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要谈“理解中国”

2017-08-16 22:00孙信茹
南风窗 2017年15期
关键词:年轻人

孙信茹

最近,我认识的一个社会学研究者以70后的身份,作为一个“入门级玩家”,加入了“王者荣耀”的游戏,试图观察这个属于90后、00后的游戏世界。

最终,他完成了《一个社会学者关于王者荣耀的体验式观察》一文。文章很快成为朋友圈的热文。我的一个学生看了,迫不及待告诉我,她发现社会学真是个有趣的学科,可以从生活里找到那么多的研究话题。她说,感觉这才是真正的理解中国啊 。

这个学生的感触让我有深深的共鸣。事实上,“理解中国”,在今年上半年成了我的关键词。当然,如何看待中国、如何谈论我们所生活的这片土地,似乎每个人都能说上几句。可是,要说真正的“理解”和深度的观察,未必人人都能说得出所以然来了。

我所在的学校云南大学,从2016年开始,就酝酿着以“理解中国”为主题的系列活动,目的就是要把可能人所周知的现实和问题摆出来,说出个所以然。今年年初,我也成了这个“理解中国”团队中的一员。

我向来不甚热心这种官方色彩颇为浓厚的活动。当然这还有另一个原因,我看很多问题总是习惯于先从自己的理解和感触入手,也更多从个体和微观的生活角度来介入对某些社会问题和现象的讨论。

何为“理解”中国?如何理解中国?我总觉得这是和每个个体体验相关,也必须依托于每个体的活动去完成的。所以,理解中国,于我而言,更多应该是通过有着充分主体性的个人行动与实践去积极完成的,而不需学校采取这种大张旗鼓的方式组织学生们完成。

可是,没想到,在这个过程中,我很快有了不少触动和共鸣。我看到身边不少虽然独立、满是个性,但不免缺乏共同关怀,也对公共事务不甚感兴趣的青年学生;我会想起自己常和学生说的一句话:今天我们的年轻人是不是可以少谈一些风花雪月,多有一些社会关切。我意识到,对于年轻人来说,对中国社会和现实的关注和理解,或许真的是一个需要去直面并且郑重提出的问题。这种期待,在“理解中国”的活动中得到了回应。

如何“理解中国”

记得云南大学刚刚开始举办“理解中国”系列活动的时候,很多人表示认同,但却未必对其要表达的深意有所了解。

具体来说,这一活动的推出正是看到了当今中国飞速发展,青年人面对铺天盖地的资讯内容和无所不在的信息通道,但是,纷繁复杂的信息世界并不足以引导青年人正确认知我们国家所具有的复杂性。

正如这个活动的策划者王启梁教授所说:青年人全面理解中国历史和现实的意义就在于,只有理解,才会认同,只有认同,才能热爱,只有热爱,才会自觉用行动去展开实践,当然,也才能更准确地定位自身。因此,对于广大青年来说,跳出小我,如何以大格局的视角,多元立体的方式去认识、理解中国,确定人生目标及方向,是一個值得关注和思索的问题。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云南大学经过充分酝酿,针对青年学生成长成才的规律和重要环节,推出了针对全校学生的“理解中国”系列计划。这一计划包括了阅读、高端学术报告、社会观察、社会调研、公益实践、学生论坛等环节。

我想起在这个系列活动的高端学术讲坛中,我国著名的“三农”问题研究专家贺雪峰侃侃而谈对中国乡村问题的复杂性、农村养老等问题时,现场爆棚,学生们急切参与和积极讨论的场景。我感受到,今天的青年人也许并非不关注社会现实。一些时候,他们的冷漠或茫然,兴许是因为不知道从何处入手去理解中国,并以什么样的一种方式去讨论今天的中国。而大家的学术讲座,无疑是一种很好的启迪与引领方式。

我也想起我的一个学生在深入社会现实进行观察时,把视角对准了自己的外婆,讲那一代人如何在风雨飘摇中命运的不可知,同时,也关照家-国-个人之间的互动。读来很感动,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很好的理解中国的方式。

“他们”的理解中国

事实上,“理解中国”并非只是今天年轻人所面对的命题。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笔下的那个开弦弓村就是他眼中的中国,所以他才会在前言中写下这样的话:“同大多数中国农村一样,这个村庄正经历着一个巨大的变迁过程。”

同样是社会学家的林耀华先生,却用小说的笔调写就《金翼》的经典。书中为我们展示福建一个小山村里毗邻的两户人家的命运跌宕。黄家人的命运改变,也是他眼中的中国。

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的乡村建设运动中,一些从海外学成归国的学者和国内一些有识之士深入民间,脱下西装,穿上草鞋,纷纷投身当时破败凋敝的农村。梁漱溟、晏阳初、陶行知等人的“致之”精神在这种情境下得以彰显,这也是他们努力去理解和接近真正中国的方式。

这种理解,是通过自身的实践、亲身参与来完成的。其中,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社会改造者梁漱溟一生用心于两大问题:人生问题与中国问题。他自己曾在回忆录中说,他的家庭,从曾祖父、祖父、父亲,到自己,都是生活在城市中,从没有在乡村生活的经历。但自己怎么就去搞乡村建设呢?

从他的中学时代开始,这个念头就开始萌生。在读书的时候,他就很关心国事。在阅读中,他感受到,要改造中国政治,必须从基础做起,从基础做起,就要从最基层开始做,搞乡村的自治。就是基于这样一种想法,一场满怀激情与理想的乡村建设运动开始了。当年才20岁出头的梁漱溟,乡建运动成了他此后十年思考自己人生和中国的核心。

时间流逝、风云变迁,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命题。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著名学者曹锦清深入河南地区做调查,他认为,观察转型中的中国社会,可有两种不同的“视点”。第一种是“从外向内看”和“从上往下看”,第二种是“从内向外看”和“从下往上看”。而中国的中原乡村社会是“向内、向下看”的理想场所。

于是,作者以私人身份“察访”中原大地,进入到他的“调查现场”,而后根据调查目的获取所需的“社会事实”。

在这个过程中,他得以思考两大问题:土地承包制下的中国小农问题;地方政府与农民关系。社会学家吴飞将我国华北某县自杀现象当作自己田野调查的对象,试图告诉我们,中国农村的年轻妇女和老人们的自杀,经常是家庭中的委屈造成的,自杀成了他们追求正义的方式。《浮生取义》专著的诞生被哈佛人类学教授认为是全球范围内迄今为止关于自杀问题最认真的田野调查,也是涂尔干以来最优秀的自杀研究。

然而,可能一般的读者无从知晓,吴飞关于自杀的讨论和研究的思想根源却来自于姥姥。当他不断品味姥姥讲给他的那些事情和道理时,“过日子”这个词就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最终,他决定把这个词当作理解自杀问题最重要的概念工具,因为它能使人们更好的理解这些普通人的生与死。吴飞自己觉得,如果没有多年来读书的经验和思考,那些日常生活的力量还是很难显露出来的。

生长于斯的这些研究者,对于中国的理解,恰恰是从自己早已熟悉甚至是熟视无睹的日常中发现问题。这些问题之所以有价值,因为它们回应的都是不同社会情境下人们所面对的共同性问题。而一些我们文化的“他者”,也用他们独特的视角在理解着中国。

我想起那个取了个中文名字的美国人何伟,在中国考取了驾照后,用了7年时间,驾车漫游于中国的乡村与城市,开始自己的“寻路中国”。他的笔下,呈现出了1996年到2007年的中国社会,这正好是中国历史上经济实现腾飞,中国对外部世界影响力开始增强的关键十年。这个老外的观察颇为新鲜,从在中国考驾照、上路、路遇各种类型的中国人等细节入手。不少记述,让我这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都不免莞尔。

对于汽车飞速发展起来,司机开始大量增加的那个时期,他这样描述到:“人们怎么走路,就怎么开车。他们喜欢扎堆前行,只要有可能,总是紧紧跟在别的车辆后面。”“每当交通拥堵时,他们喜欢从边上挤过去,跟他们排队买票时的做法如出一辙。收费站也可能十分危险,因为多年排队的经验,使人们形成习惯,总在不断地估量什么才是最佳选择,并以此快速做出判断。驶进收费站时,驾驶员们喜欢在最后一刻变换车道,因此事故频发。”

这些话,让我即便读过多年也难以忘怀。

今天,我们为什么要谈理解中国

或许有人会说,他们那些理解中国的方式,普通人难以相比,那是学者和记者本就该干的事。也可能有人说,今天的时代变了,我们和中国、社会的对话方式早已经发生了改变。的确,我们今天这个时代什么都在改变,唯一不变的就是“改变”本身了。

然而,在这个无所不变的时代,有一些东西,或许是并未发生改变的。譬如,个人敏感的生命体验和自我审视、理想与追求、现实对个人的束缚及其对人所造成的困境等,是每个时代中的个人都将要面对的永恒话题。因此,尽管时代在变,个体的独特性和遭遇也天差地别,但是,那些关乎个人的问题,却终将一直存在着。

我们当然不能指望今天的年轻人都像当年的梁漱溟、晏阳初等人那般深入到乡村,用自己的身体真诚地和土地、农民拥抱,我们也不可能期盼着今天的年轻人很快就能发表出学者们那样振聋发聩的研究与警醒。可当我们发现今天一些年轻人陷入到了所谓“软世代”中(用南风窗记者李少威的话说,这些“软世代”对文明的再生产毫无兴趣,对社会尚待改进的制度或思想缺陷一无所知)的时候,当我们看到那么多的年轻人宅在家中,成为新时代的空巢青年时,即便我们放低标准,不期望这些年轻人身体力行或是做些还有点深度的思考,哪怕只是偶尔抬起头,关注一下这个社会和他人,就会发现,这个最起码的期待也可能成了奢望。面对这样的现实,理解中国,尽管可能是极其宏大的命题,但是,却又是那样的和个体的活动与生命息息相关。理解中国,更需要年轻人参与进来。

我又想到了南风窗已经持续多年的“调研中国”活动,这是一项专门资助大学生的社会调查活动。我看到在今年的入選团队中,主要议题涉及到:文化遗址修缮调查、特殊教育模式的研究、鄂伦春族桦树皮工艺传承及生存现状、农村留守妇女、民宿的法律问题与监管、共享单车的现状与发展、冬虫夏草采集对农牧民消费行为影响分析、老龄化与老人社区参与、城中村回迁村民的后续发展能力、网络食品安全、农村法律援助、云南独龙族文面女生存状况、红嘴鸥与滇池湿地保护、农村淘宝服务站电商平台的调研等。这些问题,莫不是今日中国社会面对的最真实和极有代表性的问题。

因此,和理解中国这个命题提出一样重要的是,今天的青年人如何去理解中国?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接近最真实的那个社会现实。在我的认识中,“理解中国”,至少应该有这样的三个部分:阅读中国、调研中国、对话中国。

阅读中国,来自于每个个人扎实和丰满的阅读。在这个经典、厚重阅读已不太盛行的年代,在今天大学校园里充斥着各类实用培训和考证补习班的时代。低下头来,翻翻那些可能已经久远的书籍,和书里描述的世界与想象空间来一趟亲密旅程,形成个人思考的框架和理念,从而理解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和社会。

调研中国,今天的机遇与开放性为年轻人提供了接近中国现实的无数机会。年轻人既可以参与到各类机构组织的调研与社会实践活动中,在一些特定的主题引导下,去关注某个特定的区域、人群或问题。当然,年轻人也可以带着自己的眼睛,回到家乡,回到熟悉的日常中,发现那些既是常识却又异常重要的现象。

对话中国,既是自己与大师的对话,也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和大师的对话,最为便利的一个方式就是倾听大师的声音和讨论,各类学术讲座实则是我们和大师近距离接触的最佳方式。而自己与自己的对话,则是竭尽一切,将自己的观察、阅读付诸笔端。

怀抱一颗真诚与充满热情的心,不断地阅读、不断地实践、不断地书写。今日的青年人,都应该努力追求自己理解中国的独特方式与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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