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智慧
法国兰斯喜剧院的《吝啬鬼》正在中国的五个城市巡演,称为国内文化演出界的“一件大事”亦不为过。《吝啬鬼》改编自莫里哀的同名戏剧,讲的是悭吝到家的阿巴贡,信奉“世上的东西,就数钱可贵”的种种啼笑皆非的故事。
莫里哀《吝啬鬼》的原著为罗马时期新喜剧作家普罗特斯的《一坛金子》,原来的故事讲的是一个穷老汉偶然捡到一罐金子,终日惶惶不安,唯恐被人盯上,小心翼翼埋藏起来,却还是被和女儿相恋的仆人偷走。为了要回金子,老汉答应了二人的婚事,最后还把金子当作送给女儿的嫁妆。原著中的老汉虽然爱钱如命,总因父女情深而没有泯灭人性,这一点与莫里哀笔下的阿巴贡截然不同。
《吝啬鬼》诞生于路易十四时代,这一时期由于路易十四推行重商主义政策,扩展对外贸易,法国财富大增,国力日强,凡尔赛宫正由一砖一瓦变为极尽奢华的宫殿。阿巴贡正是新兴的资本主义力量的代言人:头脑灵活,以钱生钱,用利滚利,爱财如命。今日的中国观众面对这样一部喜剧,免不了要思索这样一个问题:刚刚被卷入金钱世界的我们,该如何去理解300年来的他们?
幸运的莫里哀
兰斯喜剧院的导演路德维克·拉加德接受采访时表示,《吝啬鬼》的“金钱”主题,跟当下的时代十分契合。在法国演出时,观众们关注的是阿巴贡的儿子向父亲借高利贷这一情节—对于当代法国青年来说,经济正在逐年下滑,未来的希望十分渺茫。“他们长期处于读书、求职、打零工的循环里,往往到了30岁还没有办法独立负担生活的开销。”从戏剧中提炼现实主义的主题,并以此来激发观众思索、探讨现实问题。
在西方戏剧史上,17世纪的法国,戏剧与政治关系最为密切,占主流地位的古典主义对艺术的最根本要求就是为国王效忠。古典主义提出了一整套创作法则—“三一律”—要求戏剧创作在时间、地点和行动三者之间保持一致性。法国古典主义戏剧理论家布瓦洛把它解释为“要用一地、一天内完成的一个故事从开头直到末尾维持着舞台充实。”
古典主义也要求文本必须以十二节拍的诗体写成,在第六个节拍时一定要有停顿,句末押韵必须阴性阳性对称进行等等。莫里哀的“高雅喜剧”《愤世嫉俗》即采取了这种写作形式,但一旦采用散文体,就要冒“沦为闹剧”的舆论风险。
路易十三时代,首相黎塞留发现高乃依的悲剧《熙德》不符合古典主义的规范,便亲自干预,发动法兰西学院对其展开猛烈的批判和攻击。莫里哀最有名的作品无疑是1664年的《伪君子》,这出讽刺天主教徒的戏剧演出了前三幕,次日即遭禁,5年后才在路易十四的支持下正式解禁。拿破仑曾说,如果是他当政,《伪君子》绝不会有机会首演,不仅戏要被禁,剧作家也要被流放。
莫里哀是幸运的,他和国王路易十四一起吃早餐的经历,至少让他免于担惊受怕。不过,诞生于1668年的《吝啬鬼》票房不佳,也没有受到观众的追捧。《伪君子》虽遭禁演,在当时已经很受欢迎。《吝啬鬼》的失利则让人琢磨不透,刚好在莫里哀创作《吝啬鬼》之前,路易十四曾要求国家收紧预算,自上而下要求大家少花钱,娱乐开支的减少也许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又或者由于贵族阶层的强大,资本主义的微弱,导致了金钱还远没有发挥它自身的“魅力”。
《吝啬鬼》的“超前”之处,也正说明了莫里哀的独到眼光。莫里哀出生于巴黎的小康家庭,在巴黎的精英学校克莱蒙学院接受了完备的拉丁文、神学、哲学教育,他也正因此熟谙巴黎中产阶级的趣味偏好。1658年,漂流了十多年的莫里哀从外省回到巴黎,第二年,他便用才华挑战了古典主义的清规戒律。
《可笑的女才子》是散文体独幕戏,莫里哀借用“女才子”这一法语上的固定说法,讽刺了那些东施效颦、仿效首都贵族风度的外省人。这部戏是莫里哀第一次在创作中采用“现实主义”主题,作品也因此脱离了低级闹剧的范畴。从那之后,对现实的观照成了莫里哀一以贯之的创作核心。
中西皆有守财奴
《吝啬鬼》为世界文学殿堂贡献出了阿巴贡—这个受贪婪摆布的守财奴,是欧洲文学史上大名鼎鼎的“四大吝啬鬼”之一,和莎士比亚的夏洛克、巴尔扎克的葛朗台、果戈理的泼留希金并列。
在全剧32场戏中,24场里有阿巴贡,他几乎总是在台上。他向周围人敲诈勒索,戏剧围绕他而展开。尽管父子争风吃醋,为了同一个女人反目成仇变为情敌;父亲放高利贷,儿子却债台高筑,父亲是自己亲生儿子的债主;强迫女儿嫁给家财万贯的糟老头,只为赚一笔丰厚的聘礼—这简直是败坏人伦的家庭悲剧,但莫里哀化悲为喜,正是这个癫狂、滑稽的阿巴贡,使这部戏变成一部经久不衰的喜剧。
导演拉加德认为,阿巴贡的时代,法国还是一个王公贵族的时代,阿巴贡是随着资本主义萌芽出来的新贵,还没有受到金钱背后的教养的规训,他虽然有钱,但只有金钱带来的一点点权力。在行使这一点点权力的过程中,阿巴贡“聪明反被聪明误”,只能作为金钱的卑微奴隶。
令观众最后感到畅快淋漓的,正是阿巴贡的父权受到了子女的挑战。如果说悲剧的冲突形式像黑格尔所说,存在于“社会普遍性的伦理生活和作为道德关系自然基础的家庭之间”,且“人的行为有不可预测的后果”,那么莫里哀的喜剧则让我们看到,挑战伦理正当性的一方的错误将无可原谅。
但也并不是所有观众都能接受莫里哀袒露的直白。该剧在德国演出时,德国人曾将父子关系改成了更为间接的亲属关系。正如拉加德看到的,在中国演出时,当台上的演员说出这对父子成为情敌时,国内的观众哄堂大笑,而法国观众却闷声不响。父子长幼的秩序和格局伴随着中国的文化走过几千年,这也是中国观众为何在“父子情敌”的情节发出哄笑的原因—不可思议。
元杂剧里也不乏“吝啬鬼”的故事,郑廷玉的《看钱奴》曾翻译成法文,经过几度改编,在19世纪的法国剧院上演。剧情讲的是贫民贾仁偶然挖到周荣祖埋在墙角下的家产,一夜暴富。贾仁苦无子嗣,周荣祖因家道中落而鬻子为生,故将其子長寿卖于贾仁。20年后,长寿成人,挥霍成性,而贾仁却一毛不拔,吝啬不已,最后因指头所沾油脂被狗舔去,气急败坏致死。周荣祖夫妇乞讨至此,一番波折后与长寿相认,家人团聚,贾仁白白为周家做了20年的“看钱奴”。
法国戏剧家俞第德就此看出中国的家族观念之重,中国守财奴再极尽苛扣,也是为子嗣可以“永享财富”,断不像西方守财奴,为守财而守财。在这样的背景下,观众们对《吝啬鬼》的不同接受则变得值得玩味—它不仅折射出了国家间巨大的文化差异,也折射出了金钱对东西方伦理的改造的差异。
“现代”吝啬鬼
大约有一半以上的观众,对兰斯喜剧院的《吝啬鬼》的“现代感”表示关注。剧中的道具、舞美、音乐、服装都相当“现代”,导演拉加德表示,这样的设计确实有一些独到的用心。“近20年来,法国戏剧充满了很多变化。做戏剧的人更努力去突破传统的限制,融合了各种不同的艺术形式,并把各种形式混在一起。比如舞台上运用图像艺术,或者把流行小说改编成戏剧搬上舞台……这些变化代表了法国社会的变化。”
“在当下,法国和欧洲,各种矛盾比较突出,新自由主义正在走向衰落,我们正处在危机当中,所以艺术家想要通过自己的艺术,创造一些新的形式来找到出口。”拉加德承认。这一版本的《吝啬鬼》内容改动最大的是在结尾,装满金币的箱子归还给阿巴贡,儿子和女儿各自得其所爱。之后其他人离场,阿巴贡打开箱子,钻进去触摸自己的金子,把它们涂在脸上。当他再次从箱子里站起,一个金光四射的诡异的人出现在人们面前—像是资本主义造出来的新神祇。
也有一部分观众感到不满,认为只有布景是现代的,台词却一点未变。在20世纪初,莫里哀戏剧刚刚进入中国时,还是穿着长袍马褂的“时装戏”。对于莫里哀的“中国化”乃至“现代化”改造,戏剧界一直争议不断,这也从另外一面回答了戏剧的功能问题:现实的,政治的,启蒙的—舞台上堆满的大大小小的箱子,就像是代表阿巴贡那空空如也的灵魂,只有金子填补进空白,却没有人性生长出来。
在《共产党宣言》里,马克思和恩格斯揭露“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这是莫里哀的辛辣之处,他早早发现金钱“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
当阿巴贡再次慢慢躺下,合上箱子,金子的光芒消失了。德国邵宾那剧院版的话剧《俄狄浦斯》也有这样一幕,俄狄浦斯手臂的金色渐渐融化,手臂上有金色装饰的人是城中当权的人—意味着权力正在消融。当阿巴贡消失在箱子里,有人进来,将一束花放在了“黄金灵柩”上,就像是为阿巴贡送行。在一个氛围十分暴力的戏剧里,这个结尾反而显得有些温情脉脉。
莫里哀从《伪君子》开始模糊喜剧和悲剧的界限,作品逐渐带有人们后来所说的令人笑中带泪、笑完不得不深思的双重意味。歌德评价《吝啬鬼》“使利欲消灭了父子之间的恩爱,是特别伟大的,带有高度悲剧性的”,当亲情、爱情都跪倒在拜金主义的石榴裙之下,观众们在大笑之后,往往开始品味难言的沉重—特别是“相亲”之风盛行的国内,难道不正是金钱成为了爱情两端唯一的筹码?
300多年前的《吝啬鬼》依然刺中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的每个观众的内心,这是莫里哀伟大的地方。由于他不愿放弃演戏,最终未能像高乃依和拉辛那樣,获得法兰西学院的院士身份,而至今法兰西学院仍表示:“他的荣誉什么也不缺少,我们的光荣却缺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