬着扩展着,竟然遮盖了大半个院子。密密的叶子间,是一串串的葡萄,圆溜溜的。

这棵葡萄,是爹栽了。

爹在二三月间,也不知从哪儿剪回来一根葡萄枝,插在院墙的角落里,几天浇一次水。我也跟在后面,忙着浇水。葡萄枝长得很好,发出肥胖的芽苞,长出嫩条。爹就忙着搭架,将嫩条缠在架子上。

夏天的晚上,我们会坐在葡萄架下。

这时,天空的星星,透过葡萄叶一闪一闪的。四周院墙的墙角下,会响起虫鸣声。不时的,葡萄叶上嘀嗒一响,很清亮。娘说,那是露珠的声音。

我望着葡萄叶,可就是看不见露珠。

露珠和虫鸣一样,在和我躲迷藏呢。

然后,我就慢慢睡着了,睡在娘的怀里,睡在小村的绿色里,睡在轻盈的露珠和清亮的虫鸣里,睡在我绿色的童年里。

身旁,有树,有爹娘,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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