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舸
或许只有花狗明白,三爷特喜欢说话。
可和谁说呢?老伴儿走得早,儿女们相继携家带口进了城。左邻右舍,也只剩下土坯房的几堵残垣断壁。偌大个村子,没几个人。
于是,三爷就把自家的花狗称伙计,常和花狗说话。当然,花狗不会搭话,只是三爷一个忠实的听众而已。三爷说话时,花狗就趴在三爷的脚边支棱起耳朵静静地听。
从三爷的话里,花狗知道了三爷的一些事儿。比如,三爷曾经是个木匠,造房子,建庙宇,打家具,做嫁奁,与木材有关的活儿,啥都干过。尤其是刻花鸟,雕龙凤,塑菩萨,活生生的,十里八乡,无人不夸。三爷走的地儿多,眼睛见得多,脑子装的事儿多,嘴里的话自然就多。
花狗也不只是听,有时会哼哼几声,汪汪几声,或者用头蹭几下三爷的脚,向三爷摇几下尾巴。
到了晚上,花狗自觉地卧在三爷窗外的窝里。有好几次,三爷拍拍花狗的头说,伙计,跟我还客气啥,就留在屋子里听我说话嘛。但花狗不忘祖训,恪尽职守,硬要回到自己的窝里。三爷无奈地笑笑说,伙计,我的话,你在窗外也要认真听哦。
三爷的话,花狗喜欢听,当然会支棱起耳朵认真听。
然而某个日子,三爷的儿子回了家,说在城里买了房,要把三爷接到城里住。三爷抚摸着花狗柔顺的毛跟儿子说,把我这伙计也带上吧,我好跟它说说话。儿子说,花狗是只土狗,带进城让人笑话。况且,城里那么多人,还没有人跟你说话?临行前,三爷只好把花狗送往亲戚家。分别时,三爷拍着花狗的头说,伙计,我走了听不见我说话,会生气吧?
和三爷分开了,花狗确实生着气呢。还好,没过几天,三爷回了村,要回了花狗。
花狗听三爷讲,离开了土地,离开了庄稼,感觉轻飘飘的,手脚无处放。有时又感觉像鱼儿离开了水,身体被城里的空气和声响挤压得连呼吸都很困难。更要命的是,一天难得说上几句话。小区里的老人,成天交流麻将、舞蹈,三爷搭不上腔,跟不上趟。儿子和儿媳一大早就上班去了,下班回家后就没完没了地打嘴仗。孙子和三爷倒很亲近,可放学回家要做没完没了的作业,三爷又不忍心和孙子多说话。一天难得说几句话的三爷,哪受得了?好说歹说要回村里。
回村的三爷,带回了一个手机。三爷蹲下身子,将手机在花狗眼前晃了晃说,伙计,这玩意儿神着呢,能装下儿子、儿媳、女儿、女婿。晚上,我想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到时,你就在窗外听吧。
果然,夜幕把村子捂严实的时候,三爷就开始拨打手机。花狗在窗外听得出来,三爷絮絮叨叨,对方似乎不是很耐烦。
爹,别啰里啰嗦了,上一天班累呢,想早点儿休息。
爹,生意伙伴约了喝酒,等着呢。
爹,长话短说嘛,朋友在催我出牌了。
爹,手机是用来报平安的,不要说那些闲话。好了,再见!
那时候,田野里的虫子和青蛙家族,你言我语,话语声喧,好不热闹。这就惹得三爷很想说话,特别想和儿女们多说话。
屋子里哐当一声,出啥事了?花狗警觉地竖起耳朵。接著,听见三爷噗噗地吹,还说,摔痛了吧?不要紧吧?你看,你看,手机又没有惹你,砸它干啥?都这把年纪了,还暴脾气,好意思吗?稍停一会儿,又听见三爷说,你们不想听我说话,没有关系。我有办法,想和谁说就和谁说,想说多久就说多久,嘿嘿……
当晚,花狗在窗外就听见屋内叮叮当当的。
此后的夜晚,花狗在窗外听见三爷和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外孙说了很多话。
可某个夜晚,三爷的屋子里静悄悄的。手机铃声一直响,也没有听见三爷的说话声。
第二天,三爷的儿子一家、女儿一家全都回来了。
花狗听到三爷的儿女们议论:
这些木头人雕得真好,还分别刻着我们的名字。
你别说,就是不刻名字,也能一眼看出是谁。
想不到爹还是个老顽童,在家玩木头人儿。
爹既然是个老顽童,后事就办热闹些吧!
花狗想极力为三爷争辩,一出口却是一串汪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