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保罗
保险业在中国金融体系中是个独特的存在,过去的几年,它成为了资本市场“激进投资者”的代表。现在,潮流恐怕要结束了。
2017年6月30日,万科2016年度股东大会后落幕,作为持股比例约25%的宝能系(前海人寿是宝能系旗下的投资平台之一),在11个董事席位中,竟没有获得一个提名。此外,持股约5%的安邦保险也同样与董事会无缘。
万科争夺战背后,有太多非市场的因素,结果并不意外。股权争夺战爆发后,有金融监管部门甚至将部分保险公司称为“妖精”、“害人精”。
但换个角度看,保险“激进”的背后,更多是一种无奈。这是由这个行业的特殊性决定的,因为,唯有投资端“激进投资”获取高收益,才能覆盖负债端日益看涨的高成本。
一种观点认为,万科争夺战落幕,标志着保险业投资端“激进投资”的终结,保险投资的收益将大幅下滑,而中国保险业的扩张更将急速放缓。
未来的路怎么走?万科股权争夺战,真的将成为中国保险业发展的大转折吗?对此,本刊记者采访了复旦大学风险管理与保险学系常务副主任陈冬梅。陈冬梅是我国保险研究领域的知名青年专家,也兼任上海市保险学会副会长。
N-南风窗
C-陈冬梅
中国保险业现在的瓶颈是什么?
N:当前,中国保险业似乎面临这样一个“循环难题”:一方面,负债成本不断走高,部分公司高达6%~8%,有时超过 10%。另一方面,负债成本高,给资产端投资造成了压力,保险公司只能“铤而走险”搞激进收购,通过获取“控股溢价”来覆盖成本。这个难题怎么破?
C:短期内,这个问题要解决很难。万科股权争夺战之后,保险公司在金融市场的股权投资被监管的越来越严,甚至已被上升到“国家金融安全”的高度。保險资金的投资,政策性一直很强,而且,未来的政策风向应该也是趋紧的。所以,要通过保险资金的投资继续获取高收益,恐怕不现实。
那么,在负债端,保险行业的确也有一些问题。比方说,保险公司发行了太多的投资理财类的保险产品。但这也是保险公司的无奈,因为中国金融市场普遍的许诺利率已经很高,保险产品的利率如果低了,产品就没有竞争力,没有人买。
传统保险的根本价值是保障,而不是投资。在保障型产品这方面,行业其实还存在很大的空间,比如健康险。不过,对于一些保险公司来说,保障型的产品可能来钱太慢,并不具备较大的吸引力。
N:保障型产品的确还有空间。中国的商业健康险就并不发达,复星长期说要学巴菲特,但直到2017年,才启动了商业健康保险公司。此外,很多保险土豪也对健康险不感冒。健康险为什么会滞后?是政府主导的社会保险太强大,挤压了健康险的空间吗?
C:中国的社保只是基本覆盖,对商业健康险的挤压还谈不上。商业健康险和别的保险,比如寿险是很不同的,这对保险公司的经营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换句话说,商业健康险存在远比寿险、车险高得多的进入壁垒。
首先,商业健康险需要定价,而定价的基础是可靠、详实的医疗和健康数据。中国的医院存在严重的行政分割,医疗信息的整合存在严重的障碍,定价基础不牢。如果保险公司要接入和获得数据,那么成本会非常高。
我从行业里了解到一些数据,比如一家健康险公司如果要和一家三甲医院进行数据的对接,那么成本在50万至100万之间。中国有这么多的医院,如果真的要做健康保险,光是定价的数据接入一环,就要花费极其高昂的成本。
而且,中国的大多数医院是行政化的公立医院,它们可能用非市场化的思维来思考问题。那么,对接的隐性成本可能更高。
其次,健康保险存在更大的道德风险问题。说得通俗一些,如果患者和医生联合骗保,那么保险公司怎么办?因为没有“大数据”,保险公司怎么控制这种道德风险?“以药养医”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保险公司的顾虑肯定非常多。
美国式保险创新是否适合中国?
N:很多人认为,健康问题将成为中国未来国民支出的最大宗,保险业也应该分一杯羹。但健康保险却遇到了这些好像无法逾越的中国式障碍,那么有解决方案吗?
C:美国的经验或许提供一些借鉴。目前,中国的商业健康险已经有了一定的发展,但主要是还是事后给付,即看完病,再用相关的凭据,由保险公司报销,保险公司并不参与健康管理的过程。不参与医疗管理的过程,那么也意味着保险公司控制道德风险的能力大大减弱。
美国的经验就是保险公司积极参与健康管理,并相对深入地介入医疗过程。从预约医生、管理健康档案、归集健康数据以及疾病预防等,保险公司都会参与。通过健康管理,既可控制道德风险,还可能提高投保者健康程度,降低赔付概率。有统计数据显示,一些保险公司超过30%的利润,都来自于健康管理。
但这样做是有条件的,即保险公司要和医院有相对深度的利益捆绑。常见的方式是建立各种类型的医疗管理组织,比如健康维护组织(health maintenance organization、HMO),医院是组织的会员,患者可以在会员单位范围内选择医院治疗,而保险公司则和医院结账。
那么,这些医疗组织如何发挥作用,便于保险公司控制道德风险呢?举个例子,可以由保险公司根据数据进行测算,为每位患者设定固定的医疗费率,那么就会遏制医院过度医疗的冲动,这等于把风险一定程度转嫁给了医院。
另一个方式,还可以是保险公司派驻助理医生,起到一个“监督作用”。此外,也可以是就诊之前,先由保险公司雇佣的医生出诊,然后经过同意再看昂贵的专家。
N:中国的医疗服务提供者主要是公立医院,这种供应方的市场结构的确阻碍了中国医疗保险的发展。美国的经验恐怕在中国没法复制。上海最大民营财团复星以前只做寿险公司,但为什么今年突然要办健康保险公司?
C:这些美国式的创新,是否适合中国的国情,如何“中国化”,还有待于探索。而且,有些管理方式也是有缺陷的,比如保险公司给每位投保者一个固定的费率,也会造成医院过度限制医疗的问题。
复星为什么要做健康险,这和它整个产业的布局是关系的。它的旗下有医药板块,而且现在也在收购一些优秀的公立医院、民营医院,已经逐渐形成一个大医疗的闭环。那么,它通过资本的纽带,便可以建立一个类似的医疗管理组织,有了这些好的“基础设施”,才能真正做好医疗保险公司。
保险土豪“激进投资”之路还走得通吗?
N:在保险业,有种说法是财产险、寿险、健康险“三分天下”。除了健康险,中国财产保险发展也不足,比如车险独大,曾一度占据总保费七成,其他财产险种发展程度严重不足。为什么中国保险业发展如此不平衡?怎么解决?
C:这个现象的确存在。2015年,如果折算成人民币,美国非寿险的保险密度(保险密度指人均保险费,反映国民参加保险的程度)是14000多元,中国只有610元,甚至不到全球平均水平的一半。拿非寿险的保险深度(保费占GDP之比,反映保险业在国民经济中的地位)来说,2015年的全球平均水平是2.8%,而中国只有1.6%。
实际上,我国不但保险行业总体的保险深度和密度不够,潜力巨大,而且险种发展也极其不平衡,寿险公司保费占绝对优势。传统寿险是标准化的,保费收入稳定,根据精算也可以准确估计出未来的赔付支出。因此,對保险公司来说,寿险是一种“以长投短”的,期限匹配十分理想的投资工具。但财险、健康险则不是这个逻辑。
此外,保险讲求规模效应。由于我国的保险行业起步晚,在改革开放初期,并没有做到与国民经济的同步发展,导致这个行业,尤其是财产保险的发展严重滞后于相关行业,这造成了这个行业的规模和议价上的劣势,增加了后续扩张的成本。
比如,我国的车险估计有70%以上的保单是通过4S店销售的,此外,还有专门的保险销售代理商来负责,保险公司缺乏销售渠道,自己销售的不到5%。
由于发展晚,规模分散,一些中小保险公司在做车险的时候,时常面临的一个问题是4S店佣金过高,严重挤压保险公司的利润。再比如航空险,机票订票网站拿走的部分,也往往多于保险公司。
中国的财产保险公司发展得晚,时常面临被渠道挤压利润的情况,这是行业共同面临的一个问题,制约了一些保险公司发展非寿险险种的积极性。
另外,因为对规模优势的强烈期望,也造成了保险公司拼命发高回报的产品,冲规模,一定程度也导致了行业的一些不规范现象出现。
N:你之前提到,个别保险公司可能沦为融资通道。对民营保险公司的未来的经营,有什么建议?万科股权之争之后,中小保险公司会更困难吗?
C:保险一直有两种起源模式,一是阿尔卑斯模式(山上模式),保险组织和保险公司是一种互助的中介,强调保障功能,风险可控。比如,当前中国的一些保险公司和养老地产的合作,就是强调这种功能。
另一种是盎格鲁·萨克逊模式(海上模式)。这种模式后来逐渐强调竞争原则和负债经营,保险公司是一个资产交易和转换的中介,浮存金的投资收益对保险公司的经营变得极为关键。在一些现实案例中,保险公司可能会销售非常多的高风险产品,已经背离了保险本来的价值。
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金融危机之前,AIG销售了大量的信用违约互换(credit default swap,CDS),随着其承保次级债券的大面积违约,这家公司遭遇了严重经营危机。
前几年开始,中国某些个中小保险公司的经营的确也存在这方面的问题,即“资产驱动负债”。甚至先是锁定了投资标的,再去发行产品,进行融资。这种模式并没有把重点放在保险业原有的风险分担和保障这个本质上,而更类似于把风险从前端(负债端)转移到后端(投资端),蕴藏着不小的经营风险。
对于中小型险企来说,首先应该认识到,在2017年及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保险在负债端和投资端的监管都会更严。全行业的险资投资收益出现下降是一个大概率事件,行业会度过比较困难的一段时间。
中小保险企业要未雨绸缪。特别是寿险企业的产品定价,应该充分地考虑监管收紧对投资收益的影响,要给可能出现的利差损(投资收益率低于预定利率)留出充分的空间。未来一段时间,在开发投资理财类产品时,预定利率(给投保者的回报率)的设定,一定要更加理性和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