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鹏波
我,25岁,陇县人,离异
文-马鹏波
到头来,人没了,钱也没了,再娶媳妇,就成二婚了,可我才25岁呀!
前年,央视《新闻调查》一则名为《陇东婚事》的节目,让陇州(接近陇东)重新进入公众视野,高彩礼、买卖婚姻、青年人的生存困境……一系列烙印着“落后”、“愚昧”等贬义的关键词立刻把陇州推上风口浪尖。浪潮总会过去,舆论终会平息,普通人的生活依然在绵延继续。
年仅25岁的赵阳是众多务工青年中的一员,农历二月初七早晨,他特意赶最早的大巴从西安返回陇县。
一年前的冬天,赵阳完成了生命中第一件大事,通过相亲,他终于结婚了,而一年后的春天,他决定赶紧结束掉这段婚姻。
从西安发往陇县的大巴每天有六趟,车程近四个小时,火车则有两趟,同样四小时车程,但火车比大巴要便宜整整40块钱。在西安打工的年轻人,大多都会选择下午的火车回家,赵阳这次却选择了最早最贵的一趟大巴。早晨六点出门,他身上只带了装有身份证的钱包,头发乱糟糟的,为赶时间,顺手招呼来两辆摩的。“师傅,听我的,走小路,要赶第一趟车!”赵阳坐在摩托车后座,指着他熟悉的街巷,“前年腊月,这些小街道可没少走!”赵阳嘴里的“前年”,正是他从苏州回到陇县的第一年。
对陇县的年轻人而言,苏州可能是他们最熟悉的南方城市。每年春季,由政府牵头,苏州许多电子工厂会专门到陇县招工,通过简单的走访宣传,最终几乎都能“满载而归”,很多陇州青年通过这个途径迈出了从乡村前往城市的第一步,赵阳同样如此。“考不上高中就去苏州打工,都是这样!”赵阳说。
赵阳2006年参加中考,他仍然清晰地记得当年考了480分。在他印象中,那一年苏州电子厂的招工信息几乎是和夏天一起降临到了陇县这个山村小城。“中考6月底结束,考完第二天,就有人来村里发传单。这些人先在村里摆摊宣传,放着高音喇叭,还有人上门动员,像查户口一样,门清。”
在赵阳看来,虽然进村招工的都是南方地区的厂子,上门动员的也大多是说普通话的外地人,但他们明显有备而来。“确定能考上高中和有能力复读的家庭,他们绝对不去动员。专挑我们这些考高中基本没戏,家庭情况又一般的死缠烂打,”赵阳说,“每个村子全这样,等9月份都进厂开工了,还有工厂往家里打电话动员,也不晓得他们这些人是咋搞到我们联系方式的?”
西安发往陇县最早的一趟大巴在早晨7:00,适逢周末,候车室里的旅客比往日看上去要多一些。赵阳记得很清楚,2007年夏天,他也是从这个窗口买票坐车前往苏州的,“售票员都没换人,还是她!”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长途汽车,经过长达40个小时颠簸,当赵阳踏踏实实踩在异乡的土地上时,呈现在他面前的是成片成片的厂房。“太多了,像大棚菜一样,一家挨一家。”这样的场景在赵阳此前十八年的生活中不曾出现过,他回忆:“当时心气儿特足,看到这么多工厂,中考那些事早忘得一干二净了,想着还上啥学呀,这里活儿肯定不会少,安营扎寨干几年,也就彻底剥掉农民皮当城里人了!”
然而,没过多久,现实便很快给予这批年轻人当头一击。
赵阳一行人进的厂子大多属于苏州地区乡镇企业,其实,几乎所有通过招工进厂的陇县青年最开始从事的都是低端制造业。流水线上重复的动作看似简单,却以另外一种快节奏束缚着他们的身心自由,对于在学校散漫已成习惯的年轻人,这种束缚让他们颇感压抑和焦躁。不过,重复劳动给身心带来的疲惫感,很快就被到手的工资稀释掉了。“所有人进厂第一个月只发伙食费,不发工资,第二个月才开始发工资。前两月人生地不熟,下班后没其他放松方式,月底心理临近崩溃了,都有点撂挑子的意思,就在这时,工资来了。钱一到手,整个人都精神了,像抽了大烟,看见钱,心里也不打鼓不胡思乱想了。”
在距离15岁生日还有两个月时,赵阳赚到了人生第一笔薪水,此后的青春也彻底和厂房车间捆绑到了一起,从最初流水线上的操作工人到生产班长、从生产班长到车间主管,完成职位的三级跳,赵阳只用了四年时间。但是,北京奥运会后,苏州房价的三级跳成绩显然优于赵阳的职位晋升成绩。2008年,苏州房价维持在每平方米6750元左右,2009年7549元左右,而2012年,这个数字就猛涨到了11939元。
“越来越绝望!”赵阳用这句话形容在苏州攒首付的几年。“根本没办法,疯涨,一个月不吃不喝也买不起。2009年谈过一个对象,南方人,不要彩礼,只要一套婚房,要求不过分。后来还是吹了,连一块头顶遮风挡雨的瓦片都给不了,也没脸和人家继续谈,就是自己没信心了吧。说不爱吧,咋可能?但爱情不能光靠嘴说呀。说实在话,腰包不鼓,处对象都下不了决心!”
买房无望,爱情破产,2012年,赵阳果断终止了自己经营多年的“攒首付钱”计划,他把几年来的所有积蓄全部寄往老家,并决定把每个月工资的一半也按时寄回。“寄回家给爸妈攒着养老,再把家里老房子翻修翻修。电视上老喊青春,谁还没有点儿青春?我的青春全叫狗给吃了!”
从西安到陇县全程250公里,大巴出城后先上连霍高速,再转入宝汉高速,最快只需3个半小时。“前几年高速路通不到陇县,还没这么快。我2015年从苏州回家,火车直达西安后,坐大巴上西宝高速到宝鸡,再转车到陇县。一路折腾坏了,回家躺炕上,房顶在眼前转了足足一个礼拜。”赵阳和我坐在返回陇县的汽车上,看着窗外林立的千河高架桥,喃喃自语。
谈起两年前的那次返乡,赵阳耿耿于怀。他坚持认为,今天之所以不得不亲手“成就”自己的婚姻悲剧,归根结底,都和那次被“威逼利诱”的返乡脱不了干系。“根本没打算回来,在苏州一个人挺好的,挣的钱除了寄回家里的部分,剩下的自己能勉强混住。但那回不一样,老爷子以死相逼,不回来行么?”赵阳的语气中充满埋怨。
赵阳1992年出生,兄弟两人,弟弟小他两岁,这样的家庭结构,按陇县地区的传统观念衡量,无疑完美无缺,可是在2010年以后,这种“完美的家庭结构”成为“最让人头疼的例子”。陇县这个人口23.8万的山区县城,在国务院历次公布的国家级贫困县名单中,一直榜上有名。过去,地理环境和交通条件上的劣势一直是阻碍县区经济发展的重要因素,可陇县人没有想到,最终让他们大多数家庭彻底陷入经济绝境的,居然是后辈子孙的婚姻,确切地说,是年年疯涨的彩礼钱。
尽管政府一直提倡并引导科学理性的嫁娶习俗,但私下里,相亲市场上的彩礼钱照旧节节攀升。2008年,陇县的彩礼均价50000元,2009年涨到60000元,2011年升至75000元,从2012年开始,每年固定涨20000元,这仅仅是县城周边川地,若放眼偏远山区,数字则更为惊人。反观陇县2015年的人均GDP,仅仅只有7581元,距离过万尚有将近3000元的缺口。“这还不包括置办酒席、购买三金的花销,要再加上翻修房子,没有二十多万元,一个媳妇根本娶不进门。”
“彩礼高,姑娘少,连结婚年龄都暗地里提前。19岁结婚嫁娶大有人在,不领结婚证,几年后等有了孩子,结婚证和准生证一块领。都是被逼的,姑娘家也不想这么卖女儿,没办法。咱们这代人,家里有女儿的一般都会有一个小儿子,嫁出女儿,用彩礼钱再给儿子娶进媳妇,谁也留不住这钱。从这一家背到那一家,一进一出、来来回回,钱比人还忙!”
中午11点半,我和赵阳乘坐的大巴抵达陇县县城。农历二月的黄土高原,空气清新,日光明媚,海蓝色的天空看上去有些失真,远处连绵起伏的关山之巅,隐约覆盖一层积雪,暗示眼下晴好的天气才刚开始不久。出了汽车站,赵阳并没有回家,而是沿着北关路朝县城腹地走去。
“约好一点在民政局门口碰头,还有一个多小时,请你吃碗羊肉泡馍,时间就差不多了!”赵阳带我走进医院对面的羊肉馆,一共要了两份。他打量了一遍羊肉馆的角角落落,收回目光,压低嗓音,“看见了没?这个点儿来羊肉馆吃饭的男娃和女娃,基本都是相亲的,旁边坐的就是媒人!”
按照陇县地区旧时的婚嫁习俗,男方和女方在结婚前有一系列复杂的礼仪程序,颇有古代“六礼”遗风。然而,自2008年以后,伴随彩礼钱的水涨船高,陇县地区的婚嫁习俗如一趟拖拉机忽然迈上了“高速”轨道,与之对应的,相亲也进入“速配”模式。赵阳就是在2015年冬天正式离开苏州返乡,开始了他持续近两年的相亲征途。
赵阳返乡后的第一个腊月,在媒人带领下总共相了13个女孩,均告失败。为了让儿子尽快结婚,赵家以赵阳的名义贷款在陇县县城买下一套私人楼盘,没有房产证,不带小区,价钱比国家商品房便宜近一半,赵阳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变成了房奴。这年国庆节,赵家正式入住新居,11月,赵阳相亲成功。
“当时我和她就在这个羊肉馆见的面。媒人把双方带到这里,一顿泡馍,能不能行,就定了,现在也是这样。她个子不高,和我一样原来也在苏州打工,眉眼有点像前女友。可能有相似经历吧,我在心里接受了她,一看到她我就想起过去在苏州的日子,她对我的第一印象也不错!”赵阳对两年前的场景仍然记忆犹新。于是,从那顿泡馍开始,赵家便全力投入到儿子的婚事筹备当中,赵阳几乎是被一路裹挟走进婚姻殿堂,在他看来,一切就像开弓的箭,他根本没有机会停下。
农历十一月二十三,婚礼正式如期举行,相亲到结婚,一共用时49天。那一日,赵阳所在的村子总共举办了四场婚礼,而关于自己那场婚礼的情况,他一直讳莫如深,只是对我讲:“加上房子,一共花去小30万元。媳妇娶进门了,家底被掏空了!”
陇县羊肉泡馍远近驰名,堪称地方美食中的翘楚,可赵阳显得没有胃口,只顾闷头抽烟。他从上衣兜摸出一张纸,展开,递给我,“看!《离婚协议书》,我照家里人意思写的,她签的字!”我立刻放下手里的筷子,得到了他的眼神许可,随即开始浏览起这张纸上的内容。一分钟后,终于明白赵阳急于离婚的缘由。
赵阳的妻子姓王,今年21岁,婚后一个月便和赵阳一起前往西安打工。事实上,在陇县地区,所有像赵阳这样的年轻人,婚礼甫一结束,便开始了另一条还债之路。这对年轻的夫妻在西安一个月当时可以挣到7000元,而赵阳婚礼垒起的债务一共高达19万元。为了早点还清债务,新婚后的俩人开启疯狂的工作、赚钱、攒钱模式,压力随即接踵而来。生活的重担以及心理上所要承受的种种负担,不断挤压两人的感情空间,当新婚燕尔的激情褪去,潮涌而至的是无尽的牢骚与抱怨。终于,毁灭婚姻的冲突在新婚后第11个月爆发。
“她原来有肾结石,从没告诉过我。那回突然说肚子痛,到医院一检查,不仅有肾结石,还有尿结石,身体上的小毛病很多。当时我就有点不高兴,为啥瞒我呢?在西安住院花销不少,我想转回县上,好歹有医疗保险,她也同意了。可她爸说不行,必须得在西安给女儿治病,那就治吧。我去找丈人借钱,结果被直接骂了回来。长这么大,从没跟人借过钱,这是头一次,心里很憋屈!”赵阳谈到这里,眼圈看起来有些泛红,刻意躲闪我的眼神。不过,这还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儿媳妇没有怀孕能力的消息传到赵家是在这年腊月十五。第二天,两家人坐在一起交换双方看法,期间女方父亲蛮横的说辞,给这段缔结不久的婚姻直接扯开了一个缺口。“我妈问他嫁闺女前晓不晓得女儿这些情况,他说知道,怪俺家当初没问,我妈当场气昏过去了!前前后后折腾一个礼拜,她累了,我也彻底累了,精力全耗光了。”赵阳是在腊月二十八将姑娘送回娘家的,去时,姑娘嚎啕大哭一路;回来时,他自己哭了一路。
按照陇县地区近几年形成的“规矩”,像赵阳这种情况,离婚后,女方应向男方返还部分彩礼钱,至于数额,不存在固定标准。赵阳这次离婚,经过媒人从中斡旋,女方家长只答应返还给赵家一万元。“这个哑巴亏只能自己吃。到头来,人没了,钱也没了,再娶媳妇,就成二婚了,可我才25岁呀!”
责任编辑:刘善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