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亚妮
一.河沟
河水向北。
最喜欢一座城市的小河小川与小水沟,尤其是上面有一座佯装成马路的陆桥那样的河沟。也喜欢像是大阪道顿堀式那样的河沟商店街,我想起几年前走在入夜的道顿堀河边,下了一座小小的连堤楼梯,走在没有苔藓与纸屑的河边,头顶上霓虹灯将大阪天空闪烁成白夜,一粒星尘都没见到。我在河堤下干净的道上找一间拉面店,以自动笔歪歪斜斜写在笔记纸上的店名和简略地图,从河的中段找到上段,终于找到堤旁石头色的民宅挂着小小的草写招牌。不会日文的我点错了一碗没有叉烧只有乳白汤头的拉面,佯装无事呼噜吃下,却是从未有过的好吃,连残汤葱末都没有留下。走出拉面店,道顿堀川夜渐深,两三名日本女郎在路边的椅子上用大立镜化妆,妆容精巧,笑中有香。
我穿登山品牌的防寒外套,她们穿毛呢大衣,长靴下只有薄薄裤袜,拉上拉面店的门我吐出长长白雾,大阪开始下雨。这条河川几无水流响,等雨落在河上才有嗒嗒嗒的细碎水滴撞击声。日本女郎们回头看我,我素颜垂发,微一点头就撑伞走入雨中。那时的道顿堀川是我最爱的大阪一景,胜过无数与人的相遇分离。
台北几乎没有这样流经城内的河沟,河沟并不是指臭水沟,它是有河流通过的市区河道,在周围建与路面同高的堤或是路桥。
家乡台中则有由梅川、柳川、绿川和麻园头溪构成的四条市内河沟,童年的我经过它们,除了暴雨时水流轰轰直逼路面,无雨时大多平静,于是它们就像隐身于市街一般,极少被人提起。水道无声息地环抱城市,于是市里有许多依着它们的沟边餐厅,经过时无臭无香,只有多子的榕树落了一地粉。记忆中深刻的还有梅川边一家辣妹槟榔摊,招牌上挂着的“梅川布拉甲”店名,到我离开家乡后,依然常常想起而在街头失笑。
关于河水的清浊,不知哪部电影的片段说过,它载着太多的人和回忆,不得不肮脏起来。也记得一个歌手说起家乡那条河,它并不只是条臭河,重要的是人心里清澈,河也就清了。台北的臭河愈来愈少了,但城市里爱河的人仍旧不多,那几年我来到这座城市,总在车阵中穿梭,找寻一条藏身路桥下的河道,但多半过宽,有时又离城区太远,终究没有机会爱上另一条河。
二.运河
河水向南。
我坐上小艇渡运河,台南的运河边我与男孩牵手合吃一碗黑豆花。我坐上大船渡运河,洞里萨湖的水比黄河还黄,河上成千的无户籍越南人,举着高高的手卖鲜花、河鱼,有孩童坐在大型不锈钢脸盆里滑桨,身上围着小蛇吐信,只要一些零钱与糖果,我与男孩牵手,约定再来看他们。
那年我们在洞里萨,上船吃旅行团安排的鳄鱼餐,鳄鱼就圈养在船与船围成的小池里,气息奄奄,无法记得鳄鱼的滋味。出运河口下船,有成群小贩在棚下卖纪念品,在当中赫然出现自己下船那一瞬的身影照片,从不远处偷拍,角度不好但却清晰。我们没有买下,没有买下携手跨越运河的那张照片,于是之后,我们也没有留住所有一起跨越的时间,像是等了两小时等到天色大明,仍然没见到云后太阳形状的日出。
像是后来的后来,我一个人回到台北。
台北城里没有运河,但有长长的河道,写基隆河与淡水河的故事太多了,我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淡水河故事。但淡水河确是极美,车行重阳大桥,夜里河面与车灯交映,顺着浅浅散光的视线看去,时间与我也确实可以都停驻不前,而一年、两年、四年、八年,我总是坐这条路线的车经过大桥,三分钟后便下桥转向重庆北路,我所能停止的时间也只有短短的三分钟,这八年来不变的只三分钟。
这座城市像是我一个人的,你们与童年轻易就惊心动魄的生活都不在,我相信,有某种神秘的东西逼使我一个人独自生活。那年初恋的男孩想趁连假来找我,从新竹上车在台中醒来,我在十月的北车街头等到一通电话,告诉我他坐错方向,走错南北,下错了站。语言断续,我真的忘记了他是否换上另一台车来到我身边,只记得清那天旗帜在街边任人们经过的样貌。
我只拥有最最寂寞的夜晚,与那一台伴我骑过四季所有街景的机车。因此那些年过后,我再也不惧怕寂寞,并习于怀抱寂寞。当男孩不在老友四散,我才发现我的形状是尖锐的,尖锐到戳伤周围所有的人,甚至围观的人。寂寞到顶点的那年,我与旧时室友决裂,她躲进男友房里不再回家,我在课余时间骑车终日,不顾不望。大吵一架的时候,会在深夜躲进附近的麦当劳或是书店厕所里大哭一场,然后比平常都淡然地关门、买单,在电话里跟家人朋友说我很好,一切都很好;会在凌晨骑车到象山不远处的二十四小时美式咖啡店,半夜两点吃一份套餐,直到有天吃遍一轮所有餐点。
从北城最快到达那间餐厅的方式,是穿過复北地下道再穿过东边市区,变得更加温润的除了我,也许还包含台北的风,那时我穿最厚的羽绒外衣,戴全副手套与口罩仍然不敌风渗进的刺痛,如今却已好多年不再那么疼痛。
这城市的夜晚其实并不热闹,始终是空荡荡的。就像那年过后的我,终于可以坦然写下陈年的旧伤口,除了因为不再尖锐,开始四处应酬,习惯笑得嘴角发酸,也因为我们早被冲得更淡更远,不再流经同一河道。
台北城的车流便是我青春的运河。周五的高峰时段里客车、机车、出租车如水潮,带有温度的水流运我向前,水流漫延流转甚至溢出盆地,后来另一个男孩陪我走过运河流经的台北街廓。我们在他赁居的雅房里煮两人火锅,下课后先骑车滑行过车潮,在早已忘记街名的北投旧市场边,滑行分开两旁潮汐,滑行,然后分开。八年前的事情,我终于记不太清,热气蒸腾的火锅成为一个记号,留在地图上北投的位置,也有点像是一个温泉记号,有一天我想我会真的忘记。
终于我靠自己找到一条运河,它在承德路上往通河街时右转,中山北路直行,直行至……至我记忆中的一列住址,机车上有人熄火,拔起钥匙,记忆的水声隆隆,那女孩没有回头。
但我知道她的眼睛里一定映着重阳桥上的沿岸灯火,至今仍忽明忽灭。
三.河滨公园
河水又北。
这里没有旧城型水沟,没有真正的运河,但却有许多感觉一定经过都市计划的大型、中型水道,还有许多的河口与河滨公园。河滨公园的名称逐年在变,大佳、迎风、彩虹、圆山,说起河滨公园我绝对比河流熟悉。大约是在五年前我开始跑步,没过几年台湾路跑忽然盛行,夜晚的河滨开始出现装备破万的青年男女,铅笔腿、荧光鞋、防水风衣,而开始时我只是想流点汗。
长跑是一种苦痛,每次过八公里转弯上桥的坡道,我都会想说就这么算了吧,汗也流到运动内衣都湿透了,可以转身回家。但桥的那一端大直摩天轮确实很美,以汗水洗脸后拉筋拉到全身酸软,我喜欢那样的自己,就像化为一道温泉柔软炙热,代替不会游泳,无法沉潜至蜿蜒水流的遗憾。于是我便一直这样跑下去,跑到十三、十八、二十公里后跑下去便不再困难,把所有的河滨公园都跑成了自己脚下的水道,环绕住整个东北边的城市,也环绕成了右小腿的反复发炎。
我经常跑在戴着专业3C配备、GPS手表的跑者中间,任手机音乐胡乱播放一些老派情歌或是其他听说根本不适合慢跑的歌曲。那些经过的篮球架,在汗水迷眼的晚上,一柱柱地站成了幢幢人影,不知道是谁说城市光害所以看不见星星,每一次我抬头,总还是能看见许多灰扑扑的星闪着,数也数不清的闪着。星点下的我有时候学着配速跑步,一公里六分钟或一公里七分钟,心情差点的时候跑一公里四分多钟,这一年我刚过完二十八岁生日、这一年跑了两次半程马拉松,发现我所能跑完的里数果然也随年纪一年一年增加,是否因为我更能习惯与自己一人并肩。
二十八岁这一年,有许多人说过爱我,在海边、明信片上、手机中、生活里。男男女女的祝福和卡片、礼物、拥抱一起甜蜜地吞噬了我,甜蜜得令我害怕,令我除了感谢还需要更多更多一个人的时间,把自己隔绝在太多的爱外面。一个人的时间不够时,我暴躁得无法隐藏,不是无法对别人隐藏,而是无法对自己。忽如其来地请一小时的假,把自己关在房里看着宠物的照片;忽如其来地一人吃光小吃店里的一桌菜;忽如其来地跑一整晚的步,把河滨的灯光连成一条光流,试图在光流上站稳跑回从前,即使从前不如现在快乐。
也会忽如其來地想起一个人。
那人是我地图上最深最冰凉的那条河谷,像是魔戒里迷雾山脉峡谷下总有的那条黑蓝色水流,它就隐没在一座座隔开摩天轮那面河岸的桥底、盆地底,有心跳搏动,一声声说着来不及、来不及了。于是我一夜跑快过一夜、一年再快过一年,料想会这样快到我的心脏再也负荷不起的那天。其实我并不是最擅长长跑,年少时在校内外参加一百米短跑比赛,十三秒长的赛道上如在风里舞蹈,那时的我并没有得过多好的名次,但总是在可以参加比赛的边缘,我在边缘无忧虑地跑到了那一年左脚的韧带撕裂,伤好后的我从此慢了一秒。那一秒是我无法继续参赛的原因,是我再不能无忧在风里奔跑的断点。但至少现在的我仍在跑着,整座河滨道上不会有人对我喊着就位、鸣枪、冲线,不会有人在意我无法跑出的那一秒,我想整座城市里都不会有人在意。只偶尔听到那条黑蓝色河流低喃地流过脚底,我曾尝试追逐,追得离家太远,追到再也听不见它之处,那时候,我才会怀念失去的那一秒。
二十八岁这一个月,我终于不再到河滨追逐那条魔幻河流。工作的地方附近有新建好的运动公园,跑道围着流线型的现代大楼,大楼镜面如湖,整个城市水般的亮着。即使我不再追逐无法超越的一秒,但仍希望它继续在迷雾山群中自由奔流,即使是各自奔流。我们都是某一人追寻不着的那条河,弯弯曲曲走着跑着流着,弯弯曲曲地老了。
猜想二十八岁后的我依然还会在这市里的巷道间,找一条真正想爱上的河,用我最盛大的流势,止不住地向前,管它又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