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难

2017-08-17 12:41刘大任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旅行

刘大任

好久没出门旅行了,重温那种不大不小的慌乱与紧张,竟有些不知老之将至的感觉,遂恍然大悟,原来旅行的好处之一,就在于旅行的准备工作。它迫使你打乱生活节奏,让习惯已久的那套程式,重新组合。

原以为到了这把年纪,不可能再为一趟远程旅行“动心乱性”的,不料事实不然。

小时候的经验当然不足为准,但不妨作个参考。

记得是读东门小学五年级,老师带队去大溪远足。前一天晚上兴奋得无法成眠,满脑子里转的都是刚读完的那部《西游记》的风景。大溪虽然看不到火焰山、流沙河,第二天上课还是写了一篇了不得的游记,把自己幻想成历经劫难终能脱险的唐三藏。

郑老师大为赏识,把稿子寄给《中央日报》。当时的《中央日报》,每礼拜有一版“儿童周刊”,主编的名字叫陈约文。《大溪游记》刊出后,收到了一包奖品,其中有一本书,书名《小先生》,内容是通过在上海富豪网球场打工的一名少年球童的眼睛,表达对社会贫富不均的愤慨。读的时候不知道,现在终于明白,这辈子随身携带的那种带有阶级色彩的“正义感”,竟发芽于那粒种子。

一次旅行经验而能对人的心灵产生如此深刻的转化,是我从小便体会过的。

近些年来,不知什么原因,仿佛感觉旅行转化心境的功效逐年递减。

朋友问:怎么好多年不见你写小说了?

我答:不为什么,只因对这个世界不再有好奇心了。

其实,扪心自问,好奇心还有一些殘留,却只是不免依附于感官的或理性的层次,与所谓的“心灵”,毫不相干。

举例说,每年到了五月前后,空气像着了火,内里像发烧,便想象着,如果要追求幸福,不能不往英伦三岛跑一趟。美国几家重要的园艺杂志,每年深冬必然刊出“深度旅游”广告,只要交一笔钱,便能参加有园艺专家带队的旅行团,遍访诸大名园。

在专家的带领下,看经典的园林如何设计,看名家大师如何运用设计原则,学习他们的林地布置(woodland planting)规律,发现多年生草花圃(perennial border)如何适当配置植株、叶形、花色的奥秘。这是胜读十年书的难得机会,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每年到了五月前后,正是“行不得也”的时候。每年五月前后,这个辛苦经营因而不得不敝帚自珍的“无果园”,就有一场大会战。

首先,园内长达千尺的尼龙拒鹿工事,这时可以拆桩收网了。受保护的上百株杜鹃,冬眠后花芽次第舒展,脱离了险期(鹿只爱吃花苞),可以让它们尽情舒放了。

其次,盆栽也从长睡中醒来,根系开始复活,需要吸收营养。枝头的冬眠叶芽,纷纷饱胀,露出了鹅黄嫩绿肉红。得趁春日晴好,重新装盆、换土、剪根、整枝、摘芽……

此外,牡丹圃必须尽早松土、施肥、灌水。霜期已过,百日菊应该开始移植。而南墙下为茑萝与牵牛花配置的竹架,也到了除旧换新的时刻……

春雪融化,排水沟渠得赶快疏浚;草地枯黄,得赶快打气孔,补草种;日本枫经过一年的旺盛生长,如今枝叶繁蔓而错乱,得赶紧切枝断头整形;蔷薇与紫藤,也到了不整理便乱成团的局面……

五月行不得也。

再举一例。

早就向往着亚马逊河流域的原始热带雨林了。三年前,大妹从台北打电话来,说妹夫洪如江的表妹,移民巴西圣保罗多年,最近邀请他们一家前往一游。除了热带雨林,还可以领略南美第一大国的拉丁风俗民情,问我是否有意愿同行。

有当地的亲戚接待安排,更解决了语言不通的困扰,可以说是天赐良机了。

不料,一切计划完成,竟似天谴人祸,SARS病毒造成了瘟疫般的恐怖,远在天涯的主人,委婉建议:巴西入境当局可能对台湾来客过于紧张,也许顺延一年较好……

从台北飞巴西,有点像从北极往南极,这样的旅行,本来就得摒挡一切,有点魄力,才有可能。这一蹉跎,前缘难续了!

现代人的旅行,早已失去了原汁原味,去Livingstone的“探险”与徐霞客的“考察”相距远矣。在现代商业机制的发展操控下,“探险”成了旅客与旅行社、航空公司、观光饭店、纪念品专卖一类机构的服务人员之间的正面交涉与负面勾心斗角;“考察”则演变成包装观光产品(包括表演)的浮光掠影与走马看花。

这种性质的旅行,教人如何出门?如何兴奋?

没想到,久未静极思动的我,竟真的走出家门,要往中国的大西北跑一趟。

四年前,确实曾经动心,报名参加了一位联合国老友组织的丝绸之路旅行团。大唐长安的历史风烟与西域文明的远古遗存,对我而言,不仅有知识上的吸引,还仿佛有一种类似文化传承与生命起源的召唤。

那次的旅行团,请到了大陆一位专研敦煌学的大学教授领队,我因此动心,却因内子突然发现肠癌,紧急开刀,临时取消行程。

这次的丝路之旅,虽由一般的商业旅行社主办,却有一个特点,团员中百分之五十是我们家族的成员,兄弟姐妹中有四家人参加,故虽与“探险”、“考察”无关,却是家庭团圆共度一段时光的怀旧之旅。加上不时在媒体上看到,中国的大西北,即将成为沿海、长江流域之后第三个重要的经济开发区。一旦资金、人员、厂房和各种工程项目大批涌到,丝绸之路经过千年荒漠化逐渐风蚀的古迹残余,还能剩下多少?

出门仍须趁早,尤其要趁这两条腿还有几斤力气的时候。

然而,如今出门,再也不能无牵无挂。临行前一个礼拜,每天忙着安排布置。

水族箱里养着九条活泼灿烂的名种锦鲤,得用英文详细开列一张说明书,指示儿子定期回家,逐条办理。

后园新开辟了一片草地,撒下的种籽都已发芽。这片草地特别难缠,因为上面有十几株参天巨木,林荫深重,必须选用娇贵的“荫地”配方草籽。出芽后两三个月,适值盛夏溽暑,浇水便得定时而充分,只能把洒水设施布置好,拜托邻居帮忙管理(我对自动浇水系统完全没有信心)。

盆裁数十,得于林荫深处重新搭架避难。

室内室外的名种兰科植物,得一一按光照、温度与水湿的需要,分批寄存同好照顾。

出门一个半月,防盗措施不能不做。

邮局得打个招呼,或托邻居代收邮件。

通知《纽约时报》暂停送报,已付报费转赠慈善用途。

此外,旅行期间,不能忘了全套“救生”设施,包括降胆固醇药、止泻药、抗胃酸药、跌打损伤药……

更不用提护照、签证、旅行支票、机票……

这个年纪出门,竟因此也有几分“冒险犯难”的精神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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