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非
创作手记
这篇文章乍一看是爱情与成长的时光之路,但更深刻的是亲情,或是背后不惜为你付出生命的人。不过,为你付出的人,可能到死,你都没有察觉,这就是人之常态,也就是小宝贝与补心裁缝之间的分与合。题目也是用的最新网络流行语,内容是主流文化,是符合高中校园的心态与意向的。人是复杂的,因此,文章也得用多元的情感,再趨于简单。
我沿着环城西路走走停停。
一个人的旅程,每日毫无预兆地向北走。这座陌生的城市,没有我的家,因为我生活的地方没有霓虹与汽笛。模糊的记忆敲打着我,我头皮发麻,听见她隐约对我说,我的家,只是一张单人床,铺着淡粉桃心的少女般灵动的被单。我不信。光怪陆离的流影空剩可笑。我宁愿钻进宾馆的被窝,白得像死神蒙下的白布。
这条路没有尽头,反是越变越窄。脚下的碎石不时溜入鞋口,但是我心安了!谁知道高楼身后匍匐着破旧的矮平房,躲避阳光,躲避人世残存的念想?没有人,所以我喜欢在这片空地驻留。不,隐隐间还有一个人出没在我的视野,大概是一个中年女人。每当日历翻过周五,时钟转过午后五时一刻,她便会在同一间屋子清扫,或许是她的儿时旧地,幸好还有人记得。
某日,我悄悄尾随她来到她的屋子,不过几十平米的小屋,斑驳的年代色彩,水泥地板。但是,那里摆放着一张单人床,铺着淡粉桃心的被单。床头坐着一只大熊布偶,胸口黄绒间缝着刺眼的白线。
我相信我是愣神了,在大熊毫无生气的瞳仁中,我仿佛看到泛黄的页片一页页粘回参差缺口,倒流一个“蓝瘦”时就会“香菇”的时代……
“哎哟!小宝贝怎么又受伤了?”空荡的平房,家里没有人,天线半合的收音机散着空带杂音的板腔。暗紫的垂帘似瀑水挂下,像梵高幽静的《星空》。纱窗筛出清风拂动,勾勒大熊布偶的线条若隐若现。大熊的心门波动着蓝莹莹的光潋,嘘!亲爱的人,那里住着一只精灵,一只长着六瓣彩翅,如同天使的精灵。世间没有人知道,多年后他们也慢慢绝迹。门外重重的脚踏声敲入大熊敏感的布耳朵,熟悉的脚步声迫使他收敛了迷人的光。
他还不想离开这里。
大熊偷偷捂上耳朵,大门响亮的闭合声略微轻了。透过房门的漏隙看,果然是她,眼袋红肿的小宝贝,急乱甩下肩包,双脚飞蹬布鞋,冲上前把“咿呀”的收音机砸向沙发。大熊依旧捂着,眼见收音机弹出一道银白圆弧,不由得心痛。因为银白的弧线间,划过小宝贝翻坠的眼泪。
“大熊!”在小宝贝推开房门的前一秒,大熊放下手,摆回原来的姿势。他知道,小宝贝向来不缺细心敏感,细微的落差恐怕会让她闹翻天。她猛地扑向大熊,双手紧勒,差点令大熊窒息。大熊喜欢窒息的感觉,因为每到此时,他便趁势低下头,爱怜地看着小宝贝贴在他胸口,鼻嗅洗发水飘香的青柠味,酸中带甜。
“大熊,他不要我了!”小宝贝哭喊,口里“哼哧哼哧”含糊不清,双手不住捶打大熊的后背,软拳竟也生疼。大熊也想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却不敢也不能,他还不想离开这里。
大熊见过小宝贝口中的男生,在她们合影中见过,听说是小宝贝的班长大人。无怪无怪,在那个波诡云谲的年代,女孩子眼中的第一号人物就是一身干净运动服,踩着白球鞋,盖着齐眉斜刘海,成绩尚且优异的小白脸。
“可怜的小宝贝。”住在大熊心里的精灵倏忽间的言语,诉与他自己。事实上,在小宝贝有幸初享小白脸的芳心时,他就叹过这一句。他知道,悲伤的泪终将在小宝贝的眼眸垂落。男人这玩意儿,怎么说?容易被世俗的空欢蒙蔽心眼,守得住别人,却守不住自己的蠢蠢欲动。
“大熊,他和别的女生好上了,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小宝贝口中的“别的女生”,大熊也见过,曾经来家串过门。他不敢对“爱情”指指点点,毕竟在他心中,小宝贝是含化在口的珍宝,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女生拥有小宝贝缺乏的“利器”——钱,穷酸书生致命的软肋。低喃的民谣绕风飘响,吟风的诗人无奈爱情不过是生活的屁,而他们走过的日子还未过短暂的三百六十五个夜晚。
“没事的,今晚一过,一切都会过去。”精灵悄悄蹿入小宝贝的心脏,一片片碎瓣浮在血流上,震动分裂。精灵挑了一块相对较齐整的心块坐下,等待小宝贝的泪痕凝固,等待小宝贝均匀起伏的胸口,散着蓝莹莹的微光。唯有夜深人静,精灵才能偷偷溜出,除非他们想要离开这里。精灵拍拍手,手中莫名多了几根肉线和一根银针。他自言自语一句“开工吧”,便牵针穿梭在心与心的缝隙,六瓣彩翅的精灵裁缝,霎时将一块破碎的心缝合。小宝贝泻涌的泪水渐渐干涸,精灵不由得笑了,但是胸口心脏的位置隐隐作痛。只有“蓝瘦”的时候才会“香菇”,他硬忍着。他找不到原因,大概是自己不经意看见,小宝贝悲伤愈合的梦中,咬着大熊的左耳,娇笑说:“我每天都要说出他的一种好……”
快乐的日子是短暂的,经常吟诵的言语却极难寻到第一位呢喃的圣贤,就像一群挂名的“哲学家”,疯狂簇拥在一起,研究无谓的起源而沽名钓誉。那晚,精灵从小宝贝久未放晴的天空飞出,重回大熊的心口歇息,他不能不歇息,因为早晚某天,他会再次捂上耳朵,听到同样的微响……
“大熊!”小宝贝确是长大了,不再像往常悲伤地送上熊抱,好像熊科动物天生就喜欢这种非凡的礼仪,哪怕布偶先生。她静静坐在床头,挎包放在腿上。布鞋换成时髦皮革,淘汰的收音机,变成爆炸头迪伦黑白的音乐专辑,在嘈杂的空气中阴阳怪气地嘶吼。摇滚乐人眼眸中闪烁着冰封狂热的玩世不恭,就像大熊十分熟悉的两个人——小宝贝,还有她刚刚卸任的男友。
“大熊,祝我单身快乐!”小宝贝将头靠在大熊肩上,双脚欲踩上被单,却突然悬在半空中。大熊悄悄瞥向她,小宝贝叶眉紧皱,最后不得不妥协,脱下马丁靴,脚趾涂得鲜红如血的指甲油,印在淡粉桃心的被单上格外刺目。大熊听说过遗弃小宝贝的男生,经常藏在小宝贝房间里来往的男女口中,染着杂七杂八颜色的毛。在那个渐行渐远的时代,女孩子眼中的第一号人物撇开了不三不四的小白脸。篮球队中予以标杆的板寸头,浸满臭汗的背心短裤。不曾停留的芬芳,尤其是在进球后侧颊浅浅坏笑,甚至颠倒花痴搁浅的春天。
“可怜的小宝贝。”住在大熊心里的精灵再次言语,也许太久没张口,一出声竟还是同一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可怜小宝贝,或许叛逆者即使与世为敌,骨脊也刺印纯粹真实。
叛逆者眼中嗤鼻的道义,无疑是比较虚伪的仁义真实,但是这一次,令小宝贝受伤的竟是至上道义……
“大熊,不怪他,这次是我害怕了。唉!爱情一点都不好玩。”小宝贝的话语令大熊心疼。有些故事不再,哭诉的言语终将兵荒马乱地收尾。有一瞬间,房门外撕裂鬼号莫名切成悲凉小调,想哭的不是小宝贝而是大熊,谁说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笑容让你带走?或许悲伤的另一端调配着幸福的味蕾,但是小宝贝拒绝品尝,拒绝叛逆者与她欢爱时最叛逆的幸福,多少个三百六十五天竟在一夜的渴欲中云散烟消?
小宝贝从背包中抽出一罐啤酒,轻抿一口,苦涩的酒精因子折磨她的味蕾。这是她第一次喝酒,至少在大熊面前是第一次。大熊想夺过,却依旧不能,因为他还不想离开这里!
“没事的,小宝贝明天又能开心地笑了。”精灵长长叹了一口气,犹豫着拔开小宝贝的心门,躲闪酒精挂下的流川,停在心脏前。泡沫的腐臭令人发昏。精灵缓了缓神,捏鼻查探一道道深得发黑的皱痕。他不敢坐,破碎的心瓣如烟花炸开,他害怕,破碎的一块块都能伤害到小宝贝。于是滞空,于是等待。两旁器官兀自剧烈蠕动,“山川”向上空回涌,杂乱的熏臭几乎使精灵窒息。小宝贝吐了,他希望小宝贝赶紧吐。熬过这一刻,他又能散着蓝莹莹的光,一针一线为小宝贝缝好一颗完整无伤的心。
精灵又笑了,不知道在笑什么,就像情感,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精灵的世界很简单,似粒粒珠玑。
精灵爱怜地抚摸着这颗不再疼痛的心,疼痛随着幸福的回忆流向缥缈。但是他胸口同样的位置再次作痛,痛到落泪,痛至不禁呻吟。只有“蓝瘦”的时候才会“香菇”,他想学会忍受,却仍旧滴下一滴泪,人类眼中不争气的泪。小宝贝的泪水可以借酒防卫,故作坚强。精灵不能,大概又是他的不经意,望见风筝在阴天搁浅,小宝贝牵着纶线复习旧日温柔,幸福地呢喃:“我要为他生一群孩子,围在我们之间……”
快乐的日子水天一色,可惜没有人明白,所以没有人胆敢第一个跳出来吟诵,因为他们不知道,曾经无数个悲伤的夜晚,有一只精灵,躲在他们心里,一针一线缝合他们的心,使昨日的惆怅成为明天的欢愉。那晚,精灵沉痛倒在小宝贝的床上,慢慢爬回大熊的心口。他必须爬回大熊的心口,因为他还不想离开这里,甚至未来,小宝贝无数个受伤的夜晚。
他期待永远,只是永远太遥远,日子不是莫奈唯美的《日出·印象》,更不是毕加索抽象的《亚威农少女》。人们有在嘴角头头是道的天分,却要经历一辈子的苦难才略懂一二。曲终的夜晚,小宝贝带着一位梳着背头的年轻男人回到房间。她没有问大熊的名字。小宝贝终究是要长大的,玩世不恭的青春最终落入情愛的俗套。男人一脚踢开大熊。双手抚摸着小宝贝的身体,鼻孔的粗气与白犀的撞击绽开色晕。小宝贝墨黑的指甲嵌入男人的上臂,无助地喊了一声:“疼!”
大熊在衣橱前跪倒,忽然想起前一晚,小宝贝捧起他的面庞,信誓旦旦地说:“这一次,他要我做什么都行!”
大熊确信自己是笑着的,奇怪眼泪顺颊而下。昨天太远,今晚太早,眼见淡粉桃心的被单上荡漾一朵鲜艳的红莲。他明白,小宝贝的心从此以后再也不用缝补。眼泪慢慢断流,他才突然惊觉,时间溜走了,有些事有些人依旧驻留,就像小宝贝淡粉桃心的被单,就像他对小宝贝的爱,一往情深……
半晌贪欢,小宝贝满怀疲惫入睡。这一次,她没有抱着大熊,也许是太累了。可是大熊懂得,小宝贝再也不需要大熊了。夜深人静,孤独的失眠患者轻捧檵木。时间不停地重复在恍惚之间,人的灵魂就不会被恐怖的黑魆魆泯灭。氤氲的光芒四散,精灵蹒跚地爬出大熊的心,而大熊的眼眸在某一秒暗淡了光彩。
精灵踉跄飞到小宝贝的面庞,亲吻她的脸。他庆幸她是熟睡的,无须再见她的眸子,因为她的眼,怎会看见他心碎?尽管遗憾,精灵仍旧躲进小宝贝的心中,难得见到一颗完整的心。精灵虚弱地拍拍手,像往常一样,手中多了几根肉线和一根银针。他强撑着力气,犹如一只漏气的热气球,在脆弱的部位穿梭。他好累……心痛无声,眼泪终究是止不住的暴雨梨花。他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哭,就像积木为什么倒塌,晴天为什么下雨,快乐为什么忧伤?只有“蓝瘦”的时候才会“香菇”。今晚一定是一个圆满的夜,裁缝不“蓝瘦”,只是“香菇”。
蓝莹莹的光愈渐微弱,精灵从小宝贝的胸口跳出,倒在小宝贝身旁。这晚,他决定陪小宝贝入睡,不再回到大熊的心。回不去了,他终于要走了,即使他依旧不愿离开这个地方。
传说中,生活着一群神秘的精灵裁缝,长着六瓣彩翅,蕴着人世六种情欲。他们藏在各式布偶中,为受伤的人补心。倘若某天,人类发现了他们,便会吸入六道的轮回,回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回到一个人的生活,回到空白的记忆,十年,二十年……
但是,日影斑斓的清晨,小宝贝仍旧没有看见精灵,精灵的遗愿最终没有遂心。没有人知道,在精灵合眼的那一刻,大熊的胸口突然裂开一道口子。没有人知道,原来精灵也有一颗心,就塞在大熊的胸口,而小宝贝破碎的心,是精灵温热的心一点一点裁下后,再一点一点缝合上的。没有人知道,在精灵合眼的那一刻,精灵已经割完了自己全部的心。然而精灵也不曾知道……等小宝贝发觉大熊内心的“伤口”时,日历恰巧就定格在某年某月的周五,时针永远留在五点一刻。
曲未终,人走散了……
泛黄的页片一片片撕落,二十年的落寞,原来我已经轮回了二十年。唯一欣慰是,最后的结束曲,竟是小宝贝缝合了我的胸口,为我补上一颗无形的心。或许她曾经也是某个补心的精灵轮回的吧。但是从前,我是她的精灵,小宝贝身后为她默默补心的裁缝。
我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离开,所以在此刻,上帝让我在陌生的城市找到了熟悉的家,让我再次选择。
对不起,因为我选择的,还是离开。
小宝贝长大了,再也不需要为她补心的精灵裁缝了。
今后我沿着环城西路,仍旧是一个人的旅程,一个人,每日漫无目的地向北走。模糊的记忆抚摸着我酥麻的头皮,温柔地告诉我,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依旧残存着一间熟悉的屋子,没有霓虹流岗,没有汽笛轰鸣。有的是一张床,铺着淡粉桃心的被单。
我记得,在我漫步下楼的那一刻,恍然听见小宝贝回身喊了一声:“大熊!”
我不是大熊,大熊在二十年前已经死了。
眼睛干涩,莫名涌上想哭的心情。日后,我还会在路上遇见小宝贝,等她变老,直至终亡。可是,当她与我擦肩时,我心碎的声音没人听见,心碎的夜晚无人缝补。到后来才发现,原来,不是“蓝瘦”的时候才会“香菇”,只是“香菇”的时候,破碎的心,无人缝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