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丽贤
【摘 要】 本文通过对瑞安诗歌中悖论的梳理,论证其诗歌的悖论属性以及诗歌作为智性和感情高度融合的有机统一体的艺术魅力。指出,瑞安的诗歌主题传统,用词平淡,却寓意深刻,充满机智,是蕴含丰富悖论的“包容诗”。 悖论对于瑞安来说,不仅是修辞方法、说理方式、诗歌结构、写作风格,更是思考和认识世界的方式,也是她始终奉行的创作哲学。
【关键词】 凯·瑞安;悖论诗学;新批评
当代美国诗人凯·瑞安(Kay Ryan,1945-)于2008 年当选为美国第十六任“桂冠诗人”,2011 年又荣获“普利策诗歌奖”。她还先后获得“英格拉姆美林诗歌奖”(1995),“联邦同盟诗歌奖”(2000),“莫里斯英语诗歌奖”(2001),“国家艺术基金会奖”(2001),“露丝·莉莉诗歌奖”(2004),“古根海姆基金奖”(2004),“麦克阿瑟基金奖”(2011),“國家图书批评界奖”(2011),三次“手推车奖”。她的诗歌四次入选《全美最佳诗歌集》,诗人也于2006 年入选美国诗人学会,成为14位理事之一。
瑞安的诗歌短小内敛,却“能充分调动和回馈读者的智性、想象力和情绪”(Gioia),“言淡而意远”(Spiegelman),既“轻快风趣”,又“有冲击性”(Spiegelman),是“简单和复杂的联合”(Hammer 59),“混合了温情和可怖”(Spiegelman),“沉重和轻盈”(Joines),“游戏性和暗黑”(Spiegelman)。瑞安形容自己的诗是“轻快的”,但同时“就像是精灵的礼物,当你把它带回家再看时,会发现它变得可怕”(Fay)。这种严肃和反讽的结合,不同倾向的对立统一,互相矛盾的因素等值并存于一体内的范式,就是悖论。
现代悖论诗学的奠基人布鲁克斯认为“诗的语言是悖论的语言……诗人要表达的真理只能用悖论语言”(《悖论语言》 314),悖论是诗歌“很容易被忽视的本质因素”(314),“而不是一种便宜的小技巧”(321)。在瑞安的作品中,悖论不仅是一种修辞手段,更是她的创作原则和哲学态度,悖论性是诗人最突出的艺术特色。作为一种思考和表达方式,瑞安的悖论无处不在,姑且可以分为如下几类。
一、对立两极转化的悖论
布鲁克斯认为,悖论包括所有能引起惊异感和反讽感的,对常识或常理的违背或抵触的结构和立论。瑞安通过变换视角,对寻常事物和景象陌生化,着眼于矛盾的另一方等值因素,给司空见惯的现象注入新的内容,赋予旧的认识以新的张力,从而对旧的观念进行消解或拓展。
在《王冠》中,瑞安写道,当“滂沱的雨/冲垮了树林。/山间巨大的橡树/屈膝倒地。/你可以伸手触摸/你本来摸不着的部位—/原本只有鸟儿才能驻足的地方”(《王冠》82)。弱小和强大,尊贵和卑下并不是壁垒森严、固定不变,而是因时因地可以相互转化的。正是这种看似错位荒谬的陈述,颠覆了人们对于这种参差对比强烈的事物的固定的、标准答案一般的认知,超越现存的概念与观点,悖论的手法在给予读者强烈的惊异感的同时,拓宽人们看待和认识事物的方式。
谁,只遥望过鸟儿的双翅,/能够推想出/那瘦伶伶的小棍般的玩意/就是鸟儿落地站立的工具,/那后倾的姿势,/它们站着时的傻样子?/又有谁,只观察过/沙地上鸟儿的足迹,/能够想到那些小叉子般的脚/曾御风高飞?/很多东西一物两面,看似怪诞。/谁能够想象/翼幅阔大威风凛凛的大乌鸦/一旦离开长空,/弯腿落在地面/就成了一只普通的鸦雀?(《成双成对》24)
鸟儿展翅高飞时的敏捷潇洒让人很难把它们和落在地面时的笨拙样子联系起来,但世间很多看似相反矛盾不能共存的东西就恰恰统一在一个事物中,并不是纯粹的非此即彼,而是成双成对,如影随形。布鲁姆认为,“任何一部要与传统做必胜的竞赛并加入经典的作品首先应该有原创魅力”(布鲁姆 5),而“原创性标志是某种陌生性”(3),作家需要对“一种既定的习性而使我们熟视无睹”,(3)进行陌生化处理。瑞安正是把展翅翱翔的鸟儿和落地后瞬间变得蹒跚笨拙的鸟儿这样普通的场景陌生化,通过并置这对矛盾,收到了布鲁克斯所说的惊异的效果,“即给黯然无光的日常世界带来新奇光彩的启示”(318)。
二、关于人的生存状况的悖论
诗人兼评论家乔亚认为,瑞安是兼备了“奇特的智性、亲切的诙谐、极端的随意”的“一个真正原创性的诗人”(Gioia)。瑞安说过,“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思考的方式……如果我不写诗,我就没办法在最深层的意义上进行思考”(Fay)。作为一个把写作当做思考的诗人,瑞安的诗歌中相当大的比例是关注人的生存状况的。诗人说过,“我经常采用教化的(instructive)口吻,但是这所谓的教化却会把你带向奇异的水域。我要说,我是假说教的(faux didactic)”(Fay)。在说教的面目下,隐藏着对说教的解构,能够带领读者深入事物的本质。
在2006年发表的新诗《夜莺地板》(Nightingale Floor)中,诗人涉及了权力的悖论。
踩踏任何一处都/背叛着背叛:/那些钉子,像成千只鸟儿从睡梦中惊醒。/耐心不能/信念不能/暗夜不能/黑色夜行服也不能/妄图在这地板上前进一寸/接近幕府将军/他们在自己的房子里/像是在精美的木头海洋中的/一个岛上/对背叛过于敏感/有一天/阳光的热力/也可能被误认为脚步声。(《夜莺地板》)(The Three Penny Review 4)
设计精妙的报警地板万无一失地保障了幕府将军的安全,让他们身处一个绝对安全但是又完全隔绝的孤岛上,这机关隔离了可能的暗杀,同时也隔离了阳光,处在权力顶端的将军们只能像惊弓之鸟惶惶不安地度日。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危险,极端的恐惧衍生极端的安保,完美的安保又带来死亡和地府的气息。
瑞恰兹认为,“有两种组织冲动的方式,一种是排他的或者说剔除的方式,另一种是容他的或者说综合的方式”(196)。后者正是瑞安的方式,她的老调重弹,将“一般情况下相互干扰、相互冲突、相互对立、相互排斥的冲动,在诗人身上结合成一种稳定的平衡状态”(196),让古老的话题有了“旧瓶装新酒”的效果。
《诱饵山羊》(Bait Goat)是另外一首涉及人际关系的诗歌。
隔着一段距离磁铁相吸/我们能感觉到/若把它们分开。/同样,隔着一段距离字词也会彼此吸引。/放出一个,就像诱饵山羊,等着其他七只凑近。/但是要当心:游荡的狼群会把你的字拖离。/你会发现,拴桩摇摇欲坠,幸亏有那长串的粗木桩。(《诱饵山羊》127)
就像磁铁隔着一段距离有相吸相聚的冲动,字和字可以抛砖引玉,人和人可以互相砥砺,但是一个字就像诱饵山羊可能被狼群毁灭,一个人也可能被群体吞没。字和人都要在自己和群体中寻求平衡,因为群体可能给你带来裨益、灵感、动力,也可能吞噬你。因为具有悖论性的眼光和思维,诗人在处理人的生存状况这样的命题时,总是保持冷静理性的态度,通过并置主题中概念的矛盾因素,展开对事物更深刻而客观的认识,而不是囿于二者中的任何一个。
《随遇而安》(The Best of It)也是一首关于人如何面对生命中的艰难险阻的诗歌。
无论我们如何被切分/或被削减,/我们总是欣然接受,/仿佛/那并没有关系/即使我们的大片良田只剩下/方寸之地。仿佛/我们的花园里/只剩一粒豆子/我们也当欢欣/假使/它葱茏葳蕤,仿佛/一粒豆子就可以滋养我们。(《随遇而安》 100)
这首诗的题目用自make the best of ,“欣然接受”的意思。在传统基督教文化中,基督徒应当坦然无惧地面对一切逆境。《圣经》中,约伯是神所喜悦的人,后来因为撒旦的作梗而被神试炼,失去儿女财产,全身长满毒疮,但是他的信心并不曾减退,他说,“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1: 21)。约伯经受住了试炼,欣然接受临到他身上的一切境遇,耶和华就加倍赐福给他。根植于这样的宗教文化中的一个深深的信念是,一个人应当彻底交托,在任何苦难中都应坦然喜乐。这首诗用了三个“仿佛”,质疑了人们面对各种试炼和打击时,是否真的可以欣然接受。然而同时,这种质疑并不是断然推翻那种“不要怕,只要信”的信条,而是在旧观念中的坚信旁边并置了动摇或软弱,我们从中获得的是“同样的希望,在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绝望时”(Spiegelman)。诗人说,“我不知道让我感兴趣的是击败一个观念还是化解它。……你必须把什么东西展示显明给人看。而且你不能从对面把它扔过去。你不能说,那个是不对的,这个才是对的。你要把它抖搂松了。你打开一幅画,然后可以同时了解两样东西”(Fay)。可见,诗人的目标是击败或者化解一个观念,诗人的手法是消解,诗人想在诗中展示的是两样东西,这正是悖论的思维方式和创作手法。
诗人善于在寻常生活中撷取日常的主题,却“设法让日常和深刻,距离和熟稔同时传达”,容纳和协调了各种复杂的、对立的经验,“在看似简单的表层下涌动着深深的暗流”(Lund) 。
三、关于人性的悖论
艾略特的“非个人化”诗学理论认为,“诗歌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当然,只有具备个性和感情的人,才知道逃避它们是何意谓”(《传统与个人才能》32),他认为文学作品不能表现作家本人,而是要表现整个人类,即非个人化。布鲁姆也指出,“普遍性是诗歌价值的基本性质”(布鲁姆 58)。瑞安的诗歌多采用we这样的复数第一人称,极少使用I,在使用I时,也不是指涉诗人本身,她的诗歌中几乎没有任何只存在于诗人的经验中的生活细节,也不限定于任何个体,而是人人皆有一种普遍经验和情感。所以,“她的诗歌无关作者也无关读者,它们只关乎这个世界和它们自身”(Spiegelman),瑞安所关注和思考的对象是整个人类。
一粒苦药/并不需要/被吞下/才有疗效。只要/看到药瓶上/你的名字/即可。/好像有/某种与安慰剂/相反的作用。/好像/自身渴望/被毁灭。(《苦药》136)
安慰剂通常是给疑病症患者的“药”,起心理抚慰作用的,让患者以为自己得到了治疗并痊愈,这是人过度关注健康的心理,而人同时又有另外一种极端的倾向,就叫做自毁倾向,过度关注和自毁倾向这对截然相反的心理就是这么奇特地在人类身上共存着。
真难啊/不跳出去/而是/等着被/发现。/真难啊/一人呆这么久/然后才听到/有人来到跟前。就像/正在长好的/裸露的外皮/不等它自己掉落,/你就等不及撕开。(《捉迷藏》)(The Best of It 250)
在捉迷藏的游戏中,孩子们都要想方设法藏得隐秘,但是如果藏得太好,太久不能被人发现,又难免焦躁无趣,恨不得自己跳将出来。藏和找,是一组对立的行为,中间的张力也需要恰到好处,不然就趣味大减。人总在刻意隐藏,又总是渴望被发现,生活中的人,写作中的人,都是这样。诗人认为“一首诗应该像一只空的手提箱”,而且“它应该是小丑的箱子:小丑打开箱子,从里面拖出成吨的东西。一首诗是一只空箱子,你永远停不下来要不断把它倒空”(Fay)。可见,诗人对诗歌的立意和定位是悖论式的,一首诗应当看似“空无一物”,实则内涵丰富取之不尽。诗人调和了矛盾冲突的要素,从而赋予诗歌丰富精微的奥义,她是“自觉地使用悖论的诗人”,也获得了“一种用其他的方法无法取得的精炼准确”(《悖论语言》 321)。
四、关于真理和求索的悖论
正如伦德所注意到的那样,瑞安经常会涉及“有趣的命题和哲学问题 ”(Lund)。 诗人说,“使我感兴趣的是那些遥远高妙的事物,所以我不得不用一种漫画式的手法把它带入视野。我的手法就像是用锤子把针穿过丝绸”(Fay)。“遥远高妙的”哲学思辨是诗人所感兴趣的,诗人倾注在写作当中的思考也有不少是哲学层面的,采用的依然是被她称为“用锤子把针穿过丝绸”的悖论手法。
魔鬼是/一个天使像/其他任何一个天使一样。/一样的翅膀,/一样的九天之上。/是的魔鬼是/雪一样洁白而/不是红色;他没有/尖尖的尾巴/或角长在头上。/他会向你显现/就像一個好天使那样 (《魔鬼》)(The Kenyon Review 84)
魔鬼和天使是善恶的两端,但是魔鬼不会像童话或寓言故事中那样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它也长着天使一样的翅膀,像天使一样洁白如雪,魔鬼和天使并不能截然分开,就像善恶也不会是面具式的泾渭分明。
关于认识主体和客体的关系的主题也体现在一首名为《猫/未来》的诗里。
猫可以/随时决定/拉上它眼睛后面的/百叶窗。在视野本身里/没有什么/改变,但它已/不在那里。同样地/未来可以关闭:/仍然坐在那里,/并不做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猫/未来》 46)
诗人从猫的闭上眼睛的日常行为导引到了哲学范畴的本体论,猫只要闭上眼睛,视野中的事物仍在,可是对猫而言,在如不在。同理,如果你选择放弃,未来也是在如不在,人的意识的能动性有时可以超越客观世界的实在性,而起到决定的作用。瑞安是艾略特所推崇的那种“能将思想转入感性,能将观察变为一种思维状态”(《玄学派诗人》 44)的诗人。
五、结语
瑞安的风格是一以贯之的,悖论式的思考和写作方式贯穿了诗人的创作。她的诗歌语言是布鲁克斯推崇的“悖论的语言”,悖论对于瑞安来说,不仅是修辞方法、说理方式、诗歌结构、写作风格,更是思考和认识世界的方式,也是她始终奉行的创作哲学。
新批评学派致力于建立一个能够适用于所有诗歌的统一标准,布鲁克斯认为“所有能写入伟大诗篇的真知灼见明显都必须用这种(悖论)语言来表达”(《悖论语言》327),瑞安的诗歌经受得起新批评派诗歌理论的品评和关照,也和悖论诗学互为表里,相得益彰,无论处在什么样的时代和潮流里,是永远不会缺少读者的。
【注 释】
[1] 文中所引诗歌皆为作者自译。除了特别标明外,所引诗歌皆出自诗集Odd Blocks: Selected and New Poems.文中引用只标注页码.
【参考文献】
[1] Brooks, Cleanth. Modern Poetry and the Tradition. Chapel Hill: North Carolina Press,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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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Halstead, Richard. “Kay Ryan rises to the top despite her refusal to compromis e.” Marin Independent Journal.
[5] Hammer, Langdon, “Confluences of Sound and Sense: Kay Ryans idiosyncratic approach to the commonplace.” American Scholar [J]. 2008(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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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Lund, Elizabeth. “Poet Kay Ryan: A profile.”25 Aug. 2004.12 Oct.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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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Nightingale Floor.” The Three Penny Review. No. 107 (Autumn, 2006), p4.
[12] “The Devil.” The Kenyon Review. New Series, Vol. 7, No. 2 (Spring, 1985), p84.
[13] Spiegelman, Willard. “Kay Ryans Delicate Strength.” Virginia Quarterly Review (Summer 2012)
[14] 艾略特. 传统与个人才能.赵毅衡编译. “新批评”文集[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15] 玄学派诗人.赵毅衡编译 “新批评”文集[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16] 布鲁克斯.悖论语言.赵毅衡编译“新批评”文集[M]. 北京:中国社会 科学出版社,1988.
[17] 反讽—一种结构原则.赵毅衡编译“新批评”文集[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18] 哈罗德·布鲁姆著.江宁康译.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作者简介】
薛麗贤(1978-),山西运城人,西安工程大学人文学院英语系讲师,硕士,研究方向:美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