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军 张晓东
(1.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2.阜阳师范学院现当代文学研究所 安徽阜阳 236029)
乡土精神的怀念与坚守
——评葛水平的小说《空山草马》
王晓军1张晓东2
(1.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2.阜阳师范学院现当代文学研究所 安徽阜阳 236029)
《空山草马》是葛水平的一篇近作,该作品延续了她对乡土世界的观照。文章以该小说为基础文本,通过文本细读,并结合艺术创作的基本理论,认为写作在实质上是寻求认同的事业,进一步阐释了葛水平为何会对乡村、以及底层生命给予持续的人性观照。此外,文章还沿用西方现代性的理论,从另一层面认为,乡土精神的没落,在很大程度上是现代化对乡土的冲击造成的。最后,本文更潜入作家的情感态度,试图探讨作家面对乡土没落所持的价值立场,进而得出葛水平对乡土传统的深情眷恋和执意坚守。
葛水平;乡村世界;心理认同;乡村传统
《花城》于2017年第二期头版推出了葛水平的中篇小说《空山草马》。对于熟识葛水平创作立场的读者来说,从处女作《甩鞭》开始,至长篇小说《裸地》,再至而今的《空山草马》,她把最美妙的赞誉、最深挚的情怀都赋予了神秘的乡土世界。葛水平对乡土世界痴迷般地钟爱,岂止是因为乡村是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还是因为有他因的存在?
一
综观葛水平的小说,关注乡村,观照底层人物,始终是她乐此不疲的书写主题。仿佛乡土世界总有一种魔力,魅惑了她的灵魂,使她穿行在千山万仞的乡俗风情中。感触着的,被感染着的人与事,渐在岁月的凝聚中成为她心灵的牵挂,成为她无穷无尽的创作资源。
《空山草马》故事取材于一个叫黑山背的村庄。小说叙述了曾经热闹、人声嘈杂,60多口人的黑山背,不知什么时候没了笑声,整个村庄单剩下一位老汉、两条狗和一只花猫。所有的欢笑、温暖都消失在时光的深处,留给老人的是遥远的回忆和深深的怀念。小说娓娓地道出了在现代化进程中,乡村被淹没,走向衰亡的现实境况。同时,也寄寓了作家对乡村、对乡民生命力深度的人性观照。在创作谈中,葛水平说,我怀念这个老人,怀念他的生,也怀念他走后无人的黑山背。此处三个“怀念”连用,凸显了葛水平一以贯之的文学情致:1.对底层乡民的关注;2.对乡村生命的人性观照;3.作家对乡村现实的关怀。
但是,一个问题颇值得引起追问:为何葛水平在文学创作中,频频地把目光集聚于乡村、底层乡民、甚或是衰落的乡土中呢?固然,她的创作抛不开童年生活以及久成的思维观念,但从文学创作本身而言,又是什么情怀牵引着她,使她沉浸于乡村厚土,并不惜笔墨地开拓着那片精神园地呢?
格非曾说,文学是一项寻求认同的事业。他所讲的认同,既包含创作者对自身的认同,又囊括了文本对于接受者,对过去、现在、未来的历史性认同。同理,葛水平选取黑山背作为创作素材,刻画郭腊替般的底层小人物,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基于创作者对创作对象的认同。正如我们所知,创作者的创作,是在审美经验和创作动机下所进行的艺术创作。其中,创作动机正是创作者进行艺术创作的内驱力;然而,创作动机恰恰是创作者对创作对象的某种心灵契合、心理认同。虽说葛水平对乡土的热爱,是她的宿命,但是更源于她对乡土社会深刻的心理认同。
乡土社会之所以能引起葛水平的观照,是因为乡村满足了她追求真实、自然、美好的特性。
所谓真实,就是指不掺虚假。表现于乡村自然风物是确实的存在,呈现于人情交往中是真心实意;然而展现在人性的书写上,是指人性的舒张。葛水平真诚地书写着乡村,过去的、当下的、以未来的乡村风物、人性风情如一股股溪水流淌在她的脑海。在这条记忆的溪流中,乡村自有它真实的呼吸、脉搏和心跳。她曾经写过:“要知道地垄上的桑榆、村庄上空的马粪味,才是乡村的叹息、欢乐和秘密。”“乡村中的玉米地,村庄里的猪马牛羊,大堆大堆的麦秸垛,磨亮的锄把、镰刀、向日葵、粗瓷碗乃至饱满的麦粒,亦成为小小的精神寄托之所。因为他们着实代表着土地、代表着乡村一种澎湃的生命和强旺的生机。”[1](P131)这种真实感,虽说来自于生活体验,但同时也正是这种真实性使葛水平产生了心理认同。真实的乡村生活、风情以及社会,似乎有一种魔力,“蛊惑”着她,成为她精神深处的彼岸,带给她无穷的怀念、无尽的寻求和无限的向往。在《空山草马》即可洞见这种魔力的释放。
“早些年村庄拥着乡下真实的笑脸,几乎村庄里的人都牵扯着亲戚关系,走哪都是吆五喝六的。不知什么时候,村庄里的人就走失了,留下一些石头房已经少了屋顶,少了屋顶的房子等于是张口要喊魂了。”[2](P6)
这是《空山草马》开篇首段的两句。前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一句描述了一个真实、熟识、热闹的乡村。那里充满温情,心境、人性都得到了自然地舒张,是世外桃源般的中国乡土社会。其中,文字不乏作家有意或无意的艺术遮蔽,但更多呈现的还是对真实乡土的礼赞。后一句是对乡村衰落、破败境况的真实摹写。乡村衰落是现代化进程下必然的现象,但乡村作为作家情怀寄托是精神园地,葛水平表现出悲伤、惋惜、无奈多重情感的复杂交织。可以非常确定的认为,乡土社会对于葛水平来说,已然成为她无法抛舍的情结。
乡村能引起葛水平的心里认同或创作欲望,还在于乡村的自然性和美好性。自然性,意味着处于环境中的主体,内心的情状、完整的人格和独立的精神得到充分的自由。在葛水平的笔下,自然是那辽远、苍茫的天,厚重的土地,人则是天地间最卑微的物事。人存于自然,合与自然,是自然的一部分。她曾如是写道:“在乡村,大片小片的树林依然保持着季节特有的苍黄;在乡村,空气就像滤出林间的泉水,透彻明亮;在乡村,人的身体披满了干细的黄土,幽旷出一种自在的洁净;在乡村,一颗焦虑烦躁之心会归于平复。当我回到城市的时候,我旅途中的情感常常无从放置,我知道,当我有一天‘弄不出东西来’的时候,我一定得置身乡村。”[3](P22)这段文字葛水平写得非常抒情,却也道出了乡村在何种意义上使她产生认同。
首先,乡村的自然性使她产生了心理认同。乡村的壮烈、博大、深沉、多姿、典雅和俊秀,契合了她内心诸多的情感、情愫,并长久的积攒成了她写作丰富的素材,同时成为她寻求心理认同的过程。概言之,葛水平对乡村的极力书写,也是求得认同的历程。
其次,现代化发展的不平衡给予她更多是心灵的隔膜,这也是她把目光投向农村的重要因素。毋庸置疑,当今城市现代化发展已达到很高的水平,物质水平和科技化程度都取得前所未有的进展;与之相反的是,物质发展的同时,也引起了人与人之间心灵交往的隔阂。对于崇尚自然的葛水平来说,“现代城市高度的物质文明,非但没有给她带来愉悦,反倒成了她钟情的旷达,自然、闲适生活方式的一种威压;加之,不断受到商业文化浸淫的人与人之间交往理性的、实利的择取态度,使她很难将自己楔入城市生活的模槽。”[3](P86)然而自然的、自由的、怀有原始生命力的乡土世界,才是她身之所往,心之所向的地方。乡村如一片净土,是她精神的寄所;可以使她焦灼、忧虑的心神得以平和、安宁。因而,她也曾毫不隐晦地说:“是乡村给予我田园牧歌的情调和安谧宁静的气息。”[3](]22)
不可否认,许多小说里,葛水平都不惜笔墨地书写着对乡村美好自然属性的心理认同。而《空山草马》中对黑山背的书写,也是此类的持续。
“原来的黑山背有十几户人,大小人口60多个,一天的时间不够忙乱,鸡飞狗跳,人声嘈杂。黑山背依山而建的石头房参差不齐,屋后的人很可能把前屋的屋顶当作自己家的院子,热闹起来,屋顶上是黑山背人的饭场地,屋下的人坐到自家院边仰起头来聊天,话头像长流水似的,在高高矮矮的院落中来来回回的穿梭,谁家的屋顶上没有过机会凌乱的笑声。[2](P7)
这段对黑山背的摹写,葛水平极尽地写出了乡村原生态的生活图景:热闹、嘈杂,喜乐、美好。“话头像长流水”,笑声从谁家的屋顶凌乱地飘过,读起来不自觉心向往之,似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式的世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然而,透过语言,深入思想层面,非常肯定的说,这段话的书写是怀想式的书写。其中,不缺乏的是葛水平对于乡村生活情景的眷恋好和认同。总言之,她对乡村礼赞,既是对乡村美好自然属性的认同,同时在某种程度上又是对城市现代化的规避。
二
不可否认,葛水平对乡村观照的同时,对底层小人物给予了过分的关注。如果说,对乡村的持续观照,是因为她对乡风民俗的钟爱;那么对底层乡民的书写,则意味着她对乡民精神的赞赏。
葛水平对乡民精神的赞赏,主要在于底层乡民自身所具有的美德更能使她产生认同。在此,拿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稍作阐释。在艺术的审美与审丑下,我们会发现,相比于拥有知识、美貌、权利和富贵于一身的副主教克洛德来说,敲钟人卡西莫多却是雨果极度赞扬的形象。同时,亦可洞见小说家摒弃了“以社会地位为依据的判断标准,转而采用了以道德为依据的判断标准”,[5](P128重新阐释了艺术的目标是为了发现真、善、美。在葛水平小说中,底层乡民最美好的品德主要体现为厚实、善良和坚韧不屈。
一、厚实。众所周知,人物的性格是构成地域文化的灵魂。地形地貌、以及水土和地气长期地恩养着地域中居民的性格和品德。太行山山势严峻、道路崎岖不平,致使交通不便;更加上地处黄土高原,土壤贫瘠,又兼连年缺水,直接导致当地居民只能凭靠出卖力气与天地相争。与天地抗争,来不得半点虚假,故而长久地形成了当地山民朴实、厚道的性格特征。在葛水平的小说里,对性格厚道的人物形象给予了过多的赞誉。韩冲、贺贵喜、韩耀亮……郭腊替都是非常重要的形象代表。
《喊山》里的韩冲面对从山外来的腊红一家人,不但把自家的石板屋让给他们住,还不时地从生活上周济他们。在腊红被误炸死后,韩冲既出于愧疚,又发自良心,无论生活上,还是精神上都竭尽所能地帮助红霞和她的孩子,因而红霞长期压抑的人性才迎来了复归,重新体验了自由与情爱的喜悦。这些极为鲜明地证实了韩冲忠厚老实的美好品德。
郭腊替也是忠厚性格的典型人物形象。非常恳切地说,郭腊替之所以能引起葛水平的共鸣,正是因为他的性格魅力。在小说中,韩路平死前留下“遗愿”给郭腊替和媳妇王翠平,就是自己死后,他们两人不能搭话。对于这样的遗愿,郭腊替不免有些愤愤,虽然想着在生活中能帮衬王翠平,但是心理依然坚守着所谓的“承诺”。因而可见,郭腊替虽有愚忠,但还是足够厚道的。而后,查护林防火的人意外烧了山,宝福为了掩饰上级所犯的错误,欲借郭腊替和王翠平不搭话的情况,转嫁于王翠平。郭腊替却极不赞成,不想冤了王翠平。在此,郭腊替又一次凸显了他不欺瞒,忠诚厚道的品格魅力。
二、良善。对人性良善的发掘,同样是葛水平小说一直延续的主题。故乡的山水、风土、人情、俗事是她文字书写无穷的资源,而故乡从历史传统中延留下来的精神和品格附身于她,渗入灵魂,更化为她“神”性的追求。在散文《归于静的写作方式》中她说,母亲告诉她的经验:“善是一个人的气场。”确切地说,良善,已不仅成为她自身性格的坚守,更是她以笔为器开拓人性世界的精神渴望与诉求。小说《空地》中的张保红用良善和宽厚来应对他人的嘲讽和讥刺,《地气》中的王福顺用良善来调解来鱼和德库两家的摩擦……《空山草马》中,良善更如一道穿越灵魂峡谷的河流,不但贯穿于故事中的细枝末节,而且在穿梭中,使丑恶更加丑恶,良善愈见良善。
韩路平死后,郭腊替和王翠平虽不搭话,可暗地里王翠平帮着郭腊替割麦子,郭腊替既同情又感激王翠平,表面上的不搭话,并没有影响两人间的温情相待,其中良善所起的作用是非常明显的。后来,在宝福的欺诈下,两人产生空前的嫌隙。而嫌隙的缘由在王翠平看来,是郭腊替诬赖她烧山,是郭腊替丧了良心;郭腊替也对王翠平有了愤恨,原因是王翠平污了他的名声,要毫不犹豫地去和王翠平对证。在整篇故事的构架中,时刻伴随着良善的存在与丧失。因有良善,二人相处甚好;两人产生嫌隙,皆因双方认为是对方丧失了良善之心。
然而,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在郭腊替和王翠平良善形象的比较下,村长宝福、副镇长鲁希望虚伪、丑恶的嘴脸显得更为明显。为了掩盖烧山的真相,在鲁希望的授意下,宝福为了巴结领导,不顾真实情况,意欲把责任推向王翠平;而后又在欺诈王翠平时,用尽伎俩,把烧山的责任推给了郭腊替。而真正的烧山人却是市领导的两个朋友。一连串的事件中,宝福虚伪、丑陋、为了权势出卖灵魂的嘴脸愈见精细。
《空山草马》对人性的丑恶给予了无情的揭露,同时也对人性的良善赋予了极度的赞扬。正如她所说:文字“是要强化它无限的真诚和无限的善良”[6](P255)。
三、坚韧。葛水平对乡民坚韧的品性,更是给予了竭力地展现。不夸张地说,在褶皱连绵的太行山里,像郭腊替一般的乡民,处处可见。他们个个人性敦厚质朴,心地良善诚实。但是郭腊替之所以能引起葛水平的共鸣,在更大意义上,是因为郭腊替坚韧的人性品格,同时也是区别于普通乡民的关键特点。在小说里,最具代表性的是,黑山背作为乡村没落的文化符号,他以英雄主义的精神执意地坚守着乡村。
“所有黑山背塌落的和没有塌落的屋门上都贴着红红的对联,对联上没有鞋子。这些对联都是郭腊替贴上去的。只要一个人在,黑山背就得有个村庄的样子。郭腊替起身泼掉茶缸丽丽的水,走到柴火堆前抽出一根柴,要生火做饭了。斑驳的石头墙上生出了一大片苔藓,苔藓衬出她苍老的影子,他长叹了一声说:我吃饭是为了好生出力气来死啊。”[2](P7)
从上看来,郭腊替不再单单是一个普通的乡村群众。面对村庄的消失,他固然悲叹,可并没屈服,而是用实践行动来与不可更变的现实挑战、对抗,仿佛是一位英雄的化身。他在村庄所有的屋门上贴对联是最好的见证。更为震撼人心的是,他自言自语的话:“只要村庄有一个人,黑山背就得有个村庄的样子。”这使他的形象瞬间高大伟岸了起来,而缘由则是他显现出了坚毅不屈的精神。不过,富有悲剧意味的是,他对现实的境况是非常清楚的,他明白在即将不远的岁月里,黑山背就要亡了。他尽管在竭力地坚守、拯救乡村,但是现实况状也迫使他显得落寞、悲凉。简言之,英雄精神使郭腊替超越了他身份的本体,而现实的悲凉又使他显得真实可感。这或许就是郭腊替能引起葛水平共鸣的精神品格。
三
在现代化日益加速的发展过程中,乡村的没落已然成为无可争辩的事实。不过这种没落的表现是复杂性的。既表现在自然风貌上——乡村的荒无人烟;同时又潜藏在文化中——乡村传统文化的黯然离场。同理,这种现实的境况,对于持续关照乡村的葛水平来说,所引起的情感态度也不得不呈现为多重交叉的情况。
一、表层风貌上的没落。在现代化、城市化的冲击下,城市以极其巨大的诱惑力,诱使乡村年轻人逃离乡村,涌入城市。在这场人流涌动大潮中,乡村宿命般地走向了萧条、没落。年轻人的流散,对于乡村来说,产生最直接的问题之一就是生命力的难以存续。接而就是留下的建筑不再作为家的象征体,而变为了空落落的窠臼;更严重的是,与乡村联系最为紧密的田地,也日渐荒芜。丝毫不言过其实地讲,如今的乡村已然走向悲凉,正如一曲哀歌面临着曲终人散的悲剧命运。
前文已述,对乡村的关照,已是葛水平不可抛去的情结。自然而然,当下乡村没落的境况,也成了她书写的使命。《空山草马》里,曾经60余人,整日里热闹、喧嚣的黑山背,而今一位老汉,只剩下两条狗,一只猫,以及肆意疯长的荒草和四周连绵不绝的深山。黑山背所有的年轻人都出了山,村庄已经没了人气,纵使郭腊替多想让黑山背恢复村庄的气息,但也只能被最可怕的凶器,不是皮肉,是比皮肉更柔软的东西——村庄的消失,刺得疼痛不堪。还有,令郭腊替更不能接受的是,当他走近村庄里,那些塌落的屋子跟前时候。他一生都没有,也不敢想的事竟然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塌落的房子,不只埋葬了过往,更意味着乡村没有了希望。而在小说中,葛水平大篇幅对乡村过往的回顾,也不过是怀念过去,悲叹现实罢了。
二、乡村文化的没落。现代化对乡村的最大的冲击,莫过于乡村传统文化的悄然衰亡。吉登斯在《现代性的后果》中说:“现代性是一种独特的文明的模式,他将自己与传统对立,也就是说,与其他一切先前的或传统的文化相对立。”[7](P197)乡村的传统再也不担负历史的重担,不得已从舞台中黯然退场。
在《空山草马》中,乡村传统精神的没落表现得极为明显。首先就是孝道文化的衰亡。从古以来,孝道既有其文化理念,同时有制度礼仪。可以说,中国文化,从很大程度上讲,即孝的文化。梁漱溟先生更将 “孝”作为了我国文化的第十三项特征,认为“孝”堪称中国文化的根核所在。《空山草马》以极其悲凉的书写方式,描述了黑山背“孝”文化已不再具备其主体内涵,完全沦为形式化的表征。小说中,葛水平描写韩路平和王翠平死后,前来吊孝的儿孙、亲戚们的场景,读来不胜悲凉。
“她就勾着头看前来吊孝的侄儿外甥们,他们和自己的儿子一起有说有笑,死鬼韩路平在地上,没有人能惊扰了他,他的死亡对所有前来吊孝的人都是一个任务,没有悲伤和难过。”[2](P10)
“郭腊替走进王翠平的院子里,挽着他准备好的东西,没有人和他打招呼。他看见回黑山背奔丧的人,这些人脸上没有悲伤,他们嬉笑着说着山外的事情,山外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啊,那诱惑让黑山背奔丧人忘记了哭声。地上的棺材只是一个摆设,王翠平躺在里面,永远都不会和他说话了。”[2](P26)
这两段读来,令人不胜唏嘘。短短十余年,乡村的“孝道”已然在山外的巨大诱惑下“涤荡”殆尽。丧葬礼俗不再是非常庄重、严肃的事情,似乎是村庄人聚集在一起调笑的媒介了。生者对死者没有哀思,虔敬遭到了丧失;子孙辈对父母的离去没有难过、悲伤;厚重的恩情被截断了。与之相反,他们所讨论的话题是那个充满诱惑、物质化的山外世界,他们已不再是“乡村人”,已然在现代化欲望的大潮下被物化、被异化。传统被抛之脑后,不再与他们相关。
另外,《空山草马》在最后一节,还着意对乡村年味的消失给予了书写。葛水平在早年间写得散文《好时辰—年》是这样的。
“年的盛典是故乡人用脚力和体力走过来的,就算是一年辛苦,走到年前了,该磨豆腐了,该杀猪了,该宰羊了,丝毫不敢含糊。村庄被年味罩得雾气弥漫,这样的热闹是时刻与别人的生活紧密连在一起的热闹,每家每户都把年看得很重,这种周而复始的热闹,是稼穑父母春播冬藏的盛大典礼,是人生五味甘苦的春华秋实。”[6](P1)
时过多年,如今的黑山背年的况味是消弭殆尽了。
“平静的黑山背响了一串儿长鞭,两只狗冲着鞭声叫了很久。假如没有这一串儿长鞭,黑山背该有多寂寞啊……年揪着疼和他一起黑了亮了。年就过了。”
在这里可以看出,虽然葛水平想对乡村再次给予温情的关照,但也被种种的现实境况挫伤了,反添了浓浓的悲凉。正如她在创作谈中说,黑山背不可能去全方位配合诗意。许多生命的消失被遗弃,这些生命的垃圾必定是文学的财富。
三、作家的情感态度。葛水平极其坦白地说过,她情感的结一直系在乡村。乡村与她来说,已经不只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更是她精神的栖息地、灵魂的憩园,是她走向文学创作永恒的根与魂。面对如今走向没落的乡村,她充满了惋惜、哀叹,却又无可奈何,毕竟个人的愿望抵挡不了现代化风潮对乡村的冲击。那个曾经热闹的、真实、美好、自然的乡村,只能永远存留在她脑海深处,成为她最为深切的怀念。
固然,面对乡村的没落,葛水平充满了无奈、哀叹,不过葛水平更加清楚地意识到现代性给乡村传统文化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因此,她转向了对现代性的反思、批判的立场。
《空山草马》全文看似没有涉及对城市现代化的批判,但细思起来,其中对现代性的艺术批判精神却是时刻存在的。在小说里,葛水平极力地书写着黑山背这片凋谢的土地上的故事,她赞美这里人性的真实、自然、美好,描绘这里人的淳朴、良善……这些看上去是对乡土文明的礼赞,但反过来思考,这何尝又不是对现代城市化的规避和批判呢?倘若这里的批判性尚不足,那么,在小说中描写前来黑山背来吊丧的场景,讽刺力度是足够锋利的。葛水平在创作谈更鲜明地把批判的对象转向了山外的诱惑。她写道,黑山背没有乱事,如果有也是山外带进来的,人把欲望和谎言带进来,把廉价的同情和怜悯带进来,把好奇和慌乱带进来。任何假装崇高圣神的行走,如太局促,太匆忙,太功利,就是魔道,而朴素的最后标志与最后完成的必定是一颗自然心。
在对现实境况的无奈,对现代性批判的同时,葛水平毅然站在了传统的立场上,为属己的乡土、田园吟唱着哀惋的挽歌,进而走向了对乡土文明坚守的道路中。现代性对传统的冲击,并没有使作家的情感走向颓废,恰恰相反,她以更加亲近的态度来关怀这片乡土,“用悲悯和接纳切近地去体会和理解那片灾难深重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生命和文化”,[8](P633)为这片即将消失的乡土、精神家园吟唱、呼喊、求救。故而,诚如葛水平一般,她以笔为旗,站在乡土传统即将落幕的余晖里,既饱含深情与眷恋又执着坚毅地为传统谱写着最美妙的赞歌。
[1]葛水平.心灵的行走[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
[2]葛水平.空山草马[J].广州:花城出版社,2017(2).
[3]葛水平.观色[M].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2015.
[4]陈继会.中国乡土小说史[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
[5][英]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M].陈广兴、南治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6]葛水平.我走我在[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
[7][英]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M].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8]杨春时.中国现代文学思潮史下[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I206.7
A
2095-0438(2017)11-0063-05
2017-06-22
王晓军(1989-),男,山西长治人,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张晓东(1965-),男,江苏淮阴人,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研究、朱自清研究。
[责任编辑 王占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