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传吉
重返家园的严歌苓:论《舞男》
胡传吉
《奥德赛》的重要主题是重返家园:最显而易见的是奥德修斯的重返家园,最容易被遮蔽的是海伦的重返家园。无论是否重返家园、无论以何种方式重返家园,都是神明安排的命运。而今,隐藏在英雄史诗里的预言,已变成现实,重返家园成为现代人的共同命运。写出属己的个人英雄史诗,也是抗争命运的重要办法,严歌苓以写作的方式完成了凡人重返家园的壮举。
奥德修斯是有死的凡人。“请为我叙说,缪斯啊,那位机敏的英雄,/在摧毁特洛亚的神圣城堡后又到处飘泊,/见识过不少种族的城邦和他们的思想;/他在广阔的大海上身受无数的苦难,/为保全自己的性命,使同伴们重返家园。/但他费尽了辛劳,终未能救得同伴,/只因为他们亵渎神明,为自己招灾祸;/一群愚蠢人,拿高照的赫利奥斯的牛群/饱餐,神明剥夺了归返的时光。”那些止步于哈得斯(冥府)、永不得重返家园的将士们,是苦难的化身,也是壮志未酬的烈士,他们成全了英雄的智慧、保全了神裔的高贵。尽管“有死”是最终的命运,但无论是堕入哈得斯还是以衰病终老,“有死”为神裔和英雄所带来的精神诱惑都远比“不死”的精神诱惑要大。“有死”的命运为凡人预设了伟大的空间,因为“有死”,凡人有可能为奴,但也可能为英雄,奴性很难跟神性发生关联,但英雄可以,英雄的伟大正是神性中的一部分,神与神之子之间的血脉相连,是通过神性而不是狭义上的血缘关系完成的。华夏文明坐实血缘关系,以血缘为原道为正统,生长出以道德德性为规约的文明传统。华夏文明奉道德德性为经,古希腊文明兼奉神性与德性为经(理智德性与道德德性)但以神性为上,这是两种文明在制度设计及史诗叙事策略上的重大差异。这种差异决定了,古典文明向现代文明转型的过程中,华夏文明无法向神性求取精神资源。当德性已然失魂,华夏文明所求助的最大精神力量,可能就是来自神性褪色之后的“重返家园”——现代化后的“重返家园”,它暗合现代民族国家执意界定国别、身份、种族、性别的理性趣味,但在实质上,“重返家园”的精神气象,远远大于民族国家的身份格局。
海伦的重返家园,比奥德修斯的重返家园,寓意更繁复。海伦也是有死的凡人,但她的命运似乎不止于“不死”。荷马借佩涅洛佩的口说出,“宙斯之女、阿尔戈斯的海伦定不会/钟情于一个异邦来客,与他共枕衾,/倘若她料到阿开奥斯的勇敢的子弟们/会强使她回归故国,返回自己的家园。/是神明怂恿她干下这种可耻的事情,/她以前未曾渎犯过如此严重的罪行,使我们从此也开始陷入了巨大的不幸。”可以说,在荷马史诗这里,海伦相当于凡人中的赫尔墨斯,海伦(美)转述神明的旨意,海伦(美)承担世俗的耻感,但不负责成文法的裁定,她没有被浸猪笼。沈从文那么痴迷爱与美,他也只能在巧秀的妈“颈悬石磨”沉潭前让光鲜鲜的肉体散发光泽,说到底,美只是神台上的牺牲,仁智如沈从文,也只是写出了对美的向往与热爱。荷马史诗中的海伦(美)绝不是神台上的祭品。神明与凡人情感相通,但神明无罪,罪感是凡人的命运,于是海伦(美)以戴罪之身,参与统治凡人的世界,神明与海伦(美)共同完成了对英雄与凡人命运的规定。这个罪,是接近神性之罪,不同于原罪说之罪,它无须承担真正意义上的惩罚。荷马史诗里的海伦(美),隐喻了一个非常有智慧的文明预设:在多神的前提下,凡人最高的美接近神性,凡人最高的美参与了文明的进程。与以神明为原道的原生文明有异,华夏原生文明是圣人与文人为美制定规则,圣人看重德性,文人看重审美,两者在“奉诗为经”这里达成协议,最终养成中国式的寻找灵魂的办法。
从道德德性看海伦(美),所见是羞耻、不忠、苦难,从理智德性看海伦(美),所见是神性,神明借助凡间的至美区分了凡间的高贵与低贱,美是重返家园的精神前提,没有海伦,没有凡人的伟大。海伦也是神裔,她遭受的苦难、她承担的高贵,并不亚于奥德修斯。海伦充当了神与神之子的桥梁,她参与规定神人之间的关系与秩序,她既代表神明的旨意,又寓意神裔对命运的抗辩,没有海伦,则没有重返家园,没有重返家园,就没有神裔的神性,神明所规定的命运里,既含凡人的认命,也含凡人的不认命——对命运的抗争,而这神性,就来自对命运的抗争,“他怎样来到海岛奥古吉埃和神女/卡吕普索的居处,神女希望他作丈夫,/把他阻留在空阔的洞穴热情款待,/应允使他长生不死,永远不老朽,/可是她未能把他胸中的心灵说服。”戴罪者海伦,比受难者奥德修斯,在文学伦理层面,可供思考的空间更大。按传统的解释办法解释奥德修斯,不至于遇到多么大的理论挑战,无论是放在德性和神性里看,奥德修斯都是没有多大争议的,奥德修斯的勇敢、智慧,合城邦教育和政治学的阐释正统,让城邦教育略有微词的,最多也就是凡人对神明的怨恨与不顺从,但在总体上,奥德修斯的智慧与勇敢,是被德性认可并嘉奖的。而海伦在德性的世界里必是充满争议的,即使是理智道德,也无法充分解释海伦的意义,这个争议,必须放到神性的层面上来解释,德性无法理解和包容的,到了神性这里,就通了,所以,海伦虽然备受德性谴责,但神性让她重返家园。与原罪大相迥异的戴罪之身,恰好为文学的创作提供了无穷无尽的灵感与启示。缺了海伦的重返家园,奥德修斯的重返家园,在意义层面将大打折扣。
荷马史诗之伟大,不仅在其叙事贡献,也在其极具预言性的大智慧。《奥德赛》的“重返家园”,有如命运之魔咒,发端于原生文明之始,在历史的长河中,时隐时现,当神裔隐退、人之子当道,重返家园成为现代人毕生的命运。同时也要看到,借助现代之建设力与破坏力,重返家园极有可能成为现代新传统的共同精神资源。以中国为例,晚清以降,中外交融是基本事实,中国近现代史的书写,绝不能否认多民族共同体的发生发展史,也不可能把英、法、德、俄、美、日等国的影响排除在历史进程之外,“现代”无法避免对古典经验的转述及对异域经验的翻译,严格来讲,本土的“现代”,是翻译发生之后的“现代”。借陆谷孙先生对翻译的正名,姑且称之为“征服”,“我尤属意于公元4世纪参考了大量希伯来文版本、复从古希腊文译出拉丁文《大众版圣经》(Vulgate)的Saint Jerome(也是个今日称之为‘塞黑’地方的老‘和尚’,盖因他把翻译称作‘征服’,即‘征服源文本’,而译者则是‘征服者’)。”于本土而言,古典经验及异域经验皆可被为“源文本”,“现代”是译者和征服者。《奥德赛》重返家园之隐喻,同样经历了现代对古代的征服之战。“征服”激发现代国家的民族意识及身份焦虑,但也混同了不同文明的古今经验,这是现代新传统的命运。正是征服这一前提,让现代人整体性坠入重返家园的命运,也因此,家园变得面目全非。附“现代”之体再生的“重返家园”,既有机会突破历史地理的疆土界限,也有可能辨识出原生文明与现代经验的微妙关联,更有机会观察现代经验如何模糊化原生文明的面貌。这决定了,像严歌苓的写作者,在重返家园的征途中,不可能只有一种路径。有定力有智慧有对美的信仰有通身的才气有神助的天赋,这样的写作者,一定能孤身重返家园,无论家园是不是已经面目全非。
以《奥德赛》的重返家园入笔,既是顺应思想史变迁大势之举,也是方法论上的尝试与叩问。文体学、叙事学及文献学虽然已成为文学研究的学术正统,但这并不意味着现代文论应该排除审美及思想观念研究。对叙事理论与审美研究的关系,林岗的论述颇有见地,他认为,叙事理论中“对语言学生吞活剥式的抄袭,生造难以理解的概念,对叙事文本机械式的割裂”,是一种“走火入魔”,“叙事研究最终是走向审美的。”审美及思想观念研究,同属于学理性的研究方法,此法虽不能如史证考据一样句句坐实,但它毕竟是通往情感及灵魂世界的最有效办法。抒情与叙事同为重要的文学传统,事实上,审美更是不可割裂的根基性传统。以“重返家园”入笔,侧重审美及思想观念研究,有机会打破文体学、叙事学及文献学的学术疆界,也有可能识别现代经验与原生文明的关联,更有可能拓展对现代性的理解。
在征服(翻译)的前提下,“重返家园”已成为“现代”的重要精神现象,当代中国也不例外。反应在文学上,具体而言,有两个脉络值得留意。一个是本土作家在古典及现代新传统之间寻找平衡点的倾向:以现代语言打通审美及表意传统,杨绛、宗璞、铁凝、王安忆、韩少功、格非、苏童、迟子建、林白、毕飞宇等;旧体诗词在现代经验与古典形式之间寻找入诗之道,当代旧体诗词写作激愤者不少、有大成者不多,20世纪后半期在旧体诗词方面有大成就者,还是得追溯民国文学史学术史——这同样是征服(翻译)发生后的文明奇迹;叙事类文学有意在文体形式及德性层面向古典诗文溯源,陈忠实、贾平凹、莫言等尤为突出,对传统叙事形式的迷恋,必然会勾带出传统的价值观,叙事手法与思想观念向来血肉相连,话本形式必然带点猎奇式的残酷道德观,章回体必然追求人生的完满、齐整、轮回,等等,回归旧式文体必然牵扯出道德德性对人的审判,这是回归传统最难以排解的思想难题;乡土文学、生存苦难控诉文学、非虚构文学对故乡的浪漫化书写,如贾平凹、路遥、刘亮程、梁鸿等,以不同的方式书写面目全非的乡土;另有重回现代新传统的叙事及审美尝试,如王小波、林贤治、李静等,以及现代新诗的践行者们,都堪称现代新传统里的当代延续。如此种种,皆可视为重返家园视阈下的现代精神事件,尽管“传统”来到现代,已变得异常复杂,像“五四”这一新传统就又可以细分为不革命的传统和革命的传统等,“五四”传统与古典传统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种复杂性并不妨碍现代发生“重返家园”的精神事件。在创作与理论合建构之下,“重返家园”的精神事件隐身于回归传统的趣味之下,理论阐释因而突出了中国性及民族国家的趣味,其长处在于,它有能力识别本土文明的原生面貌并获得话语权威。还有一个脉络是由异质文明回归现代语境下的中国文明。现代社会,人道主义与民族主义互相制衡。现代民族国家的崛起,激发了身份认同及民族主义激情,但人道主义也以人权及苦难之名开凿了突破民族国家界限的通道,迁徒演变为移民,身份认同与身份混同并生共存,这决定了,中国性之外,必有世界性的存在。由异质文明回归中国文明的重返家园,一方面证明世界性的存在,但另一方面也显示中国文明的独特性,借用陈世骧先生的论断,“每一种文学都有其特定的民族个性及价值体系。同质性(homogeneity)无疑是中国文学中起最大的价值观之一的起源。这里所谓的同质性,并非意味着彻底的封闭。相反,它处于一个完全自然生长的机体之中,外来因素在期间被持续同化,中华民族特性的生息也始终持久。以此论之,无论是否未经评判,在古代中国的传统之中,中国文学都可以视为历史与文明中最伟大的凝聚力之一。”刘再复、严歌苓、薛忆沩、张翎、陈河等作家皆属于后一种脉络。重返家园在本质上是重返文明重返个体灵魂,现代的自生悖论,既为民族国家框架下的重返家园提供了通途,也是奥德修斯式的重返家园提供了可能性。重返家园,最终的落脚点,不是民族主义视野下的国家,而是更大的文明与有死的凡人。每一位重返家园的作家,都是对故乡望眼欲穿的英雄,限于篇幅,本文重点探讨严歌苓及其新作《舞男》。
首先是美的力量,这是来自华夏文明深处的精神召唤。美为神,语言文字为形,形神兼备,对华夏文明来讲,美的命运呈现在语言文字这里。严歌苓是当代罕见的对语言的修炼有大成就的小说家,异域文明的语言为其写作赋予现代见识、节奏感及场面感,但骨子里的美感与性感,还是得到回到中国文字里来。严歌苓的文字繁复多变,无论写什么,都要写到“审美”为止,没有对美的信念,语言无以返乡,《舞男》亦不例外。《第九个寡妇》《一个女人的史诗》《床畔》是先见历史再见人,《舞男》是反其道而行。杨东、张蓓蓓、丰小勉三个人在舞厅里一纠缠就拉扯出了历史与现实,无数个线头,有的地方扯着美国,有的地方牵着中国内地的乡镇,有的地方引向穷人,有的地方指向富人。语言到了,灵魂也现身了,《舞男》里的人物,都很夺目。作者对蓓蓓与小勉写得尤其扎实。杨东和蓓蓓到“夜上海”就餐,“两人坐的桌子小得很,鼻尖跟鼻尖相距两尺半。灯光不错,给蓓蓓减了十岁。她倒是喜欢杨东不染少年白。蓓蓓对杨东很多方面都已经喜欢了。杨东眼里,此刻的蓓蓓也还可人,唇红齿白,脖子和肩膀与轮廊称得上美。那条是好脖子,设想它属于一具翩然的身体。等到蓓蓓站起来,你就失望了,恰是‘翩然’的反义词。倒不是她体重过足,是她的姿态、待人接物、举手投足,过分地实打实。”(第18~19页)“过分地实打实”三个字,把蓓葆这个人写到尽头了:这个女人身上的“现代性”,一览无余,“实打实”不是性格所致,而是时势使然,富婆得到了强悍,失去了时光,女人最见不得女人“老去”,女人最快意的,也是女人的“老去”。这一笔写得极其残忍,但那一刀下去不够快狠准的的话,又见不到中年人闷骚的内心。四十五岁的有钱女人与二十出头的舞厅男子,还是在舞厅认识、在钱堆里交易,怎么看都不般配,但严歌苓的语言有穿透力,每一种不堪的人事后面,必有人性的难处与扭捏。中年人世故而保守的灵魂,有时候还是得靠有体力有活力的年轻人去撞击,两个年纪相当的中老年人,灵魂可以交流,但灵肉之间的碰撞就难,要说爱,弄假成真的还真不多。吃喝之间,杨东的性格也出来了,“三两花雕酿造出另一个杨东,比现实中那个更加老实,什么都说。原来杨东的寡言是想掩护这个多嘴的杨东”(第21页),这是跟蓓蓓在一起的杨东,活着活着就没了恶。申小勉出现后,杨东身上的恶与力又活回来了,申小勉“看出来杨东身上有另一个杨东,干过恶事,见识过大恶”(第107页)。丰小勉是乡镇的逃离者,她来上海找活路,最后找到的是仇恨支撑的活路,“女孩子端着个蓝艳艳的塑料盆从洗手间出来,整个脸就是一个鲜桃”(第96页),性格泼,眼睛辣,“话碎,动作更碎。有时话是亲的,动作是狠的;有时动作嗲得要命,话又那么厉害”(第103页),杨东为这个性感尤物神魂颠倒,这也是爱,这个爱衍生出来的是孩子。严歌苓是扛得住紫色和素色的小说家,可以浓艳,也可以肃杀,文字的视觉效果繁复多变。在语言层面,严歌苓与张爱玲有区别,张爱玲借助的是贵族式的华美,连一轮月,都似乎得从古典意象中破影而来,张爱玲的文字里,有太多“死过”或随她“再死一次”的意韵,悲凉到无人之境,她看到的是悲剧。严歌苓不同,她的语言里,到处都是活生生的人——死都要活着的人,所以她去不到无人之境,但她能去到壮美之境,她偏爱的是史诗。在人群中看人一眼,随手一铺排,就是一曲悲壮之歌,严歌苓的语言审美能力,已近笑傲江湖之境。
语言里有灵魂在,叙事之事,也就自然而然地出来了。事是跟着人走的,人在,叙事之事就在,叙事学所讲时间、语体、语式等范畴,无论怎么论证,最终要回到人这个维度上来,回到叙述者及叙述对象上来,否则,叙事学就只是语言技术了。按叙事学的方法剖之,也不难看到《舞男》里的时间、视点、人物设置等要素,但从中国文论里的格局观入手,《舞男》在叙事层面也有重返家园之志。《舞男》的叙事模式就是表现人与历史及现实的关系:作者先让人站出来,然后让人后面的伦理站出来,最后让伦理后面的现实与历史站出来。小说以舞男杨东为核心来安排伦理格局,杨东是岁月开出的恶之花,自从年少时参与一件轮奸案之后,恶就成为杨东的生长基因,他面对富婆蓓蓓展示柔、弱、善的一面,面对乡下妹小勉展示强势霸道的一面,都要爱,而且都要在掠夺中爱。蓓蓓要靠年轻的杨东养生,恶之力退化的杨东需要小勉的野性滋养生命力,小勉需要杨东的钱,文明需要小勉的生殖力。严歌苓设置这一段不平等的伦理关系,揭示了故土的某种残酷现实:爱是在互相掠夺中发生的,在这种伦理关系中,没有谁比谁过得更好,无论你是富或贫。这个伦理关系是超出道德德性的承受能力的——但无论爱怎么变形,孩子总是要的,只有孩子安慰了道德德性。这种看似凡俗但实则通透的格局安排反映出这样的现实,“这么泼的女孩,蓓蓓根本不是对手。女孩之所以厉害,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她只是亿万失去村庄的人流之一滴,那是什么人流啊?底部黑沉沉的全是对上海的仇恨,对蓓蓓这样上海富婆富翁的仇恨。中国大地上的城市恶性增生,城市包围农村,每年消失的三百多万个村子都消失到哪里去了?消失到北京、上海了,化在浩大澎湃的灰色人流里,这人流是原油,一颗火星就能燎原,把上海一举烧毁”(第101页)。伦理关系的扭曲,时势所致,不全然是性格,很自然地,人的伦理关系带出了叙事结构。现实从历史中来。同一个舞厅,历史深处,它是风月场所,来到现在,它是娱乐场所,无论怎么变迁,都是感情难当真的地方,但严歌苓偏偏要跟它较真。严歌苓要跟历史与现实较真,《舞男》要追问,在历史变迁中,究竟什么能在不堪的现实中留存下来。伦理、历史、现实叙事的后面,贯穿的是对命运的追问。
《舞男》用爱与生命的庄重谨慎地观察了现代人的命运。由兵荒马乱到忍辱偷生,在这样的格局里,还能不能爱?严歌苓很犹疑,“他该告诉她,告诉小勉,他不爱他们,他们这一场勾当跟爱连都沾不上。蓓蓓假如还坚持说I love you,他一定请她闭嘴,请她不要恶心他。你以为我们还是石乃瑛那时代的人,还会像他那样爱”(第190页),但最终,作者还是强悍地让爱发生了,“时代不对了,他们已经没人像我们时代的人那样去爱……可是蓓蓓却像我们时代的人,用了许久的爱情替代品,最终发现她的心无法被替代”(第60页)。在这里,爱有如求生的本能,庸常岁月里的任何不堪与不般配,都无法将之碾碎消灭。人身上总是有一些高于庸俗的品质是需要爱来帮助实现的。杨东与小勉生了孩子,这个孩子就让更崇高的意味释放出来了。杨东与蓓蓓在一起,杨东身上的恶就退化了,蓓蓓于是把爱看得比钱重了。只有爱了,才能在有死的凡人世界里,识别那些退化了的英雄与美人。现代战争的形式变了,现代战争是传统战争、现代竞争和娱乐至死的交融,英雄只余下在爱情和生育里操戈动武的能力了,这是人类与时间对抗的命运悲歌。可是,在这样的格局里,爱了又能怎么样?在这一场由人—伦理—现实—历史—命运的叙事征途里,严歌苓既表达出对故乡望眼欲穿的渴望,又写出了故土的命运。有死的凡人,历尽千辛万苦,靠生育来到现代(征服的年代),命运已经来到这一步了——人得在感情里寻求伟大。严歌苓深谙现代人的命运,所以她强悍地让三个人在伦理失范的语境里爱了,但又走不进婚姻里,走不到“一生一世”里来,每个人都被来自历史深处、人性深处的那些恶之花拖累。同时,《舞男》为重返家园设下了悬念,回到故土,但故土已面目全非,现代人终将在异质文明与本土文明的互相征服与翻译中了此残生,也许有一天,爱也靠不住了,在辨识生命尊严及价值的过程中,人类将不断面对重返家园的命运。
在重返家园的写作征途中,严歌苓完成了属于自己的英雄史诗。对严歌苓的写作贡献,尤其值得大书特书的地方在于,她基本上破解了奥德修斯寓言里的海伦密码,她让中国美与现代女子在不同的文明表述中,大放异彩,既然海伦难逃恶与耻的诅咒,那就让她美让她爱,让她在美与爱里抗争命运,严歌苓的英雄之气,在这里。没有异质文明及现代眼光的助力,单靠复古式的回归传统,海伦的密码是无法解开的。以一己之能,接上由曹雪芹、张爱玲、沈从文开创的传统,在当代,严歌苓无比孤独。
胡传吉 中山大学
注释:
①以《奥德赛》的重返家园入笔,既是顺应思想史变迁大势之举,也是方法论上的尝试与叩问。文体学、叙事学及文献学虽然已成为文学研究的学术正统,但这并不意味着现代文论应该排除审美及思想观念研究。审美及思想观念研究,同属于学理性的研究方法,此法虽不能如史证考据一样句句坐实,但它毕竟是通往情感及灵魂世界的最有效办法。抒情与叙事同为重要的文学传统,事实上,审美更是不可割裂的根基性传统。以“重返家园”入笔,侧重审美及思想观念研究,有机会打破文体学、叙事学及文献学的学术疆界,也有可能识别现代经验与原生文明的关联,更有可能拓展对现代性的理解。
②④⑥(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1页、483页、487页。
③(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注,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34页。
⑤沈从文:《巧秀和冬生》,《沈从文文集》(第七卷),花城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3年,第363~381页。
⑦陆谷孙:《源文本的“征服者”》,《余墨二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
⑧“对不同原生文明之经验的表现,极大地丰富甚至是复杂化了现代性——他们让现代性变得不那么单一。到了现代,单凭古希腊古罗马这一思想脉络、或者单凭宗教史的思想脉络,已不足以解释整个世界的现代经验。现代经验让原生文明的面目变得混同,如何辨识出原生文明与现代经验的关联,变得尤其重要” ,参见胡传吉:《杨克诗论——兼谈世俗生活的现代入诗之道》,待刊。
⑨林岗:《建立小说的形式批评框架——西方叙事理论研究述评》,《文学评论》,1997年第3期。
⑩陈世骧:《中国文学的文化要义》,收入陈世骧著《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三联书店,2015年,引文见第34~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