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斯乾
想要在短时间内——比如三五天,抑或三五个月——真正领略到步云的美的内涵,是很困难的。这块北回归荒漠上绿色翡翠的美,不仅是随着行程的深入而为你徐徐展开的一幅山水画卷,更是一种触动灵魂的心灵旅程。
步云的山水不是名山大川,而是养在深闺的邻家碧玉。世人多喜欢名山大川,可是游览名山大川容易迷失在朝拜者纷杂的脚步中;而走进步云的山水,则看到自然的亲切可人,看清自己从容的脚步。
我的家乡就在步云梨岭。对脚下的这片土地我是如此的熟悉。每一座山丘、每一层梯田、每一片竹林、每一座村庄、每一朵云彩、每一步台阶、每一声鸟鸣于我都那么亲近,以至每当我回到它们身边,我激动的胸腔与它们引起的共鸣使整个大山在幸福地颤抖。
那天我们一行人还未到中国虎园,一位曾经插队步云马坊村的知青突然叫我们停车,边掏出相机边说,看,那不就是青藏高原吗。人们齐刷刷回头,远处那座被当地人称为岩顶的山脉,便突然横亘在眼前,刀削似的山体一字排开,高高隆起,天空出奇地蓝,正好映衬出它伟岸、敦厚的身姿。阳光斜斜地打在峻峭的山头,愈加雄浑、坚毅;近处墨绿的竹海也就那么乖巧安静地待着,一片片没有规则的云朵飞过头顶,仿佛用淡墨在宣纸上留下的飘逸飞白;一部分阳光被挡在云朵上空,一部分透过飞白射向大地。整个天地一尘不染,色彩分明。
我们下了车,似乎谁也不愿打破这种气氛。但随即,空气中传来了咔嚓咔嚓的快门声。
此刻那一字排开的山脉正朝我安详地微笑。
我知道,它又在向我打招呼了。我举起相机,把大山的容颜装进了相框。毕竟,这种景致,在我印象中它也难得为我呈现,我也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它比之为青藏高原。
每次我回家经过这里,都要与之对视良久。记得有一次,我一人在路边,远远地望着岩顶山,我与它隔着一条宽大、幽深的沟壑。一会儿,大风骤起,四周草木为之颤动,山顶的乌云伺机而动,顷刻把天空和大地覆盖得严严实实,只在离我最远最远的天空透出一丝幽幽的昏黄光亮,一切显得空旷而幽远,世界回到远古混沌之初。整个大地都紧张得不能呼吸,远处的云已经无法承受厚重,开始向大地倾泻,远方的天地之间出现一条水柱。一场酣畅淋漓的风雨之舞就此上演……风雨过后,万山苍翠,纤尘不染,乳白色的云雾开始在山谷摇曳、蒸腾,不断汇集。不久,云雾填满整个山谷,形成云海。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与山对视,每每不能自已。此种情状,若不是了解大山的人,又怎能真正领略呢?
我们一行人中不少人多次到过中国虎园,我相信他们每一次的赞美无不发自内心。那天,他们到达虎园后,立即被吸引着四处参观拍照。而我的灵魂早已在这片熟悉的山水间游荡。我顺着小路来到虎园后山,这条隐蔽的林间小路,我记不清曾多少次踟蹰其间。现在这里已开辟为中国虎园景点之一的“森林浴”场,但是,很少人来关顾。这里的一切还是我所知道的的模样,栎树、楮树、深山含笑、黑锥、山茶、鹿角杜鹃等常绿阔叶树木随处可见,构成了这里四季常青的景色。因为少有人走,这里的林荫石砌小路已爬满青苔,而在几十年前,这里还是梨岭、桂和、蛟潭等诸多村庄通往大山之外的必经之路。我一直很欣赏“森林浴”这个词,也只有此时你才会对“浴”字有深刻的理解。
中国虎园景区里的“天诉池”如一块高山明珠,但游人不知道,顺着“森林浴”场的林荫小道,大约距离“天诉池”一公里远的地方,也有一个人工湖泊,比两个足球场还大。当我顺着小路来到这里,它还是和从前一样安静。周围的山林静悄悄的,向阳一面高一些的山上长满马尾松,半山坡上分布着常绿阔叶林植物群落,这些树木一年四季陪伴着人工湖。据说整个梅花山自然保护区常绿阔叶林群落的种子植物有228种,分别隶属于87科、156属。
这里一切显得静谧,恬美。只有水面上无所事事四处游荡的一种叫黾蝽的昆虫有些动静。这些终生生活于水面的昆虫,它们轻快地在水面上用中足和后足划行,永远不会下沉或被水沾湿。记得小时候常常在池塘上看见这些家伙,想要捉住它们可没那么容易,我们举起长长的竹棍用力敲打它们,溅起的水花有时把它们带到池岸上;可是大多数时候我们一无所获,等水面恢复平静后,它们却又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
现在看见这群难以对付的小家伙,却也感到一阵亲切,就像闻到小时候手上棉花糖的味道。感觉有时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偶然看到的一种物件,闻到飘忽不定的一种味道,听到似曾相识的一段旋律,都会使人想起人生的某一时刻。
就像那天我们一行人夜宿中国虎园景区,“天诉池”边一声蛙鸣令我突然回味起我所遇到的最美妙的三种音乐。一是山村的夏夜,骤雨将至或暴雨过后,田野蛙鸣此起彼伏;有时父辈们三五人聚在自家门前,在蛙鸣声中谈天说古的美妙夜晚,正契合了“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意境。其二是在清朗的早晨,吸足露汁后闲挂枝头的雄蝉弹奏出悠远轻扬的第一声鸣叫,预示着清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其三是寂静的夜晚,月亮顺着山林爬过山头,静谧的山谷时时传来一二声鸟鸣。这空谷足音,使我想起我最爱的诗句:“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其实天然的音乐不仅出自大自然。比如,我家乡的“木桐号子”也是一种。这是一曲艰辛的劳作之歌。老人们说昔时家乡多壮汉,五六人或十来人共扛一截硕大的树木,领头的人必须随着起步、平路、上坡、下坡、途中歇息、到达目的地等不同阶段而哼唱不同旋律,以便为后面同扛一棵树的人准确传达路况信息。汗水涔涔,歌随山转,劳作的艰辛在劳动号子和对生活的渴望中得到一些消解。据说,其中有一次十来个人同扛一棵大树出山,途经古田时,引来古田竹岭村全村人前去观看这壮观的劳动場景。只是,“木桐号子”如今已经远去,再也没有人需要那出自天然的歌声了。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眼前的人工湖泊是一块美玉。也许人们对我这种自恋式的喃喃自语不屑,但我担心的是人类匆忙的脚步是否将踏碎那一块美丽的琼瑶;远离尘嚣的家园,那一声声空谷足音是否也会成为遥远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