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
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散文一直在进行试错的努力:不让写长偏写长,不让虚构偏写虚构。其实创作上难有什么真正的错误,枯枝败叶也能让植物得以繁茂。散文的试错者,是不断试图逾越警戒线的冒险之徒,即使今天,他们被保守的批评家宣判为非法,也依然获得了越界带来的自由。
我们突围的路上具体的路标,正是那些禁区标志。哪里不让通行,我们就试图从哪里强行闯入。当散文作为笼鸟的时候,突围只有一个方向——外面。等被囚禁的鸟破笼而出,又该往哪儿飞呢?随着障碍被清除、领域被拓宽,原来在局促之中形成的物理意义上的团结,反而因为这种开阔而瓦解。
我发现,即使没有外在的禁令,我自身的写作习惯也成了新的铁律,更为僵化和难以突破。我必须尝试打破写作习惯里那些自以为是的“正确”,持续去“试错”——《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黑桃皇后说:“你必须全力奔跑,才能待在同样的地方。”
我曾说过:“在真正意义的传统面前,我心怀隆重的敬畏。”即使再先锋的写作,也难以从传统的土壤中彻底拔除自己,任何写作者都带有握笔者的口音、历史、传统甚至不由自主的爱国主义。《现代汉语词典》对“传统”有着传统的解释:“世代相传、具有特点的社会因素,如文化、道德、思想、制度等。”从我的角度,传统并非生来一副旧模样,有的传统之所以成为传统,正是因为它们曾是被继承下来的先锋。
写作的难度,在于既需要作家具备跳高时的爆发力,又需要长跑时的耐力。作为一个生命个体,我希望自己能不矫饰,不做作,不卖弄,当然这些都很难做到。我想,做人越真,散文写作越容易敞开,也越有力。愿我能克服外界的干扰和内心的急躁,平静地坚持。
看不清世界的时候,我们会在视力不佳的沮丧里;看不清自己,不是同样会沦入盲人般的命运吗?这种与自我对话的方式如果不陷入自恋和自大的自我循环中,它就是非常珍贵的。本雅明说:“幸福,就是不受惊扰地进入自己的内心深处。”他所描述的状态,和阅读、写作都非常相似,所以,文学上的教育与自我教育,也意味着学习一种获取幸福的秘密方式。
我从来没有走过这么漫长的海岸线,从下午开始走到夜晚。我感动,很难去表达对大海的感受,的确不敢轻易说“美”,因为运用这个字的时候都好像是对大海的轻慢,海所体现的,远远大于这个字,是那种千万个形容词同时涌出的感觉。海能把无穷无尽体现得这么具体。后来天黑,我甚至看不见大海,甚至听不到,但我知道它始终在那里。它能把喧嚣控制在安静之中。什么能像夜色中的海那样陪伴着我?我觉得,是文学。有力而无形,丰富又虚无,能喂养我也能葬送我……包括它在前途上的凶险,也是其魅力的重要部分。
我坚持认为最严峻的问题不在于外部,而在于作家的内心。意大利左派作家契撒雷·帕维瑟作过如下表述:“你没了内在的生活。或者更确切地说,你的内在生活是客观的,就是你的工作(校样、书信、章节、演讲)。这太可怕了。你不再犹豫,不再害怕,不再惊讶。你正在变得冷酷。”……当内心不再风格化,一个人随时可能在妥协性的和平事业里失去自我捍卫和独立判断,慢慢地,把热情变成习惯,创造变成工作——职业化的过程意味着随时参照行业标准和社会尺度,他不再是自由热爱着的孩子,他失去了童真的眼睛。
创作心态越纯粹,作品所呈现出来的越丰富;创作心态越复杂,作品呈现出来的反而越单薄。我一直提醒自己保持警觉,不要落入圈套。作家如果为声望、为奖项、为某个流派虚拟的掌门人地位而写作,内心就将荒芜,乔装的虚情假意上面种不出花儿,而他所贪图的功名最终都会变为惩罚或泡影。写作是一场马拉松,跑个千百米就忙着庆功几近笑柄,作家应该心无旁骛,听不见喝彩,看不见跟踪的摄影机,把注意力凝聚到跑道上来。
中国的文化传统当然重要,但不必立了一尊神,从此就罢黜百家;不必只认一座灯塔,否则我们无法远行,难以停靠其他的海岸,容易葬身汪洋。有时候,我们不能把“中国传统”想象为一笔深埋的宝藏,现在只是发现了矿脉,一旦得到有效开采,我们立即就能富可敌国、傲视群雄。
寫作者容易在占据文化资源的心理优势下,觉得自己不言自明地具有引领他人的本事。这种在不尊重他人前提下建立的自信,会让我们丧失自省。19世纪,手工肥皂开始在家庭和宾馆中普及。以前,病人死于医生未灭菌的双手和手术刀的概率,跟死于医生所努力治疗的疾病一样高。作家也要注意,不要使用这样带菌的手去解剖社会,这样的手同样是不能解剖自我的。
为了酝酿未来,果核不被甜而多汁的肉质所腐蚀,食客的利齿也不能在它的木质纤维上留下什么啃咬的痕迹。坚硬的、平滑或布满褶皱的外壳难以被撬动,果核藏存着它的秘密、决心和封闭其中的能量,倔强地散发着它的苦味。但愿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