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尔莫拉伊与磨坊主的女人

2017-08-15 04:21屠格涅夫汪剑钊
延河 2016年12期
关键词:妻子

[俄]屠格涅夫(著) 汪剑钊(译)

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1818-1883),俄国著名作家。主要作品长篇小说《罗亭》《贵族之家》《前夜》《父与子》《处女地》,中篇小说《阿霞》《初恋》等。屠格涅夫出生在奥廖尔省一个贵族家庭,曾先后在莫斯科大学、彼得堡大学就读,毕业后到柏林进修,回国后和别林斯基成为至交。从1847年起为《现代人》杂志撰稿,出于自由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立场反对农奴制。19世纪60年代后长期居住巴黎。屠格涅夫在大学时代就开始创作,1847到1852年陆续写成的《猎人笔记》是其成名作,主要表现农奴制下农民和地主的关系。

傍晚,我与猎人叶尔莫拉伊出发去打“守株”……唔,大概不是所有的读者都明白,什么叫打“守株”。先生们,且听我慢慢道来。

春天,太阳落山之前的一刻钟,我们没牵上猎狗,只是带了猎枪,走进了树林。您在树林边缘的某处给自己找了个地方,环顾四周,检查一下火帽,与同伴相互交换一下眼神。一刻钟过去了,太阳落山了,但森林里仍非常明亮;空气纯净而透明;鸟儿叽叽喳喳地啁啾着;娇嫩的青草像绿宝石一样闪烁着快乐的光泽……您屏息等待。森林内部逐渐变得幽暗;晚霞的红光慢慢地滑过树木的根部和树干,越升越高,从低矮、几乎光秃的枝干,逐渐移到不动的、已经入睡的树梢……马上,树梢也黯淡起来了;绯红的天空开始发蓝。森林的气息愈来愈浓了,淡淡地散发温暖的湿气;吹进来的风在您周围停息了。鸟儿逐渐入睡——不是所有的鸟儿即刻入睡——而是种类不同,分别入睡的。首先安静下来的是燕雀,过不一会儿是红胸鸲,接下来是黄鹀。森林变得越来越幽暗。树木融合成了黑压压的一大团;最初的几颗星星怯生生地浮现在蓝色的天空。所有的鸟都安睡了。唯有红尾鸲和小啄木鸟还在睡意朦胧地唧唧几声……随后,它们也安静了。柳莺又一次在您的头顶发出了响亮的叫声;金黄鹂在某处悲切地啼叫了一声,夜莺开始了最初的啼啭。您的心因为等待而变得焦躁,突然,——但只有猎人才可能懂得我——突然从深深的静寂中响起了一种特别的喑哑的叫声和嘘嘘声,传来一阵灵巧而匀整的鼓动翅膀的声音,——丘鹬漂亮地垂下自己的长喙,从幽暗的白桦丛中从容地飞来迎接您的子弹了。

这就叫作“守株”。

我和叶尔莫拉伊就这么着出发去守株了;但请原谅,先生们,我首先应该向你们介绍一下叶尔莫拉伊。

请想象一下有这么一个人,四十五岁光景,瘦高个,尖而长的鼻子,窄平的额头,灰色的眼睛,蓬乱的头发,含着一丝讥诮的厚嘴唇。不论冬夏,这个人都穿着一件德国款式的黄色土布长外衣,但腰上系着一根宽腰带;下身穿着一条肥大的蓝色灯笼裤,戴着一顶羔羊皮帽子,这是破落的地主高兴的时候送给他的。腰带上绑着两只口袋,前面的袋子被巧妙地扎成两半,一半用来装火药,另一半装霰弹;后面那只袋子用来装猎物;叶尔莫拉伊从自己那顶似乎用之不竭的聚宝盆的帽子里取出棉絮。他卖了猎物以后,本来很容易就可以用这笔钱来给自己买一副子弹带和一个背囊,但他从来都没寻思过这档子事,还是像从前那样填装猎枪,他善于避免火药撒出或者将它与霰弹混杂的危险,其高超的手法令旁观者惊讶不已。他的猎枪是单筒的,装着燧石,而且还有糟糕的严重“后坐”情形,因此叶尔莫拉伊的右脸颊总比左脸颊要厚突一些。他使用这么一支猎枪怎么获取猎物的,——连再狡猾的人都想象不出来,但他竟然就能做到。他有过一只猎犬,名叫瓦列特卡,是一只超奇怪的东西。叶尔莫拉伊从来不喂养它。“我才不去喂狗呢,”他的结论是,“况且,狗——是一种聪明的动物,它自己会找到食物。”确实,尽管瓦列特卡过分的干瘦让冷漠的过路人也感到吃惊,但它竟然活着,而且活了很久;甚至,尽管它的处境很可怜,却从来不曾逃走过,而且也没产生过离开自己的主人的念头。好像有过一次,在青年时代,它陷入热恋,暂时离开了两天;不过,这种蠢念很快就消失了。瓦列特卡最优秀的品质就是它对世间一切事物都表现出不可思议的冷漠……倘若现在谈论的不是狗的话题,我可能就得用“绝望”这个词了。它通常会把自己的短尾巴蜷在身子底下坐着,皱起眉头,时不时地抖落一下,从来不笑(众所周知,狗有一种笑的本能,甚至会笑得很甜)。它长得极其丑陋,只要一有空闲,没有一个仆人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来恶毒地嘲笑它的外貌;但瓦列特卡总是令人惊奇的漠然来承受这些嘲笑甚至打击。厨师们能够从它那里获得特别的满足。厨房里散发着迷人的暧昧和醇香,當它出于不仅是狗所天生的弱点,把饥饿的狗嘴伸进厨房半开的房门,他们马上就放下手中的活儿,骂骂咧咧地大声驱赶它。打猎的时候,他就显示出了不知疲倦的特征,拥有纯正的嗅觉;偶尔它追上一只被打伤的兔子,它就知趣地躲开那个用所有易懂的和费解的方言咒骂着的叶尔莫拉伊,躲到阴凉的地方,躲到绿色的灌木丛下,大快朵颐地吃掉它,连骨头都不剩下。

叶尔莫拉伊算是我的邻居,一个旧式地主家的下人。旧式地主不太喜欢“鹬鸟”,喜好食用家禽。除非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比如:生日、命名日和选举日,旧式地主家的厨师才会准备长鼻鸟,进入到俄罗斯人特有的,但他自己并不十分明瞭该怎么做的亢奋状态,为此想出了繁杂的调料来,以至于大部分宾客只是好奇地注视着摆上桌的菜肴,却并不敢去品尝一下。叶尔莫拉伊被吩咐每月送两对黑琴鸡和山鹑到主人的厨房里,其余的,诸如他想待在哪、想干什么都由自己决定。人们都不接受他,将他看作一个不适合做任何事情的人——就像我们奥廖尔地区通常所说的“不中用的东西”。不消说,没有人给他提供火药和霰弹,这倒完全符合他不喂养自己的猎犬的原则。叶尔莫拉伊属于那种特别古怪的人:他像小鸟一样无忧无虑,非常饶舌,外表懒散而笨拙;嗜酒如命,在哪个地方都待不长久,走路时两只脚蹭着地,左右摇摆,——就这么脚蹭着地,左右摇摆,可以一昼夜走上约莫六十俄里地。他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惊险故事:在沼泽地里、在树丛中、在屋顶上、在桥底下过夜,不止一次地被关进阁楼、地窖、窝棚,失去了猎枪、狗和必需的衣物,被人痛揍过——但是,没过多久,他又穿着衣服,带着狗和猎枪回来了。不能把他叫作快乐的人,尽管他几乎总是处在不错的心境中;通常他被视作一个怪人。叶尔莫拉伊喜欢与好人闲聊一阵子,尤其在喝上一盅之后,但不会长久:通常,他就会站起身,离开。“你这家伙,上哪去?夜很深了。”“去恰普里诺。”你怎么还要野到恰普里诺去?得有十俄里地呢。”“我到那里的庄稼汉索伏隆家去过夜。”“就在这里过夜吧?”“哦不,不行。”于是,叶尔莫拉伊带着自己的瓦列特卡隐入黑魃魃的夜晚,穿过灌木丛和水沟。但是,庄稼汉索伏隆,大概并不乐意让他走进自己的院子,保不准发一下善心痛打他一顿:不要来吵扰正派人。不过,叶尔莫拉伊有一些拿手的本领真是无人能及,春汛期间,他能徒手捕虾,凭借嗅觉来搜寻猎物,诱引鹌鹑,训练猎鹰,用“廉价的笛子”、“杜鹃迁飞”等曲子来猎获夜莺……

只有一件事他做不到:对狗进行技能训练;缺乏耐心。他有一个妻子。他每周到她那儿去一次。她住在一间糟透了的、半倒塌的小木屋里,勉强对付着过日子,朝不保夕,从来不知道明天是否能吃饱,总而言之,一直捱受着苦命的日子。叶尔莫拉伊这个无忧无虑、心地善良的人,对她却非常凶狠和粗暴,总在家里摆出一副威严和严厉的表情,——他可怜的妻子不知道怎么去迎合他,他的眼神让她瑟瑟发抖,拿出最后一个戈比来给他买酒喝,当他傲慢地四仰八叉躺在火炕上进入酣睡时,就用自己的皮袄卑下地替他盖上。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发现他身上显露出阴郁的凶残样:我不喜欢他啃咬射伤的小鸟时那种表情。但是,叶尔莫拉伊待在家里从来不超过一天;一到了别的地方,他就又变成了“叶尔莫尔卡”,方圆百里的人们都这么叫他,有时他自己也这么称呼自己。最末等的下人在这个流浪汉面前都有优越感;一一或许,恰恰是这个缘故就对他很友好;起初,庄稼汉们都带着快意追赶他,像抓住田野里的兔子似的抓住他,随后又看上帝面上放了他,一旦知道他是个怪人,就不再难为他,甚至还给他面包,与他聊起天来……我就是抓了这个一个人来当猎人,与他一起来到伊斯塔河岸的一大片白桦树林里去“守株”。

俄罗斯的很多河流都跟伏尔加河一样,一边的岸是山地,另一边的岸是草地;伊斯塔河也是如此。这条小小的河流极为精巧地婉蜒着,蜷曲如蛇,直流的水域不超过半俄里,有的地方,从陡峭的山冈向下俯瞰,可以清楚地看到十俄里以内的堤坝、池塘、磨坊,周围长满爆竹柳和聚集着鹅群的栅栏。伊斯塔河的鱼儿不计其数,尤其是圆鳍雅罗鱼(暑热天的时候,庄稼汉可以徒手在灌木丛下捕捉到它们)。一些小小的滨鹬鸟沿着石头的河岸啁啾着飞行,河岸星星点点地布满了冷冽、晶亮的泉眼;野鸭在池塘中央浮游,警觉地环顾四周;苍鹭伫立在石崖下河湾的阴影中……我们蹲守了大约一个钟点,打到了两对丘鹬,希望在太阳升起之前再试试我们的运气(早晨也可以来这么守株),就决定到附近的磨坊去歇一宿。我们走出树林,向山下走去。河流翻滚起深蓝的波浪;空气因为夜晚的湿气而变得浓重了。我们敲了敲大门。院子里响起了狗吠声。“谁呀?”传出一个嘶哑而瞌睡的声音。“猎人,请让我们借宿一夜吧。”没有回答。“我们会付钱的。”“我去禀报一下主人……去,可恶的东西!怎么没把你们全宰了!”我们听着这佣工走进屋子;很快他又回到门口。“不行,”他说,“主人不允许。”“为什么不允许?”“他担心,你们是猎人,保不准会把磨坊给烧了;你们想,还带着弹药呢。”“这是无稽之谈!”“去年,我们的磨坊就着过一次火:有几个牲口贩子来借宿,不知怎么地就着火了。”“兄弟,你总不能让我们在外面过夜吧!”“那由你们自己了……”他走了进去,靴子在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叶尔莫拉伊骂了他各种难听的话。“我们到村子里去吧,”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但是,到村子里大概有两俄里路……“就在这里过夜吧,”我说道,“今晚院子里还挺暖和的;我们出点钱给磨坊主,他会给我们点麦秸。”叶尔莫拉伊不加抗辩地同意了。我们再一次去敲门。“你们还要干吗?”还是那个佣工的声音,“已经告诉你们了,不行。”我们向他解释了一下我们的想法。他进去与主人商量了一下,两人一起出来了。便门吱呀呀响了一下。磨坊主的个子高大,脸颊肥胖,后脑勺像公牛似的,腆起圆滚滚的大肚子。他答应了我们的要求。离磨坊一百步左右有一个四面敞开的遮阳棚。他们给我们送了一些麦秸与干草到那里;那个佣工在河边的草地上安了一个茶炊,蹲下身子,开始卖力地吹一根管子……木炭点燃了,清楚地照亮了他年轻的面孔。磨坊主跑去叫醒了妻子,最终他自己提出让我去屋子里过夜;但我更愿意在待在露天里。磨坊主的女人给我们送来了牛奶、鸡蛋、土豆和面包。茶炊很快就开了,我们喝上了茶。河面升起了雾气,没有风;周围响起了长脚秧鸡的叫声;水车轮子附近传来了微弱的声响:那是水珠从叶片上滴下来,水通过堤坝的横閂渗了进来。我们生了一小堆火。叶尔莫拉伊在炭火中烤土豆的时候,我借机打了个盹……一阵压低的絮语声惊醒了我。我抬起头来,在火堆前,磨坊主的女人坐在翻转的木桶上,正和我的猎人在聊天。此前,我从她的穿着和言谈举止就已经知道,她是一个做仆役的女人——不是村妇,也不是市民;但直到这会儿,我才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容貌。她看起来约莫有三十岁,瘦削、苍白的面孔还保留着美丽出众的痕迹;我尤其喜欢那一对忧伤的大眼睛。她的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撑着脸颊。叶尔莫拉伊背对我坐着,往火堆里添加小劈柴。

“日尔图希纳又发生瘟疫了,”磨坊主的女人说道,“伊万神父家的两头母牛都病倒了……上帝保佑!”

“您家的猪怎样啦?”叶尔莫拉伊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活着哩。”

“如果能给我一只小猪崽就好了。”

磨坊主的女人沉默了一下,随后叹了一口气。

“和你一起来的是什么人?”他问道。

“从科斯特马罗夫来的老爷。”

叶尔莫拉伊向火堆扔了几根杉树枝;树枝马上就融洽地发出了噼啪的碎裂声,白色的浓烟直扑向他的脸。

“你丈夫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屋?”

“担心呗。”

“嗨,这个肥胖的大肚汉,……亲爱的,阿丽娜,季莫菲耶夫娜,给我端杯酒来吧!”

磨坊主的女人站起身,消失在黑暗中。叶尔莫拉伊轻声哼唱了起来:

为找我的心上人,

所有的鞋子都磨穿……

阿丽娜带着一个小瓶子和一只杯子回来了。叶尔莫拉伊欠了一下身子,划了个十字,便一气儿喝干了。“真棒!”他添加了一句。

磨坊主的女人又坐在木桶上了。

“阿丽娜·季莫菲耶夫娜,你还经常害病吗?”

“经常害病。”

“怎么回事?”

“每个晚上都咳嗽得很难受。”

“老爷,大概,已经睡着了。”叶尔莫拉伊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说道,“你别去看医生,阿丽娜,那只会更糟糕。”

“我是没去。”

“那到我家去做客吧。”

阿丽娜垂下了头。

“到那时,我马上就把我的那个,那个老婆赶出去。”叶尔莫拉伊继续说道,“不骗你。”

“您最好还是把老爷叫醒吧,叶尔莫拉伊,贝特罗维奇,您瞧,土豆烤熟了。”

“让他睡个够吧,”我忠实的仆人平静地说道,“他跑累了,觉睡得很沉。”

我在干草堆上翻了个身。叶尔莫拉伊起身走到我跟前。

“土豆烤好了,尝一下吧。”

我走出了棚子;磨坊主的女人站起来,准备走了。我跟她聊了起来。

“你们租这磨坊有多久了?”

“第二个年头了,去年三一节开始租的。”

“那你丈夫是哪儿人?”

阿丽娜没听清我的问话。

“你丈夫是打哪来的?”叶尔莫拉伊提高了嗓门,重复了一遍。

“从别廖夫来的。他是别廖夫的市民。”

“那你也来自别廖夫?”

“不是,我是农奴主家的人……农奴主家的。”

“谁家的?”

“兹维尔科夫先生家的。现在,我是自由身了。”

“哪个兹维尔科夫?”

“亚历山大,西雷奇。”

“你不是他妻子的女仆吗?”

“是的。您怎么知道的?”

我怀着双倍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望着她。

“我认识你老爷,”我继续说道。

“认识?”她低声答道,——随即低下了头。

需要向读者说明,我为什么怀着如此的同情心望着她。我逗留在彼得堡的时候,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结识了兹维特科夫先生。他位居显要,以见多识广、精明能干著称。他有一个妻子,长得胖乎乎的,有点神经质,好哭却很泼辣——是一个平庸而阴沉的造物;他还有一个儿子,一个真正的少爷,骄纵而愚蠢。兹维尔科夫先生本人的相貌平平,一张近乎四方的宽脸,老鼠似的眼睛狡猾地转动,隆起一个大而尖的鼻子,鼻孔上翻;修剪过的白发像鬃毛似的直立在多皱纹的额头上,薄嘴唇不停地张合,露出过于甜腻的笑容。兹维尔科夫先生通常喜欢双腿叉开地站立,将两只胖手放在衣袋里。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坐着马车到郊外去。我们聊起天来。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精明能干的人,兹维尔科夫先生开始将我引向“真理之路”了。“请允许我告诉您,”他最后尖声说道,“你们所有的年轻人,总是盲目地判断和解释一切事物;你们都不太了解自己的祖国;先生,俄罗斯对您而言很陌生,就是如此!……你们只是阅读德国书,比如您现在对我说的那个,就是那个,嗯,关于仆人的事情……很好,我不想争论,这都很好;但您并不了解他们,不了解他们是怎样的人。(兹维尔科夫先生大声地擤了擤鼻涕,嗅了嗅鼻烟。)举个例子吧,请允许我给您讲一则趣事,它或许会让您感兴趣(兹维尔科夫先生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您知道的,我有一个怎样的妻子呵,您得承认,大概很难找到比她更善良的女子了。她的女仆享受的可不是普通的生活,——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了……但我的妻子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不雇佣已婚的女仆。那样当然不合适:生了孩子,这么地,那么地,这个女仆还怎么能尽心伺候好夫人,照料她的日常起居呢?她顾不上这些了,也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了。这也是人之常情么。噢,有一次,我们坐车顺道经过老家,这事过去多少年啦——您容我想一想,确切地说,——有十五年了。我们看到,村长有一个女儿,十分可爱;您知道,甚至可以说,她的言谈举止很乖巧。妻子对我说道:‘可可,您明白,她就是这么称呼我的,——我们把这个小姑娘带到彼得堡去吧;我很喜欢她,可可……我说:‘带上吧,我觉得不错。村长显然对我们感激涕零;您得知道,这是他意料不到的幸福……噢,那姑娘当然还傻乎乎地哭了一阵。起初这确实令人惊惧:要远离父母的家……通常……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不过,她很快就习惯了;最初她被安排在下女的房间;我们么,当然要教导她。您想怎么着?……这姑娘显示了惊人的成绩;我妻子简直是溺爱她,赏识她,最后,终于撇开别人,将她升为贴身婢女了……您瞧瞧看!……不过,也得为她说句公道话:我妻子从来也没有得到过这么好的女仆,确实没有过;勤恳、谦卑、听话——简直一切都合乎要求。可也得承认,我妻子对她也是过分地溺爱,穿好衣服,与主人一样的饭食,还给她茶喝……称得上是关怀备至!她就这么着伺候我妻子有十年光景。突然,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您设想一下,阿丽娜——她叫阿丽娜,没有禀报就走进了我的书房——扑通一下对我跪下了……我对您坦白说,这是我不能忍受的。一个人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对不对?‘你有什么事?‘亚历山大,西雷奇老爷,求您开开恩。‘怎么回事?‘请允许我出嫁。我向您承认,我吃了一惊。‘傻瓜,你知道,太太现在没有别的女仆。‘我会像从前一样伺候太太的。‘胡扯,胡扯,太太是不用已婚的女仆的。‘玛拉尼娅可以代替我的位置呀。‘我劝你别起这个念头。‘遵命……我得承认,我惊呆了。告诉您,我是这么一个人:我敢说,没什么事比这种忘恩负义的品质更让我痛心了,……要知道,我无须再告诉您,您知道,我妻子是怎样一个人:她是天使的化身,不可形容的仁慈……仿佛连恶魔都会怜悯她的。我把阿丽娜赶了出去。我想,或许她侥幸能回心转意哪;您知道,我不愿意相信一个人身上有恶的东西,有阴郁的忘恩负义的品质。您猜怎么着?过了半年,她又一次对我提出了同样的请求。这个时候,她实在触痛我的心了,我把她赶出去,威胁她要告诉我妻子。我被激怒了……但是,请想象一下我吃惊的程度:过了一些日子,我妻子走到我跟前,流著眼泪,激动得把我给吓着了。‘发生什么事了?‘阿丽娜……您明白……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不可能吧!哪个人是谁?‘听差彼得罗什卡。我被惹恼了。我是那样的人……眼里容不得沙子!……贝特罗什卡……没有错。可以惩罚他,但我觉得,错的不是他。至于阿丽娜……嗨呀,嗨呀,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当然,我马上吩咐把她的头发给剃了,让她穿上廉价的粗布衣服,打发回了乡下。我妻子失去了一个出色的女仆,但一点办法都没有:家里肯定不能弄得乱七八糟的。得病的器官最好是一下子就切掉……唉,唉,现在您判断一下——嗯,您了解我妻子,这,这,这……她就是一天使啊!……要知道,她对阿丽娜是恋恋不舍,——阿丽娜也知道这一点,但毫无羞愧……啊?不,您说……啊?还有什么可说的!无论怎样都没办法了。我呢,我本人为被这个姑娘的忘恩负义而伤心了很久。真没什么可说的……良心和情感——在这种人身上您别指望能找到!无论你怎样去喂养狼,它总是向往着森林的……以后会是个教训!但我希望只是向您证明……

兹维尔科夫先生没把话说完,就转过了脑袋,把它裹进厚实的斗篷里了,极富气概地抑制着不由自主的激动。

这会儿,读者大概明白我为什么同情地望着阿丽娜了吧。

“你嫁给磨坊主有很久了吗?”最后我问她。

“两年了。”

“怎么,难道老爷允许啦?”

“花钱赎的身。”

“谁出的钱?”

“萨维利。亚历克赛耶维奇。”

“他是个什么人?”

“我丈夫。(叶尔莫拉伊偷笑了一下。)难道老爷对您谈起过我?”阿丽娜短暂停顿了一下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阿丽娜!”磨坊主从远处喊了一声。她站起来走了。

“她丈夫人还好吧?”我问叶尔莫拉伊。

“还可以。”

“他们有小孩吗?”

“有过一个,但死了。”

“怎么回事,磨坊主看上了她,还是怎么地?……他为她赎身花了很多钱吗?”

“那我不知道。她能认字;在他们那个行当里……那个……算非常好了。所以,她被看中了。”

“那你跟她早就认识了?”

“很早。我以前常到她主人家走动。他们的庄园离这儿不远。”

“你认识听差彼得罗什卡吗?”

“彼得,瓦西里耶维奇?你怎么知道的。”

“他现在哪里?”

“当兵去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她看起来身体不太好?”后来,我问叶尔莫拉伊。

“身体糟糕着哪!……噢,明天守株应该很不错。现在您不妨睡一下吧。”

一群野鸭子嘎嘎叫着从我们头顶飞过,我们听得到它们落下来的声音,离我们不远。天已经完全黑了,而且开始有凉意了;小树林里响起了夜莺的啼啭。我们把自己埋在干草堆里,睡着了。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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