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
晚餐后,岳母把小孙女从客厅牵走,到厨房吃水果。母亲在卧室外探头:
“才带这么一件行李啊?”
“没什么好带的,那儿什么都有,而且没多久就回来了。”
“没多久,是多久?”
我伸出三只手指,再转过身,坐在行李上,把锁按下去。
电话响,妻飞快地冲过去接,差点被行李箱的带子绊倒,原来是机场接送公司打来的。
“不要太早!不要太早!起飞前四十分钟到,就成了。”挂下电话,又骂,“他们八成还要接另外一班飞机,非现在来不可,我说要提早,就不用来了,我自己送。”
“何必自己送?”我把照相机塞进手提的小箱子,“害我到机场,还没起飞,先担心你是不是能平安到家。他们不来就延期,又不是非上不可,搞不好,还正巧躲过一场空难。”
走进厨房,小丫头正在公公婆婆的簇拥下吃苹果。咔嚓,镁光灯闪,小丫头愣了一下,突然跳下椅子,蒙着脸跑回卧房。
“她吓到了!她吓到了!”妻抱着女儿。小鬼呜呜地哭,还愈哭愈大声。
公公婆婆和奶奶都追进来,连拉带哄地把小丫头带走。
“她昨天晚上就哭了,不敢让你看见,躲在被窝里哭。”妻说。
“要不要再吃点东西?”老岳父探头进来问。
“吃得够多了。不要叫他吃,吃了又胃痛。”妻转过头,“胃药带了没有?安眠药,头痛药。快点了,还要不要洗澡?”
“洗洗洗!”我把大行李拉出卧室,拉过客厅,便听见放洗澡水的声音。
女儿还在吃苹果,低着头,一小块一小块地,用手指左拨拨右拨拨,看我走过,突然扑到我身上:“爹地不要走!”
“爹地很快就回来。”我偷偷擦眼泪,觉得脖子热热的,一条一条,小丫头的泪,流进衬衫,流过我的背。
“洗澡水好了!快点。”妻跑过来,没好气地拉开小丫头,“不要缠爸爸!爸爸迟了。”
“别拉她。”我把小丫头抱起来,往浴室走,再把她放在门口,进去脱衣服。
“你在门口吗?”我躺进水里问。
幽幽地:“在!”
“背背爸爸新教你的儿歌。”
“我不要!”
“好好好,不要、不要!可别忘了,要常复习哟!”
客厅里突然传来钢琴声,儿子弹的,回来好一阵子了,只躲在楼上弹他的电子琴,这是第一次,听他下来弹钢琴,还喊:“妹妹来,一起唱。”
小丫头大声喊:“我不唱,你唱!”
儿子就边弹边唱了起来。唱完,大家鼓掌,却听小丫头喊:“好难听!”
客厅里响起一片笑声,一边笑,一边夹着岳父喊:“我出去看看,车来了没有。”
热腾腾地躺在澡缸里,很舒服,很像平常的每一天,要上床之前。只是今天不同,今天要上飞机。
觉得有点像做梦,好像已经旅行回来了,疲累地、懒散地躺在家里的浴缸中。
车已经来了。一群人在跑、在叫,其中一个钝钝重重的声音,是老母的小脚在跑步:
“快,车子来啦!”
“他们提早到了,别理他。”妻递过衣服,“一急,又胃痛,要不要先吃两片胃药?”
“也好!连明天的維生素也一块儿吃了吧!还有胆固醇的药。”
冲到厨房,接过药和水,一口吞下去。
行李早已上车了,一家人站在院子里的灯下。
拉了拉老岳父的手:“多麻烦您了!”抱抱老岳母,她不好意思,再抱抱老娘,老人家咧着没牙的嘴笑:“上帝保佑你,早去早回。”
抱抱妻,她没说话。
弯下腰,小丫头早抱着我的腿,哭红了眼睛。把她抱起来,亲了一嘴眼泪:“不哭!不哭!你不是早答应爹地不哭的吗?”
“爸快点了!”儿子拉着车门喊。
“哥哥闭嘴!”小丫头用英文喊了回去。
拍拍儿子:“多回家!多看家!多加油!”
“你也照顾好自己。”
车子驶出院子。一家人摇手,听见小丫头放声大哭,看见屋顶上一个圆圆的月亮,才想起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了。
摘自《特别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