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鹏
那天中午下班,正走在回家路上,妹妹打电话来:“三奶奶中风了,在市医院脑神经二科。咋没见你?”
“怎么回事?怎么会中风呢?”
“是安化镇姑姑的事闹的。”
“姑姑怎么了?”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妹妹有点失去了耐心,“要看就赶紧去看看,能不能挺过来都说不定!”
街上环境嘈杂,听电话困难,我让妹妹等等,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再说。在一条小巷子里,我拨通电话,听了事情的原委。虽在盛夏,可如冰的凉气袭上心头,令人不寒而栗。
嫁到安化镇的姑姑是三爷爷家最大的孩子,五十岁刚过的人,竟然死了!说是高血压突发,又说是……死得不明不白!
原来,姑姑死去已二十多天了。后事早已草草收场。但三爷爷和他的五个儿女们一直瞒着性格刚强却又体弱多病的三奶奶,同时也瞒着我们——这些比较远了的亲戚们。不料这天不知道哪个说漏了嘴,事情抖了出来,三奶奶知道了,也就中风了。
循着早就了解好的路径,在市第一人民医院最里边一幢旧楼的一层深处,找到了神经二科27床。三奶奶穿着睡衣躺在床上,鼻孔里插着氧气管,两手向空中有一下没一下地乱抓着。小姑姑和小叔叔分伺两侧。见我进门,叔叔起身接过我拎着的“特仑苏”,姑姑让了座。
简单地询问了一下病情,又尝试着小声问大姑姑的事。叔叔摆了摆手,指了指三奶奶,又和小姑姑说着别的事了。看他们又说又笑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心里一阵悲凉。
虽然远了,可对三爷家的大姑姑我还真是有感情的。她比我大七岁,从年龄上讲,我要比守在三奶奶身边的这两位近一些。这两位是我的叔叔和姑姑,可平时我是不大叫他们叔叔姑姑的。大姑的儿子都和这个小叔叔的年龄差不多——三奶奶生了一辈子的孩子!
太爷爷和太奶奶也生过很多孩子,可存活下來的三个都是儿子。我爷爷是老大,再就是二爷爷和三爷爷。说起来是弟兄三个,可除了爷爷和二爷是相连着的,三爷就差了十多岁。在二爷和三爷之间,有几个没有存活下来。因此,虽是亲哥儿仨,但从年龄看,又不是太接近。爷爷参加工作了,三爷爷才开始上学。太爷是花椒沟里著名的木匠,就算今天的花椒沟,好多做木活的所谓“大匠人”,大都是传承着他的衣钵。太爷本可供三爷读书的,可是,他倒挺会算计,说爷爷是公家人、是干部,挣钱容易,供三爷爷念书的担子就卸给了我爷爷。唉,谁叫爷爷是长兄呢?
现在我这样说,并不是怨爷爷供三爷读书不对,而是觉得太爷太不负责任了。噢,忘了说,太爷虽然是著名的木匠,挺能挣钱,可也是瘾君子,他挣的钱大都自己买烟土了。爷爷晚年时,三爷像对待太爷似的伺奉我的爷爷,无微不至,说来令我们这大房的后辈感动。
老哥儿仨,我二爷爷要精明强干且自私得多,老大、老三为人正一些,都和老二有点“不大对付”。可我每次回忆起二爷爷,却很亲很亲。二奶奶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生有八个儿女,成人健在的也有七个。三爷爷家的大姑姑乳名叫蓉惠,和二爷爷家的三姑姑林英同龄,她们是我小时的“保姆”——在农村,总是大孩子带小孩子的。我比她们矮了一辈,可年龄差不太远,我出世时正是她们能够引领小孩子的时候。
后来,三爷随三奶奶回到了她的娘家,成了倒插门的女婿。大姑姑也跟去了,离开了我们。
农村的孩子,劳动是人生第一课。大约在我五六岁时吧,时间记得不是很清,反正是要入学却还没入学时,我已经开始寻猪草了。现在看来,自己先天就弱,本就不擅长体力劳动,寻草的劳作自然是不太在行的。一次,跟着林英姑姑和别的几个大孩子去玉米地里寻草,别人都寻满一背篼,我却只苫住了背篼底。林英姑姑看着很着急,便把自己的草给我匀了一些,于是,她的就少了。旁人帮我们又寻了一会儿,可我的还差很多,于是,姑姑就找来一些玉米秸秆撑在我的背篼里,她自己的也撑了一些——这样,看起来就满了。在农村,劳动能力差是很丢脸的事,我们这样做,就不至于让路上的人、村里的人看见了笑话。
“做贼心虚”,虽然我和姑姑只是虚荣心作祟,远谈不上做贼,可心里也是虚虚的。老担心别人看穿了,何况还有同伴们知道哩,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幸灾乐祸地暗示路人一点什么呢?好在回到家里,奶奶看到我背篼里的干玉米秸,只是笑笑说:“寻得少就寻得少了,不要再撑这些干草了。”我不服气地告诉她:“姑姑帮我撑的,她背篼里也有。”奶奶更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林英姑姑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切猪草。坐在地上,身边一大堆新“寻”来的碧绿的草,一把厨房里退下来的老菜刀在她手上翻舞着,“嚓”、“嚓”,一声连着一声,不一会儿,那一大堆草就在切草板上变成了菜也似的碎碎的一大盆。这种时候,我常常坐在姑姑身边,手里拿着太爷做木活的下角料——那些小木头楔子,如城里孩子玩积木似的玩着。
这些年我工资不高,扣除房贷后剩不下几个子儿,生活非常困难,珍馐美味自然无缘,常常是用青青的老白菜叶子下面条充饥。在切那翠绿的菜叶时,林英姑姑切猪草的情景便在脑海里掠过,往往黯然神伤。
除了寻猪草,农村孩子还有放牛的任务。我最喜欢春夏时节的雨后放牛。跟着林英姑姑,一人吆着一两头牛,看牛在碧草青青的山坡上吃嫩绿的草,真是很惬意的事。莓子经了雨水的冲洗,格外地鲜,摘一大把,坐在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被太阳晒得光光堂堂的大石头上,边吃莓子边看牛、看山、看远处的人家,祥和、宁静、邈远。山坡下,那几间无人的老屋和屋前一大片空地,是村里的砖瓦场。院子的篱笆上栖着几只小鸟,扑棱着被雨水淋湿了的翅膀,不时叽叽叽、嘎嘎嘎地叫着,欲显出贾岛“鸟鸣山更幽”的高明了。阳光在雨后是最强的,山腰里起了轻轻的白纱似的雾,这儿一片、那儿一缕,缭绕着、蒸腾着,附在山坡上慢慢地向山顶爬去,是的,是爬上去,如负千斤重担一般。姑姑早就说过,那一缕缕水汽结成的东西,在地为“雾”,在天为“云”;雾来地上,是为了挑着水上天去,到了天上,才能下另一场雨。看啦,那一缕缕、一片片、一团团的雾,到了山顶,汇成浓浓的、厚厚的一大朵,正从山顶向着蓝蓝的天宇里飘哩!雨后的天,水洗了似的,格外地蓝,林英姑姑说,那就叫“蔚蓝”,大海就是那样的颜色。山顶上升腾起来的白云飘上天,就像童话世界里漂在大海上的洁白的帆船,吉祥、神圣、肃穆,美极了……
若说出门打工,林英姑姑应该是我们村里最早的一批吧。她去的是山西,跟着二爷家的大姑姑、大姑父,在煤矿上工作。姑父是带着老家的一伙人去的,算是小工头,两个姑姑负责做饭。也就在山西,林英姑姑结识了内蒙古来的一个高鼻梁、大眼睛的帅小伙子,后来就嫁给了他。由此,我们家有了蒙古族的亲戚。差不多二十年前吧,林英姑姑帶着一家四口回了一次娘家,我是没见着的,那时我在外县的一中教书,后来听说他们住了好多天。本想举家迁移回来的,可由于农村土地调整时限未到,二爷家的儿子们又不想分出自己的土地供他们耕种,闹得不欢而散……我能想象得到林英姑姑离开家乡时的失意与凄楚。
林英姑姑那次回来带给家里的变化是:五姑姑、六姑姑都跟着林英姑姑走了。后来五姑嫁到了山东,六姑嫁到了安徽。从此,我就再未见过她们……
三奶奶终于没能挺过来。与大姑姑相隔不到半年,走了。三奶奶没葬在老家的祖坟里。她的两个儿子和几个女儿在城里做着不大不小的老板,他们坚持着将三奶奶埋葬在市郊的旧城山,说是图个扫墓方便。三奶奶的去世,令我与这家人的距离更远了一层——我的爷爷奶奶去世后,三奶奶是最关心我的老人家。没过几天,三爷爷的一句很无奈的话又使我们的距离远了一远,令我心里寒了一寒:“孩子们都大了,都有了自己的事业,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尤其是两个儿媳,她们不习惯与乡下人相处……”
春节扫墓,在太爷爷太奶奶、爷爷奶奶、二爷爷二奶奶的坟前,我就想,亲人们啦,你们真的都归入历史了吗?难道真如一位诗人评论我的散文《梦萦故乡》时说的:“历史/让逝者长眠/连同封存了他们那一段历史/仅此而已”?
太爷啊,你的儿孙虽多,可来你墓前的也只有我们这些糗在家里走不远的没出息的人儿了……
不过,退一步想,这正所谓“开枝散叶”吧?譬如一棵大树,尽管源自一颗小小的籽粒,可经了土地的滋养、雨露的浸润、阳光的照耀,长成参天大树,生出许多枝杈,有正枝,有偏枝,更少不了旁逸斜出的种种,一支一支、一级一级、一层一层,越来越远离那土地里的根,向着高远的天空伸展,追求雨露、追求光明、追求高高在上的风采,谁又能说它们错了呢?这些不同枝杈上的叶子,从萌芽到凋零,极可能永远不会相遇了……
又想起林英姑姑和蓉惠姑姑了,我们是亲的、近的,永远无法忘怀的。蓉惠姑姑与我们已经阴阳两隔;就算林英姑姑、五姑姑、六姑姑,而今,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彼此思念着,不也散在五湖四海了吗?后辈的儿孙,纵然相见也不相识了……
也许,人类正是这样繁衍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