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
十一 水落石出
在现场用手机拍视频的那个人,只要不是偶尔经过的路人,他应该就在桂香街社区的范围之内,甚至就在小吃一条街上。林又红觉得应该把这个信息告诉派出所,说不定可以帮助把案件搞清楚。
林又红通过“114”询问到街道派出所的电话,打过去的时候,刚要开口,才发现三言两语还说不清,还得慢慢地从头道来:“警官同志,昨天下午小吃街发生打架事件,有人拍了视频——”
那头接电话的人立刻追问:“视频?视频里有什么?”
林又红又犹豫了一下,只好如实说:“视频里有人在拍视频。”
那头的人先是“哈”了一声道:“视频里有人在拍视频,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不过他的反应还不算慢,话说到此,已经明白过来了,赶紧又说:“我知道了,你的视频里虽然没有真相,但是视频里在拍视频的那个视频里也许有什么——你是哪位,现在你手里有视频吗?有的话,能不能麻煩你跑一趟派出所,或者,我们上门来——”
林又红不想让派出所的人上门,赶紧说:“我去,我去。”
到派出所的时候,所长正要外出,小警察赶紧上前报告:“告诉所长,桂香街居委会主任来了。”
所长回头朝林又红看看,奇怪说:“桂香街居委会主任?有主任了?这么快就到位了?”
所长说:“不是我要追究什么,我们和桂香街居委会是共建的,过去老书记在的时候,我们经常沟通,许多事情都可以合并处理,两家联手好过一家单干,许多难题就好解决多了。”
看到所长点头,林又红着急了,实在不能再糊下去了,她直截了当地说:“所长,你们误会了,我不是新来的主任——”
所长笑了起来,说:“知道,知道,你这位同志还蛮讲规矩和程序的,我怎么能不知道,一般都是主任先来干一阵,时间可长可短,然后再选举,等选出来,才算是正式的主任,现在喊是早了一点,不过反正都是你,早点晚点都一样啦。”
林又红不想再纠缠下去,还是赶紧把夏老三的事情做个交代,自己好赶紧抽身走开,尽快离开这个说不清道理的地方,
林又红迅速调整好心态,直奔主题说:“所长,今天我们来,有件事想请你帮助,昨天下午小吃一条街的打人事件,城管队员夏老三被你们——”
所长立刻就回归了所长的脸面,严正地说:“没有夏老三,只有夏必全,夏必全的案情,比较复杂,我们正在调查取证,任何情况不能外露的,这个情况,你们居委会难道不了解吗?”
林又红说:“我们不是来了解案情的,既然已经刑事拘留,我们也知道有关规定,但是夏老三——夏必全打人,可能是有隐情,我们想搞清楚。”
所长忍不住嘲笑起来,:“你们以为警察干什么吃的,难道我们会冤枉一个好人?”
林又红说:“我们不是要破案,我们只是想还原当时的一些真实情况,比如说——”
所长说:“这不就是派出所干的事吗?警察的活,居委会也来插一脚,警察还干不干了?”回头瞪了小警察一眼,说:“你请来的,你接待吧,我要出警了。”毫不客气地撂下林又红就走了。
小警察十分尴尬,两边没讨着好,不知怎么办了。
林又红一直惦记着夏老三那里到底能不能提供有用的信息,但是现在看起来,他们见夏老三的可能性是零,只得求助小警察说:“我们知道不能见夏必全,但是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传个口信,很简单,只要问一句话——”
小警察吓得往后一退丈把远,紧紧闭了嘴巴,看得出来,他已经后悔把她带进派出所,他快要给自己惹上麻烦了。
临走小警察嘴里冒出了这一句:“只有一个人能够见夏必全,就是律师。”
林又红奇怪说:“现在不是拘留吗,就能请律师吗?”
小警察说:“一般的人是不会在这时候请的,但是法律上是允许的。你们可千万不能说是我告诉你的啊!”
林又红给小陈打了个电话,小陈说:“我们居委会的法律顾问,经常来给居民讲讲法的那个,行吗?”
林又红说:“行。”
不一会,那法律顾问很快就来了,是个年纪蛮大的老律师,姓刘,来了先和小陈对视了一下。林又红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她问了一下刘律师的情况,居然是赵园子法律事务所的。心里不免着奇,怎么这么巧呢,这赵园子是赵镜子的亲姐姐,自己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干得风生水起,在南州的业界也算小有名气。桂香街居委会的法律顾问,居然就是赵园子那儿的人,赵镜子怎么从来没有跟她说过?
再一想,立刻觉得自己太好笑,赵园子事务所的律师干什么,跟赵镜子本来就没什么关系,就算赵镜子知道,又为什么要告诉她呢?挨得着吗,除非她真就是桂香街居委会的主任了——林又红赶紧赶走自己的离奇而荒唐的想法,给刘律师简单说了一下情况。
刘律师听林又红说了,也不多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林又红要把手机给他,他看了看手机,说:“用得着吗?”
林又红说:“照片在这上面,就是要让夏老三——让夏必全辨认这个人的,不带手机他怎么辨认?”
刘律师接了手机,说:“好吧,我试试去。”
小陈叮嘱说:“刘老师,你小心点,警察可能不让看。”
刘律师朝小陈笑笑,就进去了。
两个人等在外面,林又红心里焦虑,看了几次手表,小陈说:“林主任,你是个性急的人。”
林又红说:“就是看一张照片,如果长时间不出来,很可能出问题了,违反什么了,被警察发现了——”
正着急呢,那刘律师已经出来了,把手机还给林又红,林又红一急,说:“怎么,不许看手机?”
刘律师说:“确实是不许看,旁边有人监督的,但是夏必全根本不用看手机,我只说了一句,当时有人在现场拍视频,夏必全马上就知道了,说是小辛,辛苦的辛,叫辛小亮。”
林又红不免有些怀疑和担心:“他看都不看就知道,这么肯定?”
那刘律师看了林又红一眼,不急不忙地说:“你可能不太了解夏必全,他做城管工作不是一年两年了,他可真是用心做的,小吃一条街上的摊贩、包括他们的亲戚,他们周边的人,就没有他不认得、不熟悉的,都在他心里装着呢,所以,闭着眼睛也知道。”
林又红又说:“这个小辛,也是个小摊贩?”
小陈说:“小辛本人,我也不认得是哪一个,但是小辛的父亲老辛,在小吃街好多年了,这个人我知道的,老资格,是个人物——”
林又红听小陈说“是个人物”,差一点要笑出来。小吃街上这些不成器的小贩子,还能有个什么人物。心里这么想着,要是换了从前,嘴上早就无遮无拦地说出来了。但是现在却反而变得小心,变得谨慎了,实在是因为这里的人,和她过去接触的人太不一样,她任性不得。
小陈早已经洞察出了她的心思,立刻就说:“其实这小吃街上,人物还真不少。不是个人物,在那里站不住脚的——”
林又红奇怪说:“不就是摆个小摊子么?”
小陈说:“他们可是世界上最纠结的人物,要吃饭,就得做事,要做事就得做坏事,因为不做坏事就没有饭吃——”
林又红打断她说:“做了坏事就有饭吃?”
小陈说:“做了坏事就有牢饭吃,所以说,他们是世界上最纠结的人物。”
刘律师交给林又红两张纸,说:“这个给你吧,是夏必全写的一封信,写给小吃一条街的摊贩的一封信。”
林又红接过去,看了一眼,是写在香烟盒子背面的,字又小又密,挤在一起,看不清楚,林又红顾不得看,先收了起来,赶紧着去找辛小亮。
小陈知道老辛的摊位,一下子就找着了,老辛也确实显示出一点他的“人物”模样,不像齐三有以及另外一些小贩那样气急败坏,看起来十分沉稳。林又红站到他面前打听情况,他神色自若地笑了笑,说:“我叫辛民,辛苦的辛,人民的民。”稍停顿一下,又慢悠悠地说:“你找我,你是谁?”
林又红一时竟回答不出“我是谁”,心里怪别扭的,只好说:“我是谁不重要,你是谁才重要,因为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要解决你们的困难,而不是我的困难——”
老辛轻描淡写就将林又红的军将了:“呵呵,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是谁,你就想来解决我们的困难。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困难吗,你打算怎么解决呢?”
林又红心里急着要知道视频里的真相,不想和他多扯,直接说道:“昨天小吃街的打架事件,现在闹得很大,对你们、对城管,双方都不利,所以只有找出事实真相——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昨天你儿子辛小亮拍下了全过程的视频——”
老辛既不否认,也没承认,只是平和地说:“昨天你在现场吗,你看到辛小亮拍视频了吗?”
林又红说:“有人看到了——”
没等老辛再说话,旁边卖臭豆腐的年轻的小贩早就憋不住了,嚷嚷起来:“齐三有,肯定是齐三有举报的,自己有了三有,还跟我们三无的人过不去——齐三有,你等着,我不K你,我就不是K佬!”
大家哄堂大笑,林又红并不知道他们笑的什么,小陈在一边低声说:“这臭豆腐,动不动就说要K人,所以大家给起个绰号叫臭豆腐K佬,其实是个胆小鬼,谁也没敢K过。”
林又红差点要笑,忍住了,赶紧正色地告诉老辛:“跟齐三有无关,你儿子辛小亮当时在拍视频,但也有人在拍你儿子,电视台的录像里也有他——”
那臭豆腐K佬还不罢休,继续嚷着说:“齐三有,你个王八蛋——”
林又红忍不住说:“你骂齐三有,人家齐三有至少比你懂规矩、懂道理,你们这些人,明明知道你们是‘三无,无证经营,也没有卫生许可,又没有工商登记,为什么还偏要在小吃一条街摆摊呢,明明知道是不合法的——”
臭豆腐K佬横了林又红一眼:“你哪里来的,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我们要吃饭,要养活一家老小,不摆摊我们喝西北风?”
臭豆腐K佬却还在一边嚷嚷:“老辛,你不能就这么给她,就这么便宜了他们,我们给她视频,她能给我们什么,她得说清楚,否则,门都没有!”
事实真相终于得以还原了。
开始的时候夏老三手里是有一根棒子,但不是后来在他手上的沾上血的那一根,比那一根要细得多。正如夏老三自己所说,他事先已经得到消息,小吃街有人要整他,他是想自卫的,他只是把棒子紧紧抱在胸前,并没有举起来威胁人。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举着那根粗棒突然朝夏老三冲过来。他分明是想打夏老三的,结果棒子打歪了,打到小葛子头上,那汉子乘乱把棒子塞到夏老三手里,同时大声喊起来:“城管打死人了,城管打死人了——”
周围的小摊贩一拥而上,紧紧摁住了夏老三和他手里的沾着血迹的棒子。
看到视频里的真相,小陈赶紧拨打派出所的电话,告诉他们小吃街事件的凶手另有其人。林又红继续仔细看着辛小亮录下的视频,这时候,围上来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得知林又红找老辛的目的,是为夏老三摆脱罪证,开始围攻林又红。
林又红忽然想起刘律师交给她的夏老三写给小吃一条街的摊贩的信,拿出那几张皱巴巴的香烟纸,先粗粗看了一遍,对大家说:“这里有夏必全的一封信,我给你们念念——
各位师傅:你们好!
以前我一直骂你们,说你们总有一天要进去的,现在是我自己进来了。这几天我在里边用不着管你们了,我好轻松,好自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松过,真正的自由不是人在哪里,而是心里拴著什么。如果一个人心里一直拴着什么,那就永远不得自由。我在城管队工作好几年了,心里一直被你们拴着,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和你们作对。说得不错,我是和你们作对,我的工作就是和你们作对。可是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人,我为什么要和你们作对,脱下这身工作服,我就是你们中的一员,为什么我这么不体谅你们,为什么我天天要和你们吵闹?
是因为我的工作,说得好听一点,我是想做好我的工作。但事实上,主要是想保住这只饭碗,没有别的想法。这只饭碗在你们看起来也许很了不得,可你们不知道的是,我们工资很少,压力却很大,出了问题被骂、被罚,有一个月,我只拿到三百块钱工资,就是因为没有管好小吃一条街,被投诉了。
我和你们,这么多年来,搅在一起,天天作对,但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我的朋友,甚至都像是我的亲人。我知道,你们虽然骂我,甚至要打我、陷害我,但你们对我其实也没有恶意,你们只是向我讨口饭吃。既然双方都没有恶意,为什么会闹到这一步呢,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肯定是什么地方不对头,你们和我都有责任,但最根本的责任我真的不知道在哪里。
这些年来,桂香街小吃一条街算是出了名了。那是臭名,桂香街是一条有文化、有历史的老街,这条街上桂花飘香,还出了好几个历史文化名人呢。可是现在,几乎全市的人,一提到桂香街,就和脏乱差、和假伪毒联系在一起了。顶着这样的臭名,你们的生意会好吗?是的,你们可以骗骗外地人,但那都是一斧头买卖,下次再也不会有人来了。再说了,就算是外地人,你们也不可以欺骗人家,不可以以次充好,甚至搞那些毒人、害人的勾当,你们难道忘记了,你们中间,大部分也曾经是外地人啊。
虽然人不是我打的,但也不能说我是完全清白的,我也有逃脱不了的问题。大白天的,我手里拿着根棒子在街上干什么?的确,我是听说你们中间有人要整我,我是自卫的,但毕竟有损城管队员的形象,所以我知道,我的饭碗终究是保不住了。这些年,我拼死拼活卖力做,就是为了保住这只饭碗。但是现在被敲碎了,谁敲的,不是你们敲的,也不是我自己敲的,我不知道是谁敲的,总之是有一只我们都看不见的手,在敲我们的饭碗。
老书记在的时候,一直在为你们奔走,为你们想办法,但是她老人家没有来得及,现在她走了,我和你们一样,看不到希望了。
说实在的,我虽然没有吃官司,但是我很灰心,比吃了官司的人还看不到希望——”
林又红停下了,现场鸦雀无声,大家都等着她继续念,林又红把那几张烟盒纸给大家看看,说:“没有了——”
臭豆腐K佬气得“哼”了一声:“看不到希望了,就没了?”目光已经从那几张香烟纸上回到了林又红这儿。林又红被他盯得十分不自在,预感到事情重新又要回到她身上来了,正想拔腿走人,那臭豆腐K佬已经开口了:“喂,蒋主任,我们把视频交给你了,你答应我们的事情,什么时候能够彻底解决?”
林又红赶紧否认说:“我答应你什么事情——”觉得口气不够硬,怕他纠缠上来,又强调说:“我怎么会答应你什么事情——”
臭豆腐K佬愣了一愣,感觉被耍了,但还是心存侥幸地说:“刚才你明明说要给我们想办法,解决三证的问题,我们才把视频交给你,否则——”
林又红十分尴尬,完全没有退路,只好说实话了:“对不起,我其实——我不姓蒋。”
臭豆腐K佬瞪着眼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说:“你,说话不算话?你为了欺骗我们,连自己是谁都可以不承认?”
林又红说:“我真的不姓蒋,我姓林——不信,不信我给你看我的身份证。”
臭豆腐K佬说:“我才不要看你的身份证,你不是新来的主任?那你是谁?”
林又红竟然无法回答这么个简单的问题,支吾着说:“我,我是——我不是——”
臭豆腐K佬早已经忍不住了,彻底翻了脸,火冒三丈,指着林又红就说:“你是个骗子!你一个女人还骗人,不要脸,太不要脸!”
林又红的脸顿时飞红滚烫,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个人骂过她不要脸,从小她的家庭教育也告诉她,“不要脸”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抨击和蔑视,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和“不要脸”三个字连在一起了,她十分恼怒,指着臭豆腐佬说:“你不要骂人,你说话文明点!”
这回老辛也不再沉默,挺身而出了,盯着林又红说:“你让我们文明,你自己文明吗?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耍手段、耍花招,这就是文明吗?”
林又红一气之下,只想一走了之,却被大家紧紧围着。正在进退两难,忽然看到小陈朝她一眨眼睛,知道小陈有鬼主意了,感觉救星来了。
果然小陈挤过来说:“林主任,快走吧,要迟到了。”
老辛和臭豆腐K佬同时指着林又红说:“她不能走,她走了我们找谁去——”
小陈脸一板,生气地说:“居委会今天召开老书记的追思会,你想阻挡吗?你自己不参加,也不许别人参加?”
十二 林主任与林不主任
林又红跟着小陈走出一段路,停下了,朝小陈看着,小陈明白她的意思,赶紧说:“林——林,老书记的追思会跟你是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今天区里、街道都有领导来,还有记者,可能要树立老书记做典型,让我们组织居民发言,我们总想要体现一点桂香街居委会和居民的水平,所以——”
林又红说:“我和老书记并不熟悉,让我说什么?”
小陈说:“主要是、主要是,大家想到老书记最后为居民做的一件事,就是到你家替你们调解矛盾——”
林又红立刻否认说:“没有矛盾,那不是矛盾,只是一个误会。”
小陈说:“是误会,是误会,老书记是帮你们去解决误会的,那天晚上老书记其实已经不——”
林又红不想听她多嘴多舌,朝她摆摆手,生硬地说:“我去就是。”忽然又发现不太对头,停下来对小陈说:“不对吧,今天是星期六吧,怎么还上班、还开会?”
小陈说:“居委会哪有什么休息不休息的,星期几都一样要做事的。”
林又红不再说话,闷头往前走,走了一段,发现小陈在后面一直离她有两米左右,她放慢一点脚步,小陈也慢一点,始终是那个距离。
林又红不客气地说:“你怎么好像押犯人呢?”
小陈笑了笑,说:“我脚步小,速度又慢,跟不上你。”
林又紅知道她又随口瞎说,懒得去戳穿她,不和她说话了,自顾走路,一路上沉着脸。小陈也住了嘴,没有再多说一句,只是小心地跟在林又红后面,始终保持两米左右的距离。
快到居委会门口时,林又红忽然发现不对劲,开老书记的追思会,怎么会放在居委会?这居委会办公条件这么差,连个开会的会场也没有,难道就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开?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小陈,小陈立刻赶了上来,她好像已经知道林又红的想法了,上来就检讨说:“林主任,你别生气,你千万别生气,我又说谎了。”
林又红说:“说什么谎?”
小陈说:“今天不是老书记的追思会。”
林又红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余老师、潘师傅、小金,还有一个和小金一起在窗口办公的叫许小午,已经怀孕7个多月,挺着个大肚子,几个人已经齐齐地从里边出来了,站到门口,既紧张又兴奋地看着林又红。
路过这儿的居民都朝他们笑,一个说:“噢,今天终于到日子了。”
另一个说:“喔哟,喜气洋洋得来——”
有一个人似乎不明就里,疑惑说:“今天人怎么这么整齐啊,面孔上都这么神气干什么?”
再一个立刻批评他说:“你都不领行情,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不看看今天来了什么人——”
林又红不想让居民看到他们僵持在门口,又起劲瞎议论,只得跟着余老师他们一起进去。
林又红一进来,就感觉今天居委会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观察了一下,发现到处都多出一些纸盒子,几乎每张桌子上都摆着、堆着,盒子都一般大小,还有盖子紧紧盖着。林又红才不想知道这又是什么鬼,和大家一起到了里边那间办公室,余老师请林又红坐,可是他们自己都站着,林又红说:“为什么你们都站着?”
没有人回答她这个问题,余老师说:“林主——林,今天我们桂香街居委会5个人,都到齐了——”
余老师重新调正了身体,让自己坐得更端正一些,毕恭毕敬地对林又红说:“林主任,今天我们5个人,都在这儿了,我们一起恳请你,到桂香街居委会代几天班——”
他们如此这般的左右摆布,设置阴谋,林又红哪能没有心理准备?但只有等余老师说出来,她才能拒绝。这会儿阴谋终于出炉了,林又红终于可以摊牌了:“你们找错人了,我以前在机关工作,后来到企业,而且是外资企业,又是专业性的企业,从来没有做过群众工作。至于居委会,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可以说,我这是几十年来头一回走进居委会,我怎么可能在这里当你们的主任呢?”
余老师说:“林主任,我们不是请你当主任的,主任是要选举的。我们只是遵从老书记的心愿,请你给桂香街居委会代几天班,代到新主任产生就行了。”
林又红说:“你们的想法很奇怪,我不能理解,虽然老书记不在了,蒋主任也没有来,但你们现在不是还有这么多干部在吗,难道主任缺岗几天都不行吗?”
余老師说:“其实,事情我们都会继续做的,一件工作也不会停下的,也不能停下,停下来居民不会答应的,他们要骂人的。只是,如果有个主任坐镇——真的只要坐在这里就行,不用干什么事,那我们的心就踏实了,居委会的一切工作就能继续顺利开展了。”
林又红奇怪道:“只要坐在这里?”
余老师说:“是的是的,什么事也不需要你做的,我们都会做。”
林又红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大家看林又红不吭声,都紧张,有人看着她,有人不敢看她,余老师犹豫了一下,又说:“林、林——如果你在上班,我们也不可能麻烦你的——”
林又红立刻呛她说:“上班?你们以为我没班可上是吗?我明天就可以去上班!”
余老师讪讪一笑,说:“明天上班,那你今天在这里坐一坐也好——”
林又红说:“坐一坐真的那么重要吗?”
余老师说:“重要,重要——”分明是有什么话,没有说出来,说不出口。
看到林又红满脸狐疑,小陈忍不住从背后又挺了出来,说:“林、林那个,我向你老实坦白报告吧,今天有抽查,街道、区委、区政府可能都会来人,万一抽到了,居委会里连个管事的也没有——”
林又红立刻戳穿她说:“你们这是让我冒充居委会主任?难道街道、区委的干部,都是白痴,他们连桂香街居委会现在有没有主任、书记都不知道——”
小陈又举手了:“林主任,我又说谎了,没有抽查。”
林又红气得直朝小陈瞪眼,余老师终于鼓起了勇气说:“林、林——是我的原因,跟他们无关,我是副主任,现在没有主任、书记,我算最大的官——”
小陈、小金、小许她们都“吃吃”地笑,小陈说:“算起来,大概我们区长才是个芝麻官哦,余老师是半颗基本粒子哈。”
余老师说:“林主——林——主要,主要是居民不信任我,我没有威信,我坐在这里,他们就不买账——”
林又红不解说:“你不是一直在为他们做事么?为什么不买你的账?”
大家都和她绕口令,都想把她绕进来。事情其实很简单,只要她拔腿就走,他们是不能把她怎么样的,难不成还能绑架了她,还能拘禁了她?
可是,她的两条腿,竟真的那么沉,她竟然拔不动它们。
有个50多岁的男人奔了进来,气喘吁吁的,看到居委会这么多干部在,顿时气哼哼地说:“你们倒好,这么多人在这里闲着说废话、聊大天,我报的事情,多少天了,你们都不给解决?”
余老师不高兴地教育他说:“老史,你都这一把年纪了,说话不懂得文明礼貌吗,年纪活在狗身上了?”
老史也气愤,说:“你到我家去住一天试试,你文明得出来吗?”
原来这老史的家门口正对着小巷的一个墙角,因为比较偏僻,墙角就成了许多人随地小便的专用露天厕所了。其实造得好好的公共厕所并不远,可这些人既懒又烂,无论早晚,总是冲着那墙角浇一泡尿,害得老史家成天闻臭气。老史多次到居委会投诉,居委会也在那个墙角张贴了几次“禁止小便”的大标语,老史自己也在那里画了乌龟,画了骷髅头,写了恶毒的诅咒,“在此小便烂卵泡”,“随地小便绝子孙”之类,但收效甚小,甚至有人一边尿,还一边为标语添加内容,比如在“烂卵泡”和“绝子孙”前加个“不”字,一切依旧。
这会儿老史气哼哼地竖在居委会干部面前,双手叉腰,双眼圆瞪,好像在他家门口小便的,就是居委会的干部。
余老师说:“老史,你不看这些天我们忙的,刚刚送走老书记,那许多工作也不能停,还没来得及商量处理你这个事情呢。”
老史发怒说:“你们再不给我解决,我就要动手了!”
小陈说:“你动手,怎么动手,打他们吗?”
老史说:“打?哼,那太便宜他们了,他们再敢在墙角小便,我就、我就阉掉他们!”
小陈“吃”地一笑说:“阉掉还是可以小便的噢——”
老史一愣,更生气了,说:“你,你还取笑我,你算什么居委会干部,我、我投诉你!”
小陈说:“你要投诉,我没意见,不过我真没有取笑你呀,你想是不是呢,太监都被阉了,可没有被尿憋死的吧。”
老史说不过小陈,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嚷道:“天哪,天哪,我家都这样了,居委会干部还说风凉话,你们是为老百姓做事,还是和老百姓作对——”
林又红又忍不住要反问老史了,可潘师傅赶紧抢在前面说:“林主任你别多问了,这事情我来管——”朝那老史说:“走吧走吧,看看去。”
潘师傅一边抱起几个盒子,一边随同老史一起出去了。
说话间又进来一个年轻女人,不问青红皂白就冲着林又红说:“我可不管啦,我把小孩锁在家里了,出了什么事,你负责啊!”
林又红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小陈向来是雷打不动身的,这会儿却一反常态,主动把这人的注意力引过去,嚷嚷说:“喂,王丽丽,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以为居委会是你的托儿班啊?”
那女人明明是來求人的,却还嘴硬,说:“我不管,你们居委会是干什么的,就是为居民服务的,居民有困难就该找你们解决,我不找你们找谁?”话音未落,手一扬,一串钥匙扔了过来,小陈眼明手快接住了,那女人再无二话,转身奔了出去。
小陈接了钥匙,就意味着接了孩子,林又红觉得不可思议,问小陈:“你就这样接人家的钥匙了?”
小陈朝林又红笑了一笑,说:“不接还能怎么,追上去还给她——哼哼,看上去一脸凶相,其实倒是个孝子呢,还知道照顾老婆婆,唉,她做孝子,我可苦啦,要孝人家的孩子啦——”
林又红奇怪说:“她孩子多大了?不能上幼儿园托儿所吗?”
小陈说:“王丽丽自己就是办民办托儿班的,收的大多是小吃一条街那边的外地人的小孩,可是最近她家里接二连三出了问题,先是丈夫工伤,这两天老婆婆又中风住院了,托儿班就停了,连她自己的孩子都没人带了。”
林又红说:“托儿班停办了?那、那些外地人的孩子怎么办?”
小陈摇头嚷道:“哎哟哟,饶了我吧,我先得对付这一个,其他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自己解决最好,万一找来了——”
林又红说:“找来了怎么办?”
小陈没心没肺说:“我哪里知道怎么办,来了再说啦——”
走到外间,小陈鬼鬼祟祟地跟小许耳语了几句,出门前,又回头朝林又红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说:“林主任,本来是我看家的,现在你看家哦。”
林又红气道:“我是被你们绑架来看家的!”
小陈嘻嘻道:“现在绑架者都走了啦。”
小陈一走,就剩下林又红一个人了,她想着小陈临走时说绑架者都走了,那她这个人质还待在这里干什么呢?等着绑架者再回来绑她第二次,傻呀,自己拍了下头皮,赶紧撤呀。
小陈完全不在意她的脸色,恭敬地问道:“林主任,你回去吗?”
林又红气不打一处来,呛她道:“我需要向你请示汇报吗?”
小陈赶紧说:“林主任,不用的,不用的,余老师说过,林主任的时间,完全由林主任自己定,你什么时候走,什么来——”
林又红不客气地打断她说:“对不起,我应聘的公司来找我了。”
小陈愣了愣,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被林又红的脸色吓回去了。
林又红看着小陈的尴尬样子,好过瘾,心想,你个小妖精,你活该,我早就应该硬下心肠对付你,让你再张口骗人,让你再胡说八道,让你再下套子。
经过城管队办公的地方,林又红想起刚才小许吩咐那两个妇女,就是把盒子送到城管队食堂,当然这完全不关她事,至于今天居委会怎么会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盒子,盒子里到底装的什么,她才不想知道,她回头向小陈挥了一下手,说:“再见了。”
小陈却说:“林主任,你进去看一眼嘛。”
连哄带拉的,林又红被小陈弄进来了,一进来,林又红顿时傻了眼。
食堂里坐了不少人,至少桂香街居委会的干部全都在,还有杂乱的各式人等,大概就是桂香街社区的居民了。
食堂的前边,搁着一块大黑板,大家正紧张而有秩序地在唱票、计票,余老师从一个个的纸盒子里,往外一张一张地掏票,只见她手往下伸,掏出一张,说:“好了好了,最后一张了。”然后念道:“林又红。”
林又红一急,想上前问,小陈拉住她说:“林主任,你等一等——”
潘师傅就在黑板上写“正”字,林又红朝黑板看了一眼,顿时头皮全麻,黑板上,竟然只有林又红一个名字,名字下面写满了歪歪扭扭的“正”字,林又红正发愣,就听一阵热烈的掌声,掌声中,余老师说:“林主任,恭喜你,全票当选桂香街居委会主任!”
林又红傻了。彻底傻了。
一急之下,好歹想起关于选举的一些基本常识,赶紧说:“你们这完全是乱搞,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我根本就不是候选人,我没有资格被选举的,至少应该是个候选人才能被选——”
余老师他们都笑眯眯、笃笃定定地看着林又红,小陈抢着说:“林主任,居委会主任是直选,不需要候选人的。”
余老师可能觉得小陈说得太简单,不能说服林又红,她得再交代细一点,耐心地告诉林又红:“居委会的选举,以前是有候选人的,但是定了候选人,居民也不一定会选,反而搞得七零八落,七嘴八舌,没有章法,票也不能集中,所以现在不定候选人,反而大家心里清清楚楚,你看,你全票选上,就说明大家心里有数啊。”
其他人都冲着林又红笑,点头,十分恭敬,尤其以小陈为最,对着她一脸诚恳的马屁样子。
林又红似乎到这时才恍然大悟,回想这些天的情形,原来他们一直在设一个大套子,拱着她往里钻呢。
她真的进了圈套了?
林又红简直、简直无话可说。
但是她不能不说,不说的话,她真的就被他们套住了,她就乖乖地束手就擒了。
林又红稳了稳神,才开口说:“感谢你们对我的信任——”
小陈又抢着回答林又红说:“不是我们噢,是全体居民噢,是他们信任林主任,才会投票给你噢。”
余老师还假装吃醋说:“是呀,我都在这里干了这么长时间了,他们一票也不给我,瞧他们对你多好。”
林又红说:“可是,事先你们并没有和我说过,这样做,等于是强行——”
但是明显的,他们已经完成了他们的阴谋,他们已经不想再让林又红再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他们就这样,用可怜巴巴的眼神和毫无商量的口气,用两个莫名其妙的极端,来确定林又红的人生走向了。
余老师客气而又坚定地说:“林主任,现在你是正式的林主任了,我们也就正式称呼你林主任了,明天你正式上班,我们要开欢迎会,街道周书记会来主持会议的,我们桂香街是个大居委会,既是老典型,又是老大难,街道对我们桂香街居委会一直是很重视的,老书记走了,蒋主任又不来,这段时间,他们可犯愁了,现在好了——”
他们真是太把自己当自己人了,林又红赶紧打断余老师的话说:“你们的想法和做法,真有意思,难道我自己的工作,不是由我自己做主么?”
林又红说话的口气有点重了,他们的眼神再一次从光明走向了暗淡,林又红多少有些不忍,重新把口气再放轻了一点,说:“至少,连我家里人,都不知道这样的情况,我得回家跟他们商量一下,听听他们的意见吧?”
她的口气一放轻,他们就神气起来了,眼睛也重新亮了起来,互相递了几个眼色,传递了意思之后,余老师说:“那好,那好,林主任,今天你先回家跟家里人说一下,他们要是有什么想法,想不通,辛苦林主任你再做做工作。”
小陈也来凑热闹说:“林主任,我去过你家,你家里人都很和气,很讲道理的,连你们家的小狗,也很懂礼貌的——如果你不方便开口说,要不要我陪你回去,我和你家里人说一下。”
林又红的脑袋“轰”的一声,实在是怕了她,赶紧逃了出来。
一路上,一想到黑板上林又红的名字下面那许多歪歪扭扭的“正”字,林又红一会儿气得笑起来,一会儿又笑得气起来,这叫什么事呢,怎么会有这种事呢,这叫她回家怎么和宋立明和小西说这个事情呢?
十三 小妖精
为了让宋立明和小西对这件事情引起足够的重视,一进门林又红就大声宣布:“嘿,宋立明,宋小西,我全票当选了!”
那两个人,一个从厨房回头朝她看看,一个从书房探出头来朝她看看,除了微微一笑,竟无语言,也无其他表情。
林又红再大声一点说:“我全票当选为桂香街居委会主任,我是林主任!”
这两个人还是那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林又红真急了,厉声责问他们说:“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居然无动于衷?”
这两人这才放下手里的事情,朝她靠拢过来,小丫头只管拍马屁,把她按到沙发坐下,又送来一杯水,说:“老妈,你怎么嗓子都哑了,喝口水。”放下水杯,就给林又红捏肩膀放松,真是个马屁高手。
林又红还真感觉到嗓子有点疼了,刚才跟那些人说话太大声了,结果没震到他们的耳朵,反而喊伤了自己的嗓子,真搞笑。
宋立明也關了煤气,过来坐下了。林又红心情顿时阴转多云了,还好,他们还是把她的事当回事的,一个依在身边,一个正坐在对面,专心地等着她开口说话呢。
林又红心里受用些了,喝了几大口水,再说:“莫名其妙,他们居然全票选我当桂香街居委会主任,这算什么,这是哪里到哪里,他们怎么会觉得我想去居委会工作?”
那父女俩,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似乎想笑,但又没有笑,不知道是不敢笑,还是知道这事情并不好笑。
林又红见他们不说话,火气又冒上来了,她舍不得骂女儿,就拿宋立明说事,责问道:“宋立明,我这么大声,你没听见吗?”
宋立明赶紧点头哈腰:“听见,听见,你当居委会主任。”
不光脸上仍然没有表情,连说话的口气中也完全是没有态度的,只是重复叙述一遍林又红的话,也太滑头了。
林又红不会让他滑过去,再一次指名道姓说:“宋立明,你的意见呢,我当居委会主任,你说什么?”
宋立明“嘻”了一下,又把皮球踢还给她:“你呢,你说什么?”
林又红气道:“我是问你的态度,你不要偷奸耍滑,你滑不过去的,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这是我们这个家庭的大事!”
小西早已经想溜了,但是感觉到现场气氛有点紧张,不大敢,恰好她的手机在书房里响了,小丫头一下跳起来:“我手机!”乘机跑了。
林又红肯定盯住宋立明不放,他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说:“听你的,你觉得好就——”
林又红立刻生气地打断他说:“我说我觉得好了吗?”
宋立明小心地看看她的脸色,又小心地说:“你要是觉得不好——”
林又红又打断他说:“我说我觉得不好吗?”
宋立明可怜巴巴地捉摸了一会,还是说:“那你觉得怎么样呢?”
听起来有些变化,他总算肯来帮助她分析一下了,林又红赶紧分析一下她自己的心理活动,说:“当然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的,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愿意到居委会工作的,他们就直接弄个主任给我,还全票,谁知道那些票是从哪里来的?”
宋立明说:“是呀是呀。”
林又红想了想,又说:“就是这几天我在那里帮他们处理了一些事情,他们可能误会了,包括居民,看到我在那里,也会误会的——”
宋立明说:“是呀是呀。”
林又红再分析说:“但是我肯定不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