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V村,倾听“大神”

2017-08-17 17:41赋格
南方周末 2017-08-17
关键词:尔比乐迷大神

格里高利·索科洛夫钢琴独奏会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古典音乐迷最心驰神往的现场演出,没有之一。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赋格

莫扎特照了哈哈镜

音乐厅设在半山上,一座现代风格的小教堂。椭圆结构,祭坛部分改成舞台,有个圆形天窗,像一座小型罗马万神殿,木质天花板又很阿尔卑斯。晚八点,太阳还未落山,听众都已入席,钢琴家即将登台,空气里满是期待。

格里高利·索科洛夫钢琴独奏会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古典音乐迷最心驰神往的现场演出,没有之一。出道于勃列日涅夫时期的索科洛夫现年67岁,甚少公开露面,偶尔在家乡圣彼得堡和少数欧洲城市开独奏会,永远一票难求。

据说他不喜飞行,又传说他为抗议英国入境口岸要求俄罗斯旅客按指印而取消英国演出。冷战中到过美国,如今不再去。北京的国家大剧院建成近十年来,世界顶尖乐团、指挥家和独奏家一轮又一轮来走码头,索科洛夫不在其列。他拒绝弹协奏曲,不肯与他人合演室内乐,只愿意独奏。也极少出唱片,公开发行的少数唱片往往是演出现场录音。2016年德意志唱片公司出版了他多年来唯一的专辑,乐迷如获至宝,却发现那是2008年萨尔茨堡独奏会录音,8年后才获准问世。

资深乐迷(包括越来越多的中国乐迷)心目中索科洛夫的江湖地位绝对是“大神”级。据说近几年,每到4月1日网上就会有人放话出来预告索科洛夫的“访华演出”。三年前我还在一份中国报纸上看到一位著名乐评家写文章称“索科洛夫已去世”——不断有谣言,说明他是一个话题人物。

我们一进场就发现异样:灯光极暗,座位号几乎看不见,想必是按钢琴家癖好特意调暗的,使教堂更像一座神殿。上半场莫扎特下半场贝多芬,一看节目表就极为佩服“策展”水平:莫扎特部分,从作品K545号奏鸣曲开始,欺骗性的“初学者难度”,调性是天真无邪的C大调,但下一首幻想曲(作品K475号)马上堕入暗黑的c小调,最后以c小调奏鸣曲(作品K457号)结束这一单元。索科洛夫不但对技术、对乐器要求极高,在曲目编排上也出了名的讲究,有时会推敲到最后一刻,以至于开演时节目单上只见“曲目待定”几个字。

我们算幸运的,事先知道他准备弹什么。三部莫扎特作品在调性上密切相关,尤其K475和K457都是c小调,更关键的是他真的“连起来”弹了,K475、K457不间断演奏。从大师走到斯坦威钢琴前坐下,到上半场结束,莫扎特在他指尖连续奏响了一小时之久。这不仅是演奏,几乎是一种创作,像一道加工程序或一种滤镜,输入别人的作品进行拼贴,输出一部新产品。

弹K545时还基本“正常”,除了几处加花让我惊奇。从K475开始,莫扎特像被哈哈镜照过一样奇形怪状起来,从没听过有人这样弹莫扎特,但每个细部又处理得无比完美,让你相信钢琴家的个性化演绎自有他的逻辑。最让人叫绝的还是技术,无论音色的颗粒感还是触键的力度变化,索科洛夫都是“独家”的。我有些理解了为什么这位传奇钢琴家会让人一听难忘,甚至被“催眠”。听录音已够震惊,更别说现场。

仙乐飘飘处处闻

这个地方叫韦尔比耶(Verbier),阿尔卑斯山中属于瑞士法语区的一座小山村。飞到日内瓦,晚九点多天还亮着,空气清凉透彻。乘火车去瑞士瓦莱州的马蒂尼(Martigny),铁路绕莱芒湖顺时针前行,感觉得到车厢在弯道上扭来扭去。暮色里,著名的锡雍城堡从车窗边一晃而过。自从拜伦的长诗《锡雍的囚徒》发表以来,这座水边城堡变得加倍传奇。

在马蒂尼下火车,小客车载我进山,先过两个隧道再沿盘山路攀升,转过不知多少个“回形针弯”,只听见我的行李在车后厢里滑到一头又滑到另一头。我想这车可能接待过不少音乐家,他们的宝贝乐器岂能随便在后备厢里滑来滑去,一定是紧紧抱在怀里爬这回形针山路。

V村海拔1500米左右,一战前就是阿尔卑斯山区有名的滑雪胜地,夏天算淡季。但7月下旬到8月上旬的半个月里,淡季不淡,同我一样从世界各地聚到V村的访客们大都奔着音乐节而来。韦尔比耶音乐节比起稍后在阿尔卑斯山下举办的另外两个夏季音乐节——奥地利的萨尔茨堡音乐节和瑞士的琉森音乐节,规模和名气似乎要小一些,只有识货的乐迷才知道韦尔比耶音乐节规格非常高,不只是海拔高。

从表面看,V村是为滑雪季而存活的,山坡上处处散落着瑞士式度假木屋(叫“chalet”),家家窗前摆着鲜花,推窗可见雪山和冰川。奇妙的是,早上推开卧室木窗,我听见远处传来琤琤的钢琴声,细听是肖邦的玛祖卡。“仙乐飘飘处处闻”,说的好像就是这里。

7月21日晚7点,音乐节开幕。当天阳光普照,16度的气温让人不觉凉意,但阿尔卑斯山雨没打招呼就来了。开幕节目是理查德·施特劳斯的独幕歌剧《莎乐美》,台上希律王唱到“我听见空中有拍翅声音”时,大音乐厅棚顶响起雨声,大家都下意识抬头看——简直是立体声,一会儿左边响一会儿右边响。尽管看不见什么,坐在音乐厅里的我们不难想象外面云山雾罩风雨飘摇的画面。这场戏是音乐会版,没有布景和表演,女主角穿一身黑色演出服,悬垂许多水钻一样闪亮的银色饰件,那造型让我想到比亚兹莱当年给王尔德剧作《莎乐美》画的黑白插画。

谢幕时看到两个黑衣男子悄悄从侧面钻进乐队后排铜管区,等到指挥夏尔·迪图瓦出来谢幕,铜管区突然亮出一块横幅,写着法语“谢谢夏尔”。80岁的老指挥家当了多年的韦尔比耶音乐会艺术指导,本届是最后一次,以后不再连任。音乐节一开幕观众就目睹了一场告别。1990年代时经常在电台里听到迪图瓦指挥蒙特利尔交响乐团的录音,直到多年后的V村雨夜终于得见真人。

围观大师

在法国如影视明星一样有名的小提琴家雷诺·卡皮桑以前只在唱片上听过,这位当年的小帅哥如今已年过四十。卡皮桑的独奏会是日场,上午11点,在小教堂演奏舒伯特b小调回旋曲、贝多芬c小调第七奏鸣曲和理查德·施特劳斯降E大调奏鸣曲。给卡皮桑伴奏的俄罗斯青年钢琴家丹尼斯·库祖金是一位崭露头角的独奏家,看得出来两人不常合作,但各自都很出色。上半场卡皮桑开始拉贝多芬奏鸣曲的谐谑曲乐章时鬓角汗流成溪,之前的第二乐章虽然速度慢,技术上不如第一乐章复杂,但也许这个感人的慢乐章让演奏者心力消耗更大。我喜欢“小万神殿”这样的演出环境,台上台下有种触手可及的亲密感,除了能享受音效很好且不用扩音设备的“原声”,还看得到音乐家鬓角的汗水。

音乐节开幕前我联系几位音乐家见面,结果只有卡皮桑同意采访,其他几位大师像指挥家夏尔·迪图瓦和钢琴家安得拉斯·席夫、格里高利·索科洛夫都回绝了。卡皮桑的采访定在独奏会结束后的下午两点,地点就在教堂。上午卡皮桑独奏会中场休息时我收到短信,说采访地点改到阿尔卑斯登山者酒店,等我按时赴约,又被告知卡皮桑身体不适,临时取消所有采访。

于是我在V村还原成了一个纯粹的乐迷。除了在容纳500人的“小万神殿”和能容纳1700人的大音乐厅“孔班大厅”(Salle des Combins)这两个正规演出场所间穿梭往返,每天还有一种免费“大餐”可选——大师课。

钢琴家安得拉斯·席夫和男中音歌唱家托马斯·汉普森,几十年来一直是我在CD机和广播里耳熟能详的世界名家,现在突然穿着便装而不是演出服出现在V村讲坛上,任何人无需买票就能近距离围观。再比如安娜·托莫娃-辛托娃,这个名字听来熟悉又陌生,她和卡拉扬的最后岁月连在一起,他们从1970年代开始密切合作,直到大师离世。莫扎特歌剧《唐璜》我看过次数最多的录像版本里有她,演悲剧人物安娜,卡拉扬指挥。这位老牌戏剧女高音代表着一个永远不再的年代,看到76岁的她出现在大师课上,像我这样的老乐迷不免心生唏嘘。她讲德语和俄语,指导年轻女演员唱柴可夫斯基歌剧《叶甫盖尼·奥涅金》第一幕里的一场。托莫娃-辛托娃是保加利亚人,社会主义年代过来的人,会俄语不奇怪,出道时唱的就是《奥涅金》里的达吉雅娜。不过讲着讲着意大利语就蹦了出来,俄语德语意语切换自如,简直神奇。

年轻人的未来

于是我在V村见到两种舞台。一种是公众演出,不乏夏尔·迪图瓦、格里高利·索科洛夫、埃萨-佩卡·萨洛宁、丹尼尔·哈丁、叶甫盖尼·季辛(岁月无情,当年的美少年、钢琴小王子如今已是中年人,他来V村弹贝多芬和拉赫玛尼诺夫,与其他独奏者不同,不在小教堂举办而是在孔班大厅,可见依然粉丝众多)还有王羽佳这类“大咖”,老中青都有。另一种是大师课,像安娜·托莫娃-辛托娃这样已经离开大舞台的老音乐家神奇地出现在公众面前,为韦尔比耶音乐学院的年轻学员开班授课。

两种舞台其实暗自连通,韦尔比耶音乐节的教育功能与演出一样重要。当王羽佳、郎朗和卡皮桑还是音乐少年时韦尔比耶音乐节就发现了他们的才华,提供演出舞台,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捧红这些青年音乐家。在V村,每天看到背着琴盒走在街上的年轻人,我就会想,这些令人羡慕的年轻人当中一定会出现未来的王羽佳、未来的卡皮桑。

安得拉斯·席夫穿行于两种舞台之间,既开大师课又开独奏会。席夫独奏会那天不巧面临“鱼和熊掌”的选择困难——独奏会和丹尼尔·哈丁指挥的马勒第九交响曲时间冲突。最终决定两场票都买,先听交响乐,再从孔班大厅赶到“小万神殿”听席夫的下半场——雅纳切克的《在雾中》选曲和舒曼的《浪漫曲》。听着诗意盎然的《在雾中》,我想起最早听到席夫的录音是他和著名次女高音巴托莉合作灌录的舒伯特意大利语歌曲集,CD封套上的席夫还是个小伙子,如今已白发苍苍。

在弹奏舒曼的《浪漫曲》之前,席夫讲了一段往事。他年轻时,还在冷战时期,去美国演出时结识了钢琴家、音乐教育家查尔斯·罗森。罗森对年轻的席夫讲,据传说,有一份舒曼《浪漫曲》的手稿一直封存在布达佩斯国家图书馆,听说它的结尾与通常演奏的版本不一样,但多年来没有人见过那份手稿,“你知道美国人很难到那儿去,你是匈牙利人,回到布达佩斯后能否设法找到这份手稿,复印传真给我看看?”席夫回国后,遵罗森的嘱托几经周折拿到了手稿。他说,那时国家图书馆的资料不是普通人可以随便看的,他通过特殊关系才拿到,几乎是“偷”出来的,并立刻给罗森寄去了影印本。

在V村,席夫弹奏的就是布达佩斯版本的《浪漫曲》。经他研究,这个版本的结尾跟贝多芬声乐套曲《致遥远的爱人》有微妙的引用关系,可能表达了舒曼与夫人克拉拉之间的情愫。这并非作曲家钦定的版本,与世间通行版本比,犹如《红楼梦》脂本、程本之差异,相当有趣。V村的听众能听到席夫亲历的这桩轶事和他的现场演绎,实在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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