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路洪泽

2017-08-19 06:04陈进
安徽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洪泽湖驿站苏轼

陈进

好的,说一说洪泽湖。

湖泊文化日益成为显学。鄱阳湖之于赣文化,洞庭湖之于湖湘文化,太湖之于吴文化,既是发源地,也是承载体。但一说到洪泽湖,很难概括出一种具有地域特色的文化来。说是淮楚文化吧,好像还不够全面;说她没有文化,可是她又历史悠久、人文荟萃。文化学者们感到很棘手。

辩证来看,一个地区之所以有显著的地域文化,往往说明她在一定时期一定程度上的封闭。反过来也可以说,没有鲜明的地域文化,其实是因为她的开放与包容。

翻开中国地图,洪泽湖所处的位置很是特殊。横贯东西的秦岭—淮河一线穿境而过,让洪泽湖成为地理意义上的南北分界线,和连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在这里交汇相遇,洪泽湖像是这个坐标系的原点。《道德经》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个坐标原点注定要为中国文化做出些衍生和贡献。

两千多年前的洪泽湖和其他湖泊并没什么不同,昼是长空雁鸣、芦荡苍茫,夜则星垂平野、月涌大江,湖面上只有披着蓑衣的渔人和采莲的少女。画面很是安静,岁月已是凝固了很久。

京杭大运河开凿通航后,一度让洪泽湖热闹起来,让她成为中国历史上连通南北的重要枢纽、航道和驿站。两千年来,各地的商贾贩夫从这里路过,舱里堆满了南方的丝绸、瓷器、茶叶,北方的胭脂、马匹、参茸。俊秀的南方士子赴京赶考在这里路过,眺望着北方的政治中心,难以预料未知的皇榜和扑朔迷离的前程;回首南方的家乡,遥想江东父老的期盼和衣锦还乡的荣耀。疲惫的北方官员离京外放路过这里,他的身后是高高在上的庙堂,北方的天空虽然开阔,但森严压抑,到中原以外、江湖之远的南方去,或许能在政治上有一番作为。南方和北方在这里泾渭分明,已经不仅停留在自然地理的层面了。

有时路过洪泽湖,行人看暮色四合、倦鸟归林,前路依然漫漫,不如在湖畔找家客栈歇息一晚吧。这一歇息,就让流动的江河凝固、时间暂停、空间浓缩,南北文化在这里碰撞融合。

洪泽湖的特产不错,银鱼、芡实、大闸蟹、菱角米都能助兴。客栈里,商贾贩夫们喝着酒、吃着菜,操持着各自家乡的方言开始交谈。姑苏的何老板讲起他家隔壁的园林,沧州的王师傅展示他们镖局的拳术,张公子说扬州的曲艺非常动听,李师傅说青州的马匹十分雄壮……五湖四海、三教九流、海纳百川。客栈老板的孩子在一旁瞪大眼睛听着,保不准将来成为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

这些湖畔密集的客栈共同发力、集体建构,让整个洪泽湖成为了中国南北交通和文化意义上的驿站。

我们还需要一个人,来为洪澤湖这个驿站代言,最好是一个文化巨人。中国很多名山大川、湖泊河流,本身很有灵气,可惜没有一位文化巨人来和她发生关系,也就黯然失色,底蕴上也有所欠缺。在这点上,洪泽湖比她们要幸运很多。

千百年来,文人墨客如白居易、王安石、潘季驯等都从洪泽湖路过,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有的如飞鸿踏雪泥,不带走一片云彩,把洪泽湖默默留在心底。有的寄意山水,吟诗作赋,挫万物于笔端,让眼前的洪泽湖和笔下的诗文一起流传后世。在路过洪泽湖这座驿站的众多文人里,其中就有在中国文化史上大名鼎鼎、独一无二的苏轼。

苏轼一生宦海沉浮,频繁南下北上,洪泽湖是他每次行程的驿站。史料记载,苏轼生平途经洪泽湖地区达十次以上,并留下不少诗文。“我生飘荡去何求”“我行无南北,适意乃所祈”“此生忽忽忧患里,清境过眼能须臾”“人间有味是清欢”“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数淮上十往来”,言为心声、诗以咏志,这些诗文折射出苏轼在人生不同阶段的际遇和心境,或是仕途首次遇挫时的茫然抑郁,或是远离党派纷争的快意,或是清淡旷达的自得其乐,或是壮志未酬的忧伤。洪泽湖与苏轼的关系,就像一个人物在同一个场景下展开的多幕剧,横断面展示出其波澜起伏的人生。

大概是苏轼《自题金山画像》中那句“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太过有名,一般文学爱好者谈及其人格和艺术的流变时,总是习惯将视阈集中在这三个地方。在我看来,洪泽湖之于苏轼人格与艺术的意义,并不亚于黄州惠州儋州。苏轼每一次造访洪泽湖,都标志着他的人生到了一个驿站,标志着他的人格与艺术到了另一层境界。

在苏轼那里,洪泽湖又成为了精神意义上的驿站。中国胜迹很多,但要成为精神意义上的驿站,并不那么容易。她离权力中心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太近会被主流同化,太远则成为避世隐居的归宿。她必须有足够的自然美景来对抗物质形式。她还要有足够的历史人文来让你隔着时空对话。她还要因为种种原因在你的人生轨迹中多次出现。这样算下来,能成为精神意义上驿站的胜迹屈指可数,洪泽湖算一个。

换个角度说,苏轼遇到洪泽湖也是幸运的。倥偬三十年,苏轼的仕途就像一条驿路,洪泽湖就像西方亚历山大港外的法洛斯灯塔,既是灵魂的栖息地,也是一种方向的指引,直到苏轼那种乐观旷达的心态、儒释道三教合一的人格最终形成。

从历史回到现实。今天的运河已不复当年鼓棹扬帆、往来舟楫的熙攘繁华,但洪泽湖作为精神意义上的驿站,依然赓续着固有的传统。人生万里蹀躞,有一处驿站栖息,在自然、历史、人文的浸泽与抚慰中,平和一下鸢飞戾天的躁动,舒缓一下经纶世务的疲惫,是件难得的美事。前些年一次出差,在苏北地图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路过洪泽湖湿地公园时,因为行程有变,又逢当地友人相邀,便在这休停了一日。一日之内,赏景尝鲜、叙旧论道,工作上的俗务一时全抛到脑后,像是身处世外桃源,时间都仿佛变慢了。及至夜间,秋意初微,风月清明,友人约我去湖畔散步,谈到洪泽湖文化与其他淡水湖的不同时,我脱口而出“驿路洪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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