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晨琛
【塔伯】
我听闻一场可怕的瘟疫蔓延了整个镇子。它像灵活的毒蛇,自由地穿梭在大街小巷。
家家户户都有人死去。零星的灯光,余外全是昏暗。人们恐慌至极,闭门不出,怕感染了这未知的病毒。
作为一名线人,是没有资格对长官的安排说三道四的。啊,也可以讲成地下工作者,无所谓了。忘了交待,我的身份是流浪汉。这好像不是什么光荣到可以随意诉说的身份。我没有屋子,只能寄身于巷尾的墙角,无望地掰出手指头,数算着日子。
这时,我听见了跫音。哒,哒,步伐沉重但不拖拉,应该属于某个中年男子。我麻木地撇过头,打开了手电筒,并用微弱的光线照着声音的方向。果然如此。他的胡茬理而未尽,鼻梁高挺,好像有抬头纹。周遭实在是昏暗,除了一点儿亮光的指向处我什么也看不真切。那個男人穿着墨绿色的军大衣,左肩膀上扛着什么,右手将一支烟送入嘴中。
他走到近处,眸中流露出平常人所没有的沧桑。那是一种绝望,一种将死的预兆。我总算看清了他肩膀上的“东西”——是个大约十岁的女孩。她在沉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喂,”他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同时将那个女孩缓缓放下,“我知道你是谁,塔伯。老兄,我叫安德鲁。听我说,我要上战场了,但是没人照顾我的女儿。这该死的战争突如其来。抱歉,我只是在发牢骚。千万别不安。”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苦笑了一下:“是的。老兄,战争的确不是个玩笑。”
我们相视,沉默了很久。紧接着,炮弹的声音划破了宁静,他压低身子,抱紧了女孩,蹙了蹙眉,带着愁苦的语气说道:“那么,塔伯,交给你了,我还得去战场。愿上帝保佑你。愿上帝保佑卡萝。”
我没有回答。他松开了手,将女孩托付给我,转身走了。一次都没有回头。
我喃喃道:“安德鲁,安德鲁。”
女孩仍在睡着,她的背上粘着纸条,我撕下来看,发现这件事是够难办的。我不忍心喊醒她——她穿着简便的运动衫,因为是夏天,袖子很短。腿上有一些伤痕,但我觉得不碍事。我背她起来的时候,她在笑。
“你早就醒了,小公主。”我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想让她安心。
她好像没有什么顾虑,天真可爱,眉宇间又透露着坚毅——她很快就接受了我:“叔叔,接下来我们上哪儿?爸爸那儿吗?”
我直直地定在那里,望了望四周,尚且完好。不过要不了多久,克洛亚就要完蛋了。我在这儿待了近五年,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多少,我也对这些有点感情。我是说,在战争发生前,这里的环境是那么的亲切自然。
我心头一痛,装作平和地说:“卡萝,我的小公主。我们要上船去。那艘船会很大,容得下万把人哩。”
她眨了眨大眼睛,睫毛上闪着泪光,应该是错觉吧,等到我再看时,已经是笑容满面了:“克洛亚呢?”
我忍着心中的痛,托了托她的身子:“克洛亚……我的意思是,大概……就毁了。”
她猛地呆住了,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我有点奇怪,难道安德鲁没有和她说过什么吗?或者,他是怎么和卡萝说的?克洛亚,之于她,还是有感情的吗?
突然,卡萝紧了紧身子,面容上写满了害怕。她用颤抖的手指了指西边:“那里……”
断壁残垣中,一列列的士兵高举枪杆,向我们这边走来。西边的防线,终究被攻破了。我知道往东跑也无济于事,因为他们懂得迂回的战术。我将卡萝轻轻放下,想走的念头也打消了。
而我最担心的,还是卡萝。
只是,如果了不下那个男人的心愿了,会不甘心,会丧命。
安德鲁的运气,也不知是好还是差。
“请问,你们是前线的战士吗?”我满脸堆笑。士兵好像很嫌恶我身上的味道,拿着枪杆对着我,问:“你是谁?”我心中一紧。他没有注意到,不耐烦地问:“你是敌人?归不归顺?”我突然意识到这样下去会危及到卡萝的性命。是的,倘若我说了“不”,卡萝就会被发现,然后同我一并被处决。
一瞬间,我有了主意:“我已经把病毒的解药配方转交给其他人了。”
领头的应该是上士,听完后命令前面的士兵放下枪杆,有些愕然:“老兄,行动的线人有你一个吧?还是快走吧,现在乱得很。”
我正踌躇着,隔壁屋子的灯亮了,橘黄色的。我感受到了黑夜中的一丝温暖。门缓缓地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的手臂上刻着文身,看模样是一只凶悍的狼头。士兵们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敬意,我奇怪地问上士:“是戈登……请允许我提问,他也是线人?”他皱着眉,轻轻地回答我:“另一个……线人。以‘农人的身份……尽管如此,他的官职高得很,我们都叫他戈登上尉。老兄,解药配方到底给谁了?”
戈登上尉好像看出了我的窘境,从衣袋中取出一瓶装有蓝绿色液体的试管:“詹姆上士,你看看。这是病毒原液。”我瞪大眼睛看着它——科技落后的村镇里竟然有方法提炼出病毒原液。上士说:“这种东西尽快销毁为好。解药呢?”我能感觉得到,他快要失去耐心了。
戈登上尉的嘴角掠起一丝笑意:“你们跟我来。”上士听罢,也不再问我,对后面的士兵说:“跟我走。”
我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但他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只是径自走了。待他们离去,我走到原先的巷弄中,角落的破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我轻轻地揭开了那层布。卡萝抱着双膝,抖个不停。
“我们走吧。”我摸了摸卡萝的头。
“嗯。亲爱的叔叔,我们要去坐船了吗?”卡萝睁着大眼睛,轻轻地问我。
我惊讶地看着她——其实我也没预料到,她还记着这件事。
“嗯。一定可以。”
远方的炮火声。滔天的火浪。空中呼啸而过的弹片。
“卡萝,你还想回来吗?”我温柔地问她。卡萝默不作声,流下了两行清泪。
“我……能相信你吗,塔伯叔叔?”她抽噎着,慢慢地蹲下来,目光中分明带着怀疑。
“我只想给你平安,我亲爱的小公主。”我背对着她,强吐出了这句话。
卡萝再一次用悦耳的声音问:“塔伯叔叔,克洛亚会得救的吧?你真的没有骗我吧?”
我长吁了一口气,却还是回过身子,冲她微笑,点了点头。
趁着士兵和戈登上尉交谈的间隙,我们逃离了村镇。南边是一座山林,那儿原本是最佳的避所。我说的是“原本”。
卡萝站在我的身后,抓着我的胳膊,打着寒战。她的背后是山崖——那是绝路。
“把她交出来。”此时,戈登上尉正握着一把漆黑的手枪,对着我的心脏。尽管他没有说过多的言语,我也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而且,他的身后一定有数以万计的士兵。
“你们认为她的血液能解毒?但镇上的人真感染了病毒吗?”我定了定心神。
他摇摇头:“病毒,你也知道的,不过是个幌子,镇上的人和我们没有任何关联。老兄,即便如此,做了叛徒,军法处置。”
是这样啊,我在保护敌人的骨肉。
“卡萝。”我唤着她的名字。
“叔叔。”她应了一句。她停止了颤抖,声音平静如水,听不出任何感情。
“记着我。还有,克洛亚一定会重现光明。”我松开了卡萝的胳膊,试图将她推到右边的树丛里。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快到失去了恐惧。我看见了希望——我此时想的,不过是保护好她罢了。
“嘭——”“嘭——”
汗水浸透了我的衣服。一瞬间,我仿佛听见了卡萝清脆的声音。真玄乎,我还看见了她清亮的眸子。
东边的火光未消。我如梦初醒,想起那张纸条上写的话,万般无奈。
“No virus,no antidote.”
长官的障眼法,骗过了那么多人。他一开始,就想除掉我们这群可怜虫吧。
我不后悔,就算她不是我的女儿,我也对她慈爱过。
不论刚才是谁开的枪,我身前的这具尸体还有余温,心脏处一片模糊。
枪声惊动了原地待命的士兵。我估计,不出五分钟,他们会解决掉我。真可惜,我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看了看黑压压的人群,我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这孩子,可爱极了。是错觉吗?我认为她和安德鲁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卡萝,不要怕,我来陪你了。”我喃喃地说。
【艾伦】
长官临时召集我们的时候,整条大街都挤满了人。老人,青年,小孩。他们都用恐惧的眼神盯着集中营。
我进门后,才发现戈登上尉也在,于是向他道了声早安——他也没理我,长官交给我们两封信,让我们务必阅读。出了集中营,戈登上尉面无表情地对我说,这是个秘密任务,弄砸了不好收场。我说,老兄,你还是顾好自己吧。他突然诡异地笑了,轻蔑地说,管好你自己的女儿。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任务说明是这样的:援军将于十月三十日火速攻陷克洛亚,请在一周内通知线人离开村镇。落款是长官的名字,以及日期:十月二十四日。
最后一天早上,我向长官报告任务完成的消息。不过没多久,我接到了匿名电话,那边的声音低沉沙哑,我觉得有些熟悉。
“我的女儿在她手上。”他说。我冷汗直冒,差点没握紧听筒。一连说了许多“不可能”后,他冷笑。我告诉她,战争残酷极了,让她安心地睡一觉,醒来后就让塔伯叔叔带她去见父亲。我哆哆嗦嗦地握着听筒:“你到底是谁。”
他依旧慢悠悠地回答:“你女儿真是听话,不哭不闹,我从没见过那么安分的小孩。”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留下一串忙音。
我现在想到,我和戈登的任务不同。是的,任务是通知“线人”离开,并没有说护送他们安全撤离。
从一开始,长官就没有让他们存活的打算。
难怪,戈登说了那句奇怪的话。
多年以前,由于我的判断失误,敌人杀死了戈登年幼的儿子。
而刚才与我通电话的那个人,该死,我的反应真慢。
他就是安德鲁。
【安德鲁】
十月二十八日傍晚。
戈登找我谈事情的时候,我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一种强烈的绝望——夹带着复仇的火焰,噼啪作响,随时都有可能爆炸。
我们坐在露天的椅子上,面对面,沉寂极了。
“我虽然恨你,但是我更恨艾伦,那个蠢货。”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我抿了一口咖啡。
“你确定要我帮你?这可是通敌。虽然你已经做了很多叛徒该做的事了。”我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男人刚毅的脸,轻松地說出这两句话。
“帮了我,那次的事既往不咎。毕竟,我也有了新的孩子。可我还是无法容忍,为什么他要让我的儿子去诱敌!”他铁青着脸,拍案而起。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
“我的上帝,你是真的不知道个中缘由?”我笑着回复他,“你儿子是自愿的啊。你腾不出空陪他,他就只能自己找刺激的事。十岁的男孩最爱玩了。”
他似乎被碰触到了禁界,目光里一片虚空。
“我知道你不仅是个人人称道的狙击手,而且,天生是个演员。”他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
“哈,好的,我答应你。所以,这次的事办成后,咱们的账就清了。”
“新任务,除掉克洛亚除我外的另一个线人——塔伯。我需要你扮演卡萝的父亲。卡萝是艾伦的女儿。”
晚上,我对克洛亚的军事负责讲明了这件事。他用手指轻叩桌面,思考了片刻,决定让我去干。
“愿上帝保佑你。而且,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我们相视一笑。
【戈登】
两年前,长官把我召回集中营。当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没有重要事件,我一般都是待在克洛亚的。
他苦笑着说:“抱歉,你的儿子在行动中因指挥失误,牺牲了。”
头脑里一片空白。我甚至还没听清长官之后说的话,便踉跄着跑出了集中营。
那是我的骨肉。
不久后,我听其他人说,这都怪艾伦那个蠢货。打那以后,他在我眼中是渣滓,是做错事不敢承认罪行的软蛋。他不配做个军人,更不配得到重用。
他辱没了上校这个头衔!
于是,我想方设法联系上了安德鲁——那个狙杀了我孩子的男人。
真正通敌的不是塔伯。
而是我。
【长官】
布下这个局,是为了挑选出最优秀的男人来接替我的职位。
病毒?瘟疫?有点常识的都知道,那只是个噱头。
而候选人里,只能存活一个。否则,闲言碎语太多了,耳朵都能长茧。
我给艾伦的任务是通知线人离开克洛亚,只要他能做到,我的位置就是他的。而給戈登的任务,则是除掉线人。
事后,我一直期待其中一个能带给我佳音。
但很显然,我在计划时漏了一条信息,犯下了严重的错误。
【艾伦】
我站在士兵的队列中,找准了时机,举出枪,干掉了戈登。是我无能,没有救下卡萝。周遭的人惊恐地看着我,开始躁动。我不说话,抽出了代表“上校”的边饰,挂在了墨绿色的军衣上。近处又有一声枪响,众人默然。
爬上山顶后,我麻木地看着面前的三具尸体。远方,火浪滔天。
直到长官通知我——艾伦,“病毒计划”结束。他劝慰我,其实军人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为了目标,可以不择手段。
我静静地看着山坡下敬礼的士兵。转念一想,自己也没有什么丢失的。除了卡萝。
倘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这样。尽管让他们骂我“混账”好了。
突然,我双腿一软,跪了下来。泪水受不住控制,涌了出来。
泣不成声。
我根本,不配做个军人。
【后】
“嘭——”
滔天火光映在这名出色的狙击手的脸上,染红了黑眸。
艾伦的额头正中出现了一粒血洞。他跪在地上,风使劲地刮着他的身躯,可他一直没有倒下。
“呵,”安德鲁打了个哈欠,“这算是忏悔吗?”
那些原地待命的士兵乱了阵脚。而后,冲锋枪的声音响遍了整片山林。
“我们的援军也到了啊。”再没枪响后,安德鲁从隐匿之中退了出来。他走到属于自己的军列中,开始清点人数。
“反攻,开始!”
火光,注定彻夜明亮。
(指导老师:雷美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