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一个人的一辈子,单位里多少人和事,能真正投影到你的生活中来。
前不久,单位里突然调走了一个人,我的心情顿时就灰暗了,就像空中飞着的鸽子找不到一家屋檐停落。其实头天中午还一起在单位食堂里就餐,咀嚼著嘴里的莴笋炒肉丝轻松地说着天气,这么多年了,陪伴着一起吃下了许多相同的食物,一起在走廊的公用饮水桶里取水喝,一起聆听领导的工作安排……这个调走的人,是一个面若繁花的温婉女子,她是我心仪的人。我这中年男人起了茧的心,偶尔也还会荡漾一番的,一个人心里装着这样的美好,总比藏着恶念好。
在单位,她的办公室就在对面,每当她来上班开门时,坐在电脑前敲打文字的我,总习惯性地抬头看她一眼,要是哪天没看见她,我这生物钟说不定会紊乱的。她在走廊上的脚步声,我是有感应的。而今她调走了,在单位这棵大树上,一片让我最动心的叶子飘走了,竟感觉连根拔起的失落。
她调走之后的一天,我悄悄走到她那张办公桌前,抚摸着油漆褪掉浸透了岁月包浆的桌子,这也是抚摸我内心里的一条幽径。在一个单位这么多年,来来去去的人,更换更新着单位这棵大树的枝叶,我似乎早已经无动于衷了,怎么这一次,来得却是如此强烈?
想起刚进单位时,有单位老同志端着茶杯踱步过来,显得很稳重的神态,对我谆谆教诲,年轻人,虚心点噢,多向前辈学习。那时还事事较劲,但我还是暗暗做了一个狡猾的软体动物,把坚硬与锋芒默默藏在壳中。
一晃,在单位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燃烧过的壁炉,早呈现出灰色的疲惫。当初进单位和我一同喝酒的人,退休的退休了,掉牙的掉牙了,患绝症撒手而去的突然就去了。单位同事家店铺开业,送上一个花篮表祝贺;老领导去世了,送上一个花圈,灵堂里鞠躬表悼念。一个人在单位这些年,人生的悲喜忧伤,疙疙瘩瘩,单位就像一张网,无形地把你罩住了。有时觉得孤独了,无助了,想起还有一个单位,一个养活自己和家人的单位,回暖的春水足已融化心头坚冰。
有天深夜,大概是失眠了,窗前月光比霜还白,我一个人下楼溜到单位,在办公室看到整齐的文件、报表,我陡然明白,人生完全不需要那么多愁善感,在单位的人,要像文件里行文那样,理性、逻辑、严谨。当然了,你无须起早摸黑、跌跌撞撞想去发财,抽奖,洽谈项目,琢磨风险,好比这一辈子还有一个和你睡在被窝里的女人,只要没发生啥大事,绝不要轻易嚷着要离婚,单位也一样,单位并没亏待你,往俗里说,单位给了你一个饭碗。你和亲人相守的时光,往往还没有你和单位同事守在一起的日子多。
这样想时,单位就会温暖你孱弱的心。有个假日我去办公室,看见同事老严一双破了几个洞的拖鞋,心里感到特亲切可爱,那是老严在沙发上午睡时穿的。老严睡觉时呼噜声特大,有好几次我想写几句纯情诗,都被他的呼噜声搅得心烦意乱,哪还有啥纯情,我都开始咒骂了。有一次我还绝情地差点用臭袜子塞住他鼻孔。老严在单位也嘀咕过我的小话,但这都是埋在人性里的弱点,我们谁都无法完全绕过与克制。有一天,老严午睡起来后突然问我一句:“你母亲的痔疮好了吗?”我就差点动情地去搂抱他一次了。
在我家里,有一把早掉了漆的老算盘,那是妻子当年下岗后,作为单位财务人员的她拿回家做纪念的。我还记得她下岗后最初那些日子,常偷偷到她那单位楼下徘徊。有一天我跑过去一把抱住她说:“老婆,我不会嫌弃你的,我还有单位嘛,还有稿费嘛,能养活你的!”
陪着我的单位,陪着我的岁月,哪怕风雪再大让我渐渐白了头,但我心里依然是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