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陆战队

2017-08-11 07:16吴岱颖
台港文学选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搏斗渔获渔人

吴岱颖

晚上九点,我到70号公路抵达尽头前的最后一家速食店里买晚餐,柜台前大排长龙,跟平常只有零星几位老人坐在角落,摊开包装纸在托盘上静静吃着吉士汉堡的景象很不一样。二十分钟后二个三点五美元的特价华堡才拿到手,等待的时候不时听见有人询问店员,附近哪里可以找到住宿的地方。

“北卡海鲜嘉年华”在每年的这个时候(九月底、十月初左右)举办,是美国北卡罗莱纳州第二火热的活动,一个周末的时间大约会有二十万名游客涌入人口相加不到一万二千人的Morehead City及Beaufort这两个海岸小镇。

嘉年華会的海鲜来自当地。Beaufort是北卡罗莱纳州俗称Down East地区的入口,全长3838公里的国道70号公路经过这小镇后再向东不远,就结束在一个叫做“大西洋”(Atlantic)的小渔村。Down East是北卡的传统渔业活动区域,居民长期以商业性捕鱼维生,从十九世纪中叶捕鲸到现在的虾、螃蟹和鲭鱼。这里的地势低洼,破碎的陆地借由一系列的桥梁相连接,与海平面几乎等高的土地,处处形成盐泽,甚至有个小镇就叫“海平面”(Sealevel),每年渔民的房屋财产都面临飓风带来的暴风雨威胁。路旁小餐厅的菜单上总有炸比目鱼和烤虾,幸运的话,在特定季节还可以吃到炸软壳蟹,这道地方菜在纽约可不便宜。不过,参加嘉年华会的游客虽然吃着这里出产的海鲜,却很少会来到Down East。

我的手上残留的鱼腥味混着抹在鱼肉上烧烤的香料味道。这天下课后,“杜克鱼”(Duke Fish)社团的成员向当地渔民买了新鲜渔获,借用杜克海洋研究站(Duke Marine Lab)的厨房,进行鱼肉加工。我和几位同学分别负责去骨、切片、涂抹调味料、包装与装箱这几个工作,准备明天去嘉年华的会场卖烤鱼片。这是Walking Fish计划的番外篇。

Walking Fish是一个协助Down East渔民贩售渔获的计划,使用产地直送、不经盘商的方式,让居住在北卡罗莱纳州距离海岸三百公里远的内陆城市,也能吃到新鲜的海产,也确保沿海渔民捕到的鱼能以好价钱卖出去。Duke Fish是杜克大学环境学院的研究生所组成的社团,负责设计网页平台预售每季的渔获,并且利用往返Beaufort与Durham两个校区的机会配送。另一项重要工作是确保计划中所贩售的渔获来源都是使用非破坏性的方法所捕获,鼓励永续的渔法。

大鱼锦标赛是每年嘉年华的另一个人气话题。活动方式是在规定的时间与区域里,不限鱼种,用手钓的方式追捕大鱼,追寻《老人与海》那样的光荣瞬间。这样的捕鱼型态被称为休闲渔业,为了体验与乐趣而捕,享受一日猎人的快感。

商业性捕鱼才是一般渔民讨生活的方式。被冠以商业之名的活动,效率与收益是最重要的考量。渔人在海上与大鱼和大自然搏斗的硬汉成份,逐渐被精准的天气预报(包括卫星及海上浮球记录器的使用,搭配庞大的历史天候资料库)、探鱼装置、GPS定位系统、造船技术等科技文明软化,但渔人不再搏斗了吗?

他们仍然搏斗,只是转职为陆战队员,肉搏战总是发生在抢滩之后。现代渔人的战场,是在生产与消费这伟大的航道上。

或许Discovery频道获艾美奖提名的纪录/实境节目《渔人的搏斗》,写实地展现了追捕帝王蟹的那群海上勇者所面临的危险与艰困,让观众不时为他们紧张、担忧。也确实,这群在白令海冒着生命危险捕捉帝王蟹的渔人,平均每星期就有一人丧命,无论是落海,或被船上的重机具击倒。但这些渔人会在天候如此险恶时出海,又在长时间不休息的状态下操作机具捕捞帝王蟹,终究是渔业资源管理的问题。这个渔场的管理规范所规定的开放时间是每年十月到隔年一月这段寒冬时节;季节的限制外,捕捉量达到限额后,渔场也会宣布关闭,所以先抓先赢。目前最短的开放纪录是四天,渔人的搏斗对象其实是岸上制定政策与规则的人。

伟大航道上的第二关卡:卖钱。这些帝王蟹渔人虽担心海上作业的艰困,但却不担心渔获上岸后的价格与销售。看自主餐厅里,一出菜就被抢光的帝王蟹,担心这些拼了命捕到的渔获卖不出去是多余的。可是,如果我们在傍晚的宜兰头城大溪渔港,一靠近那些当日现捕的渔获,卖鱼人会拼命推销,一次一整篮地卖,血本无归还是要卖。今天卖不出去,自己也吃不完,鱼又容易腐坏,无法屯货,干脆便宜卖,补贴点油钱也罢。回到Walking Fish计划,就是运用预售整季渔获的方式,减少这些海上猎人的后顾之忧,确保渔村的生计。

渔人搏斗的对象不再是鱼,而是人。定规则的人、买鱼的人、加工的人、其他捕鱼的人、为他们发言的人,还有家人,也还有据说是为了他们好的人。

保育组织是当今最积极参与全球渔业资源保护的机构。我去年准备回台湾前,听到附近有许多社区的渔民加入其他美国商业性渔业从业人员的行列,出发到华府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示威游行活动。他们抗议的是越来越严格的捕捞规定,包括捕捞种类与数量的限制、可捕捞季节的长短,甚至是渔具渔法的限制。在YouTube网站上可以找到一部很有趣的影片当注解,这个三分多钟的影像记录了一位路易斯安纳州的渔民在墨西哥湾用一支钓的方式作业,并且以Sheep- shead这种鱼为目标,但是他却不断钓到Red Snapper这种被国际自然保育联盟(IUCN)列为“易危物种”(vulnerable)的鱼,依美国法律规定,他必须把鱼放回去。整个短片就是他一直钓起Red Snapper,然后帮它解开鱼钩,丢回海里,然后又钓起来另一只。这些渔民到华府抗议政策制定者只相信环保团体的调查结果,并引述作为对渔业活动设定限制的依据,而不相信他们在现场亲眼所见的实情。

我无意在这里判断谁才是正确的,但相信这样的争端不会只发生在墨西哥湾。渔人的搏斗到这里,可说是只攻到滩头堡。全球化与现代化的结果,渔人面对的不再是邻居、隔壁村的竞争对手,或是邻近县市的船队,而是渔产大国。再加上过度捕捞、全球变迁、海洋酸化这些短时间内无解的问题,最后的猎人或许就要在文明的进程中,同样走上采集狩猎到农耕畜牧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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