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墨林++卜昌炯
长大后的晓波很想知道父亲的游戏玩得那么好,是不是趁他不在时在偷偷练习。他已经没有提问的机会了,但他相信,一定是这样
中午的阳光滚烫,那只蝴蝶扑落在杭州拱墅区北部软件园一家创业公司的窗户上,仿佛贪恋空调透过玻璃传来的一丝凉意。
蓝色蝴蝶是《奇域》中随处可见的怪物。这款游戏在晓波上小学和初中时风靡一时,他当时是70级的猎人,父亲带着他从宝宝打到可以去战斗行会转职。
在很多个微妙的时候,譬如此刻,这个年薪30多万元的90后年轻人会想起童年依稀的片段。父亲坐在旁边教他怎么用弹弓打蝴蝶,扇着翅膀的蝴蝶团团围着他,血槽触目惊心地掉。他不舍得用血瓶,等级低的时候死得特别快。旁边的父亲哈哈大笑,说这么小就是个吝啬鬼。母亲盯着转得太慢的手表分针,时不时飞过来一个焦虑的眼神。
每天一个半小时的游戏时间,是父亲从母亲那里给晓波争取来的美好时光。在这之前,他只能趁父母睡着了去网吧玩,深夜在兴奋和紧张中摸门而入。有一次,他在自家附近看到了同样偷着出去抽烟的父亲,面面相觑的他们不知道谁更尴尬。
这是晓波和父亲约定的小秘密。
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晓波以为它掉在了时间的河流里,找不回来了。他没想到时间以这样一种方式把它送了回来。
父亲走了,在另一个太阳烤得发烫的夏日,脑出血。那是晓波高三最后一个学期。
二十年
晓波看过一则笑话,很多人以为2000年是10年前,实际上是20年前了。遥远的回忆的确像另一个世界。那时候电话是吱吱呀呀的拨号上网,网速只有50k/s,打《红色警戒》的时候会卡帧。
拨号上网的困扰不是网速,是占用电话线路,导致电话无法正常接通,拿起话筒会传来碎裂的电流声。
电脑在晓波的房间。上网的目的是和美国的表哥聊天,学英语,母亲不允许他在“多余”的时间上网。管理起来很简单,电话设置在父母主卧的床头柜上。无论何时,母亲只要拿起电话,就知道儿子是不是又在打《红警》了。
晓波记得有一次,大半夜迷迷糊糊的,母亲破门而入,表情有点儿像凶神。她想起自己刚才忘记断网了。
出娄子的情况很多。粗心的男孩以为他蹑手蹑脚挪到父母的门前,倾听他们是不是睡着了,再溜回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用棉被掩饰开机的声音,就是最高明的办法了。
童年时代的晓波学习中上游,数学成绩特别好,在速记班得过奖杯。虽然那个班后来被报纸曝光是骗子机构,但母亲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一点,仍然把奖杯放在客厅最显眼的酒柜上。
20年。从一个因为太胖被同学起外号叫冬瓜的小男孩,到穿着笔挺西服的瘦削青年,晓波顶着好学生的光环一路走过来,从拱墅的重点小学到浙江大学。他收获了更多的奖状和奖杯,它们储存在老房子卧室床底的抽屉里,任凭灰尘覆盖。
母亲当年不是觉得恨铁不成钢,而是觉得优秀的儿子跳一跳就是第一名了,可他就是慢悠悠地,把时间扔在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法上。他形容母亲看着他上网的目光,就像主人愤怒地看着一头猪在拱自己长势欣欣向荣的白菜。
这种担忧有母亲的道理。母亲大哥的儿子,晓波的表哥,就是大人口中“被网游毁了”的孩子,成绩下滑快,不理人,挨打会执拗地瞪着眼睛。
长大了的晓波觉得,表哥的父母反而应该感谢网游,那给了表哥一方退避的天地,否则,在那个吵架摔东西的家庭气氛中,“要是我肯定得抑郁症”。
小学五六年级的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件他记不清楚的悲伤的事情。半夜他打游戏,十来个没睡的网友在《奇域》里组队打雪仗,打着打着没意思了,大家就坐下来聊天,说自己为什么这么晚还没睡。
游戏场景精致而空灵,大雪纷飞,树林里精致地绘出白色和灰色错落有致的雪影。法师、战士、猎人和宝宝们坐在中心广场上,屏幕上一条一条弹幕浮现,说的都是家长里短的事情。晓波觉得,那一刻他心中积聚起很深很深的温暖,像在冰冷的冬天,有热水缓缓流进喉咙里。
晓波不知道表哥玩的是哪一款游戏,他觉得,除了征服敌人和怪物的成就感,让表哥留恋的应该还有这样一种微妙的感动。
但“只要是家族,就意味着鸡零狗碎的隐私被所有亲戚传来传去”,有了表哥的例子,网游就成了大人眼中需要斩草除根的怪物。晓波的外婆家是城中村搭建的二层楼,电脑在二楼,电话在一楼的客厅里。晓波暑假在二楼书房写作业时,有时听见外婆颤颤巍巍拖着脚步去听电话,听到“正常”的嘟嘟声再挂断。拐杖踢踏着松木地板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为了隔绝单机游戏,母亲甚至专程来外婆家,把光驱焊死。长大后的晓波和母亲聊天,问她怎么舍不得焊自家电脑的光驱,母亲很不好意思,说就是舍不得。
沉淀20年的时光,这些都成了温馨的回忆。
默契
晓波和父亲的故事,是猫捉老鼠的游戏中强行嵌入的一个外挂。
总体来说,这不是一场激烈的追逐。母亲不会太训斥晓波,抓到现形也仅止于唠叨。但晓波很好奇,母亲如果知道住在一窝的公猫和老鼠达成了默契,把母猫蒙在鼓里,她会是什么反应。
那个夏天之前,母亲会气得跳起来,会三天不給父亲做饭。但现在她只会沉默,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笼罩在这个家庭里的气氛,唯有沉默。
晓波的童年很甜蜜,父亲在医研所工作,母亲是临床医生,家境很好,自己有一个小书房。童年的图书都是父母精心挑选的,包括对比了好几个版本的名人传记和纽伯瑞儿童文学的套装。
母亲很重视晓波的教育。小时候晓波一直透过视频和美国的表哥练纯正美语,高中去英国夏令营,他的英语交流几乎没有障碍。他也直到高中才知道表哥为什么这么有耐心—那来自母亲按月发的“家教工资”。
在晓波的记忆里,母亲就是高知家庭里那种模范家长。“而父亲……”他很难定义自己的父亲,父亲风格散漫,是医生里极少数有抽烟习惯的人,且烟瘾特别重,卧室脏乱到离谱—父母因为彼此工作时间错位,分房以免互相打扰。这些都是母亲在饭桌上指作坏榜样的事情。
但从另一面看,父亲在专业领域建树很深,在省内也算半个权威,“手把手”带着母亲发表了好几篇重量级论文。他也管晓波的学习,中上游的成绩是父亲的底线,但对因为粗心扣掉的分数从来不在意。
父亲也玩游戏,“实际上玩过当时仅有的那些网游和单机”。后来晓波朦朦胧胧地感觉,父亲这么做可能是为了他—捕捉到他初初爱上游戏的端倪,“以身试法”,想要引导他“健康地玩游戏”。
父亲也担心网游的“危害”,这与当时社会上普遍的认知有关。小学时,每个月老师开班会,有一个环节是挨座收“匿名小纸条”,让学生指出这一个月犯了“五项问题”的同学。晓波清晰地记着其中的两条,一条是“是否与男女生交往过密”,另一条是“这个月有没有人去过网吧”。
父亲对这类班会非常愤怒,去找过老师几次,无果,找关系给他转了班。
那次夜半出行被父亲发现之后,父亲说服妻子把儿子的游戏时间增加了半个小时。偶尔儿子耐不住求他,他会开车陪儿子去网吧,白色宝来象征着童年的自由。他在网吧打游戏,父亲就在门口抽烟,一两个小时一起回家,路上会买点菜或者日用品骗母亲,说去逛超市了。
路上,父亲会劝说晓波少玩点儿游戏。“回去给我踩踩腰,要不就告诉你妈。”
在网络被比喻成魔鬼的时代里,父亲有他的桎梏,有他的忧虑,但选择了成为一个陪伴者。
成長
父亲后来说,他一直有个坚韧的念头:动作类游戏会开发男孩子的敏捷,打游戏通关练级快的孩子不可能不聪明。
父亲和晓波有过一次长谈。他说按照他的理解,孩子沉溺于游戏,是天平的一端太空虚了,才会对虚拟的成就感和陪伴义无反顾。
医学出身的父亲有着朴素的直觉,和后来社会上出现网游争议事件时心理学家给出的很多分析,有着严丝合缝的呼应。
但在当时,父亲的语气是试探而犹疑的。
儿子的成长,顺利的升学和所有的荣誉,在慢慢地把问号压缩成安稳的句号。
童年的晓波和游戏跌跌撞撞地相处着,“很多时候也控制不住,对一个孩子来说,你知道游戏的诱惑力”。但父亲母亲的信任感,客观上加码了他的自制力。“我爸都这个态度了,我再玩太多的话自己都感觉说不过去。”他说,“叛逆都是压制出来的。”
《奇域》玩到了70多级,《传奇》一个武士一个道士都练到高级,《仙剑》整个玩通关了。他发觉,游戏和他的关系越来越趋近于温存和谐,无法分割。“一部分情感寄存在虚拟世界里,就不可能被现实世界的失败和伤害完全击垮。”
“游戏只是游戏而已,是我们热爱的一种生活方式。”他想起一个忘了名字的历史人物,国破家亡了,朋友以为他要自杀,去他家里时发现他悲伤归悲伤,却不忘嘱咐厨子精心烹制晚饭,就知道他不可能自杀。
“因为有那么一丝对生活的留恋在牵着你。”晓波说。
譬如父亲离开之后压抑漫长的日与夜。
那时候的晓波已经开始玩《魔兽》了,他不计成本地刷副本,捡东西卖钱,“一种很机械的状态”。半夜没有MT(主坦克,在团队作战中经常担任主力)可找,他就像孤魂一样在精美的3D画面里游荡。
那时网页游戏的时代已经过去,可《奇域》还在,成了一片供怀旧者凭吊的废墟,但还是可以在绿色世界里打打蝴蝶,在月亮山看看风景。因为游人少了,更容易捡到项链和武器。晓波说自己不忍心回去,几次网页进去了又关掉。
《奇域》,是晓波悬在心中的光和痛。父亲接受晓波玩网游之后,可能因为不放心,陪伴他一起练猎人的账号,那是父子两人合作的唯一一款游戏。父亲玩得比他好许多。那个角色还是宝宝时,父亲就敢去焚骨沙漠,跟在高手屁股后面补刀,有时激怒了高手,发几支箭先射死了他。晓波只敢在新手世界转悠着捡东西,蝴蝶也能把他吓跑。父亲笑话儿子胆小,晓波就笑父亲投机。这样温馨的时光能持续一个下午。
父亲在晓波面前始终维持着一份骄傲,他带着儿子玩,就要做儿子心中的英雄。他不知道儿子会查历史记录,父亲在百度搜索《奇域》的攻略,譬如“在《奇域》里超级宝宝是什么意思”。晓波都能看到,出于一种奇特的温暖,他从来没有点破,即使在父亲“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为什么有些宝宝的角色比法师还难对付的时候。
长大后的晓波有时候很想问父亲:“当年玩得那么好,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在偷偷练习。”因为学校事情的牵绊,他一直没有问出这个问题。
但他相信,一定是这样。
同路人
晓波把父亲去世的事情向公会里的伙伴倾诉过,大家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一直很有节制的家伙现在这么拼命,他们也知道,这个家伙快要高考了。
晓波被默认逐出了队伍,打什么副本都不带他,队友劝他这段时间必须以高考为重。但那些来自天涯海角、素未谋面、仅在合作打怪中培养出友谊的网友,纷纷给晓波留言,告诉他QQ号,说难过了就找他们说,随时随刻。只是别再熬夜打游戏了,父亲在等他成功的6月。
晓波那一次哭了,第一次,他不怕被母亲听到自己的悲伤,因为“必须要有那么一次失控”。
他没有加任何一个人,但这样的时刻一直在给予他力量,直到现在,他不玩任何大型游戏,只在工作疲惫的间隙,玩一玩挖金矿这种“动手不动脑”的小游戏。
和晓波同一时期玩《魔兽》的,还有桃仁和舅舅,在另一个公会里。桃仁每周从父母的高压中钻出来一天,到舅舅家打《魔兽》,傍晚意犹未尽地回家。父母一直以为高级工程师舅舅是在给孩子高考指导。
桃仁说,舅舅身上有一种收放自如的气质,在游戏中无比专注,工作也是。他们躺在电竞椅上一起打《魔兽》,整整高三一年。其间几度考试失败,舅舅边按动鼠标,边淡淡地劝说她高考其实就是一个有点儿难打的怪。
高考前夕,公会大多数队友都给桃仁留下了祝福的话,桃仁把它们抄在笔记里。
现在的桃仁是游戏设计师,作品一度在App Store上排名很高。她仍然打《魔兽》,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曾在辩论赛中激烈地驳斥所谓的专家。
“没有在舅舅家的那种释放,中学的回忆就是灰色的,而且,正是游戏的陪伴,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我的人生选择。”桃仁说。她把辩论赛的光碟拿给舅舅看,舅舅脸上笑得开了花,像在《魔兽》里捡到值钱的丝绸,像本属于童年的天真和快乐,被一个叫网游的时光机器,奢侈地唤了回来,停驻在一个职场拼斗的中年人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