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的忧伤

2017-08-11 00:41:01刘文飞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32期
关键词:普里契诃夫俄国

刘文飞

自然界的万物为什么就一定是欢乐的呢?一棵树、一株草为什么就不会有它的忧伤呢?

契诃夫说过:“艺术家的全部精力应该投向两个对象:人和自然。”高尔基的“文学是人学”的命题我们早已耳熟能详,然而,俄国文学同时也是一种“自然学”,是一种关于人与自然之关系的文学阐释。

“人与自然”是俄国文学中的一个永恒主题,在俄国中世纪的英雄史诗《伊戈尔远征记》和17世纪阿瓦库姆大司祭的《生活纪》中就有对于自然场景的描写,在后来的俄国古典主义、感伤主义和浪漫主义文学中,俄国的大自然又先后作为崇高的象征、感怀的场景和与现实的对峙,依次成为文学的主角之一。到了19、20世纪,果戈理的《乡村夜话》、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阿克萨科夫的《渔猎札记》、契诃夫的《草原》、普里什文的《大自然的日历》、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索洛乌欣的《一滴水》、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等相互交接,已在俄国文学中建构起一种主题相对集中、风格约略近似的文学范式,即用优美抒情的笔触描绘俄国大自然的壮阔优美,以宽厚仁爱的感情面对生活在这一自然中的人,在与自然的对视和对话中获得情感和思想的升华。

俄国作家为何如此关注大自然的主题,又为何能对大自然做出如此独特的文学呈现呢?

俄国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真正称得上“地大物博”的国家,尤其是就人口和国土的比例而言。俄国的国土面积约1700万平方公里,占世界陆地面积的六分之一,其1.4亿的人口却只占世界人口的六十分之一,其人口密度仅为世界平均值的六分之一。这样的“客观条件”使得俄国人天然地有着更多与大自然接触,甚至与大自然独处的机会。俄国还是一个北方国家,一个寒带国家,俄国人因此便有更多的时间、更多的闲暇面对自然,甚至是被迫地独自面对自然;而且,俄国还是一个森林和草原的国家,一个江河和山川的国家,其自然风景之壮美,之动人心魄,也极易打动一颗颗敏感、多情的心灵。很有可能,地理环境是塑造俄国人、俄国作家自然情怀的重要因素之一。

俄国也是一个文明起源相对较晚的国度,俄国的历史满打满算不过一千年。由于历史短暂,他们没有过多、过重的文化包袱,没有过多的文化遗产需要频繁地顾盼和循规,相比较而言,他们或许有着更多的“文化童心”,这使他们往往能以某种始初的心态面对自然,即所谓“赤子之心”,他们称土地为“大地母亲”,称伏尔加河为“母亲河”,都是这种情感的体现,这种情感无疑也是强化俄国人与自然之关系的一根历史文化纽带。

契科夫

俄国还是一个信奉东正教的国家,其基督教历史几乎与其文化史等长。与基督教的其他两个分支天主教和新教相比,东正教有着较多自然神教的色彩或曰遗迹,比如圣母崇拜、土地崇拜等,就是这种情感的集中体现,这使得俄国人在面对自然时容易怀有某种基督教和原始宗教情、泛神论、自然神论相互交织的情感,或者说,他们更善于将对自然的感情上升到宗教层面,将大自然偶像化、图腾化,变成一个崇拜对象。另一方面,东正教所具有的浓重的艺术审美色彩,使得俄国人又往往将宗教和艺术等同起来,用艺术化的虔敬目光看待自然,用宗教般的艺术态度对待自然。

在俄国文学中的自然主题文学的发展史中,有三部作品具有标志性的意义,这便是契诃夫的《草原》、普里什文的《鸟儿不惊的地方》和阿斯塔菲耶夫的《树号》。

契诃夫的《草原》写于1888年,是契诃夫散文作品中篇幅最长的一部。这部中篇小说有个副标题叫“游记”,契诃夫让他的几位主人公乘坐一辆破旧马车在俄罗斯大草原旅行五个昼夜,在记叙他们行程的同时大段大段地描写草原的自然景色。契诃夫的写景是无比优美的,像是绘画,像是列维坦的俄罗斯风景画;也像是音乐,像是柴可夫斯基的俄罗斯风景主题(这两位画家和音乐家后来均成为契诃夫最好的朋友,并非偶然)。但是,写景并非契诃夫的目的,他是在用这完美的自然衬托社会和人相对的不尽完美,这也是一种委婉却深刻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中的这段写景被认为是点题性质的:“夜鸟无声无息地飞过大地。渐渐地,你回想起草原的传说、旅客们的故事、久居草原的保姆所讲的神话,以及凡是你的灵魂能够想象和能够了解的种种事情。于是,在唧唧的蟲声中,在可疑的人影上,在古墓里,在蔚蓝的天空中,在月光里,在夜鸟的飞翔中,在你看见而且听见的一切东西里,你开始感到美的胜利、青春的朝气、力量的壮大和求生的热望。灵魂响应着美丽而严峻的故土的呼唤,一心想随着夜鸟一块儿在草原上空翱翔。在美的胜利中,在幸福的洋溢中,透露着紧张和愁苦,仿佛草原知道自己孤独,知道自己的财富和灵感对这世界来说白白荒废了,没有人用歌曲称颂它,也没有人需要它。在欢乐的闹声中,人听见草原悲凉而无望地呼喊着:歌手啊!歌手啊!”

普里什文的《鸟儿不惊的地方》发表于1907年,是作者一次民俗学考察的文学结果,他在这篇自称为“特写”和“笔记”的作品中详细地描述了俄国北方地区的自然风貌,作者因此被称为“俄国北方地理的文学发现者”。但普里什文的作品受到关注,与其说是因为其描述对象,不如说是因为作者面对自然的主观态度,作者自己后来将这种态度称为“亲人般的关注”。普里什文对自然感情深厚,大自然就像是他温暖的家,自然界中的万物就像是他的亲人,在普里什文看来,大自然和人一样是有生命的,不仅动物和植物有生命,甚至连自然中的每一个存在和每一个现象都是有生命的。他在《鸟儿不惊的地方》中写道:“具有思考能力的不仅有人,还有各种各样的生物,甚至连沼泽也在‘按自己的方式思考,甚至连沼泽里的小鸟姬鹬,‘大小如麻雀,喙却很长,在它那若有所思的黑眼睛中,也含有所有沼泽都想回忆点什么的永恒、枉然的一致企图。”正是在大自然中,普里什文“学会了去理解每一朵小花在谈到自己时的那种动人的简朴:每一朵小花都是一轮小太阳,都在叙述阳光和大地相会的历史”。普里什文将自然视为“人的镜子”,反过来,他也把人类的情感投射到自然,正如帕乌斯托夫斯基所言,作为“大自然的歌手”的普里什文,他“对大自然伟大的爱来自他对人类的爱”。正因为这种面对大自然的情感,普里什文不仅被视为俄国文学中的“伟大的牧神”,而且也被视为世界生态文学的先驱之一。

阿斯塔菲耶夫的《树号》是作者的一部散文集,其创作过程持续达30年之久,其中最早的篇章写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作家去世不久后于2002年出版全本,共收散文270余篇。在这部书中,作者着力描写大自然中“苦涩的欢乐”和“净化的悲痛”,将他面对大自然时的忧伤普遍化了,或者说,他将大自然中的忧伤当成一个重要的描写客体。他时刻带着一双忧郁的眼睛打量自然,时刻体味着大自然无处不在的忧伤和痛苦,就像是一位“大自然的忧伤侦探”。在他的笔下,大海和天空,森林和土地,落叶和落日,全都是满怀悲伤的,大自然中的忧伤无处不在,铺天盖地的忧伤。他在该书序言中写道:“有的时候,尽管已是成年,在痛苦之中发现了似乎是身边平常的真理,这真理充满了伟大的意义:‘我们热爱的一切事物和一切人都是我们的痛苦……”阿斯塔菲耶夫面对自然的态度会促使我们思考這样一些问题:自然界的万物为什么就一定是欢乐的呢?一棵树、一株草为什么就不会有它的忧伤呢?能体验到自然界中的忧伤,既是一种更深刻的面对自然的态度,也是一种更积极的道德自省,它代表人的情感深度和道德境界。阿斯塔菲耶夫在大自然中看到的无处不在的忧伤,首先是他对大自然的悲悯之情,其次是一种审美方式,最后也是一种道德升华。

从契诃夫笔下“白白荒废”的草原之美,到“伟大的牧神”普里什文对自然的“亲人般的关注”,再到阿斯塔菲耶夫在大自然中感受到的“苦涩的欢乐”和“净化的悲痛”,俄国作家笔下的自然既是文学叙事和美学审视的对象,也是具有情感和思想的能动主体,既是文学作品中人与事的活动场景,也是衬托、映照,甚至矫正人类灵魂的一面镜子。

(作者为中国俄罗斯文学研究会会长,北京斯拉夫研究中心首席专家,首都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草原》

(《契诃夫小说选》,第192~300页)

作者:[俄]安东·契诃夫

译者:汝龙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1992年

《鸟儿不惊的地方》

作者:[俄]米·普里什文

译者:河流、法依娜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2005年12月

《树号》

作者:[俄]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译者:陈淑贤、张大本

出版社: 理想国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2017年4月

苏格兰阿伦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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