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有个珍宝岛

2017-08-10 19:41许曙明
飞天 2017年8期
关键词:张师傅快艇老师

许曙明

我一定要去珍宝岛吗?

一定要!

最初知道“珍宝岛”三个字,是因为中苏之间的那一场著名的冲突。

那时候我还不满十岁,不太明白那场冲突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能感受到冲突的巨大影响。冲突过后,举国上下都在做战争准备,家家户户都开始挖地道,防止“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的原子弹”。我也跟着大人在自家的院子里挖防空地道。父亲在下面挖,将挖起来的土装到竹筐里,母亲用绳子将土吊上来,我负责将土运到远处。我们很快就挖了一个五六米深的地道,也不知道能不能防原子弹。那时候的口号是“深挖洞”,既然是深挖洞,當然挖得越深越好。父亲说,还不够,还得往深挖。

广播里天天说珍宝岛,听得多了,“珍宝岛”三个字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我想,珍宝岛上一定堆满了珍宝,要不怎么会叫“珍宝岛”?这苏修社会帝国主义也太可恶了,竟然敢侵略我国的“珍宝岛”。我长大了,也要去当解放军,保卫祖国的珍宝岛。

虽然我后来没能当上解放军,但“珍宝岛”三个字牢牢地铭刻在了我的脑际。

我一定要去一趟珍宝岛。

珍宝岛到底在哪儿呢?

我查阅地图,翻看资料,终于搞清楚了。原来珍宝岛是位于黑龙江支流乌苏里江主航道中国一侧的一个岛屿,行政上隶属黑龙江省虎林市,在饶河县的南端。

可是,去珍宝岛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珍宝岛太远了,在中国大陆的最东面,几乎和“东极”乌苏镇在一个经度上,离哈尔滨差不多900公里,加上兰州到北京、北京到哈尔滨的距离,我要从兰州出发去珍宝岛,超过4000公里之遥。其次,去珍宝岛的交通很不方便,火车只能坐到隶属鸡西的虎林市,虎林到珍宝岛的150公里路程,既没有班车直达,也鲜有便车前往。要去珍宝岛,只能打车或者找专车。对我这个西部人来说,去一趟哈尔滨都很不容易,更不要说虎林、珍宝岛了。第三,珍宝岛的纬度较高,气温较低,每年有长达五个月的封冻期,极端气温曾经达到过零下30多度,冬天道路经常被大雪封堵,所以,去珍宝岛时间上的选择余地较小。第四,珍宝岛目前尚未开放,一般不允许游客上岛,只有通过当地武装部的领导或者岛上驻军首长介绍,才能上去。因为有诸多困难,去珍宝岛的游人很少,从遥远的西北去珍宝岛的人更是寥若晨星。

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去珍宝岛。

为了登上珍宝岛,我尝试了几次。2012年7月,我历尽周折,辗转到达了中国的“东极”乌苏镇,从“东极”经饶河县南下,300公里就可以到达珍宝岛,可是因为大雨,抚远县到饶河的公路被冲断了,我无果而归。2014年6月,我又赴珍宝岛,已经到了哈尔滨,因为单位有事,再一次无功而返。

2016年国庆节,我利用长假,万里长驱,第三次赶赴珍宝岛。

我是沿延吉、图门、牡丹江、兴凯湖、密山一站一站到虎林的,赶到虎林时,已经是10月3日的晚上了。

事先,黑龙江的一位作家把我托付给了他在虎林的一位朋友。他的朋友又把我托付给了自己的朋友。短短两天,这几位黑龙江人把东北人的热情、好客、豪爽、仗义演绎得淋漓尽致。

旅行中国多年,我一般不会麻烦当地的朋友,徒给人家增加麻烦不说,还会因为朋友接待吃饭什么的耽误行程,过于繁文缛节,我喜欢简单、直接。但这一次是个例外,一是没有朋友帮助,虎林到珍宝岛的这300里路我无法到达;二是如果没有朋友介绍,我就是到了乌苏里江边,也无法上岛。

为了实现多年的夙愿,我破了一回例。

我在大脑中搜索自己认识的黑龙江人,想起了吕老师。

尽管我和他只见过一面,但已经神交了很久。他是作家,我看过他的不少作品,感觉到他的思想、文风、性情和我非常接近。在很多方面我们能够互相认同。更重要的是,他特别认可我的旅行。

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几分钟后,吕老师就打来了电话,他说情况确实是这样,没有相关的领导介绍,不允许游客上岛。他说他恰巧在鸡西市工作过,在虎林有不少朋友,他已将这个事托付给了一位姓姜的老朋友。他的朋友会开车送我去珍宝岛,并负责联系好我上岛的事宜。

吕老师的电话刚挂断,姜姓朋友的电话就来了。他说自己不巧要外出,不过请我放心,他已将我的事托付给了自己的一位姓单的朋友。

姜姓朋友的电话刚挂断,单姓朋友的电话就来了,他询问了我到达的具体时间后,寥寥数语就干脆利落地说清楚了对这件事的安排。

东北人的热情与好客由此可见一斑。放下电话,我心花怒放。

10月3日晚上,我顺利到达了虎林,和单老师见了面。

单老师一看就是个有内涵的人,说话、做事很有主张。按照东北人的习惯,我称呼他“大哥”,不料他坚辞不受:“您比我大,怎么能叫我大哥呢?”我只好作罢。见他文质彬彬、有些文化人的气质,便自作主张,叫他“单老师”。

单老师和我约定明天早上5点出发。第二天早上5时我走出虎林宾馆时,单老师和开车的张师傅已在宾馆门口等我。张师傅虎背熊腰,典型的东北大汉,动不动就一声“必须的”。

由虎林市区东北行66公里,就到了虎头镇。虎头是不可小觑的地方,这里是乌苏里江的起点,有著名的虎头炮台,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终结地”。

离开虎林,再北上90公里,就到了珍宝岛。

我们没有先去江边,而是先上了珍宝岛西南面的一处高地,在那里俯瞰珍宝岛。单老师说先让我了解一下珍宝岛的全貌,好有一个总括的概念。张师傅说:“必须的!”

当不远处的珍宝岛跃入我的眼帘时,我大吃一惊。

那就是名扬天下、妇孺皆知的珍宝岛啊!我有点不敢相信。

“这就是珍宝岛啊?”我自言自语。

“必须的!”张师傅说。

珍宝岛很小,南北长不过1700米,东西宽也只有500米,面积仅0.74平方公里,是乌苏里江上的一座小小岛屿。站在远处的高地上看,珍宝岛就显得更小了,小得让人心疼。

这小得让人不好意思的岛子,怎么会是珍宝岛呢?我的脑子还是转不过弯来。

珍宝岛确实像一只元宝,静静地卧在碧水之间,宁静而安详。清澈的乌苏里江彩带般环绕而过,又悠悠朝北飘去……已经是十月了,岛上的树木叶子已经开始泛黄,但仍然不失葱郁。可以想象,初春时节,珍宝岛绿芽新发、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景象。等到了寒冬,树木斗雪傲霜、披白挂皑,珍宝岛应该银装素裹、晶莹剔透……

如果不是1969年的那场冲突,谁会留意这个不起眼的小岛呢?

可是,就是这座小小的岛屿,闻名遐迩,声震寰宇。这座小小的江岛上,发生过惊天动地的事件,举国关注,世界瞩目,也让我魂牵梦绕了50年。为了来一趟这里,为了看一眼珍宝岛,我憧憬了50年。

离开高地,我们直抵江边。

珍宝岛是个江中小岛,西岸距中国大陆200米,东岸距俄罗斯300米。站在中国的西岸遥望,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岛上部队的白色营房和郁郁葱葱的树木。特别是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在蓝天、白云、碧水的映衬下,显得分外鲜艳夺目。

乌苏里江缓缓地向北流去,江水清澈碧绿,珍宝岛像是浮在水面上的一丛水草,悠然而祥和。我想,这多半是因为俄罗斯那边人烟稀少,中国一侧又是赫哲族等少数民族的聚居地,人口也少,加之没有什么工业,污染源少的缘故。单老师告诉我,今天的江水不算特别清澈,因为前些天乌苏里江发过洪水,要不,清澈见底。

单老师开始用电话联系我们上岛的事宜。

不一会,岛上开过来了一艘快艇,一位说不上是军人还是船工的人跳下快艇朝我们走来。单老师上前和他交涉。

船工说他得请示首长。我以为他会在电话里请示,谁知道他竟然调头将快艇开回去请示了。

我心里有点紧张,我万里迢迢赶来,千万不要有什么意外啊!

单老师可能看出了我的担心,安慰我说:“放心,我们一定要让你上岛!”

“必须的!”张师傅在一旁说。

那艘快艇又开回来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世界上的有些事情非常奇怪,你担心什么,偏偏发生什么。船工说他请示了首长,首长说今天有大首长要来,暂时不能允许我们上岛。要上,也只能等大首长走了以后。

我的情绪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单老师赶忙问:“估计大首长什么时候离开?”

船工说:“这个不好说。”

天哪,我已经是第三次试图来珍宝岛了,这一次已经到了珍宝岛对岸,难道又要前功尽弃?

珍宝岛近在咫尺,要是再上不去,我会抱憾终身的。

单老师说:“不要紧,我们等,一定要让你上岛!”

张师傅说:“必须的!”

我们站在江边等。

已经是10月了,珍宝岛的纬度很高,气温较低,冷风一阵阵吹来,不一会,浑身上下就感受到了凉意。

为了驱赶寒冷,我便在江边蹓跶。江边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有原黑龙江省军区的一位领导的题词:“百年首捷,一岛独胜”。我在题词旁站了一会,心里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是个普通的旅游爱好者,对政治、军事一窍不通,对那场冲突,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一点粗浅的道理还是懂的。那就是任何民族,要想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得有一点精神。没有精神,就有可能遭人欺凌。御敌抗寇、保家卫国的精神,任何时候都需要发扬光大。

江边的风越来越大,冷得人直打哆嗦。原来和我们一起等待的一拨人等不住,走了。

我心里充满了内疚,为了让我上岛,单老师和张师傅也陪着我在这里挨冻。

“不要紧。”单老师说。

“必须的!”张师傅说。

我们冷得实在坚持不住了,就轮流着两个人待在车里,一个人站在江边张望。怕人不站在江边,岛上的人以为我们走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

终于,一辆快艇开了过来。几位首长模样的人下了快艇,坐上车走了。

我们以为这下子我们可以上岛了,赶紧跑过去询问。

船工说还得请示岛上的首长,又开上快艇回去请示。

这一次倒挺快,不一会,快艇便开了回来。船工说,首长已经同意我们上岛。

我们笑逐颜开。

珍宝岛离西岸只有200米,不到两分钟,快艇就到了岛边。

在双脚踏上珍宝岛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都流了下来,千里迢迢,万里迢迢,我终于来到了珍宝岛。

一上珍宝岛,首先看见的是一个门头,嵌有“中国珍宝岛”几个大字,标志着这里是中国的神圣领土。

珍宝岛上前后修过几代营房,从最初的地窝子、石墙房到现在的白色小楼,营房的演变史基本上就能说明边防军守卫珍宝岛的历史。

我仔细参观了以前的几代营房,特别是半截子嵌入地下的第一代地窝子营房,实在是太简陋了。珍宝岛的冬天零下30多度,战士们是如何抵抗滴水成冰的奇寒的呢?营房门口有两幅对联,一幅是:身居珍宝岛,心怀五大洲。另一幅是:以哨所为家,以艰苦为荣。

珍宝岛上挖有不太深的战壕和猫耳洞,是当年打仗的见证。别看这些普普通通的工事、战壕,当年可发生过惊天动地的故事呢。

岛上有一棵英雄树,上面的弹痕依稀可见,足以说明当初战斗的激烈。树下的反坦克炮旁边,有一尊战士的雕像,栩栩如生,双手抱着反坦克炮弹,双眼喷火,顶天立地,其英雄气概不言而喻。想当年,就是这种反坦克炮,击毁了苏联的T-62坦克。北京的军事博物馆展览过这种坦克。

珍宝岛上有不少“小心雷区”的牌子。一位守岛的战士告诉我,当初埋的地雷还没有排尽。我想:珍宝岛原则上不允许游客上岛,可能也有安全方面的考慮。对于允许上岛的人,一般要在战士引导下在指定的安全区域活动,以防发生意外。

珍宝岛上植被覆盖率极高。极目远望,到处都是莽莽苍苍的树木,虽说没有遮天蔽日的感觉,但仍然感到满眼苍劲。岛中间是一片低洼沼泽长满了芦苇,已经10月了,芦苇的叶子已经枯黄,一片萧索的景象。

珍宝岛原是从中国方面伸入乌苏里江的半岛,后来经过长期的水流冲击,才成为一个小岛。现在每逢夏季枯水期,珍宝岛还与乌苏里江的中国陆地连在一起,恢复原来的半岛面目。珍宝岛的地势较低,高出江面也就两三米的样子,乌苏里江一旦发大水,珍宝岛就会被淹。就在我上岛的前些天,还被淹过。岛上到处都是大水过后的淤泥,战士们正在清理。

环岛有一条三米多宽的硬化道,被淤泥覆盖了。我想沿着这条道走一圈,亲身体验一下珍宝岛到底有多大。陪同我的一个战士说淤泥太厚了,不好走。我坚持要走。战士让我独自去,反复叮咛我不要离开硬化路。

我踩着淤泥往前走,不一会就到了岛的东面,看到了乌苏里江的主航道,这里的江面比西面宽些,对岸就是俄罗斯。

俄罗斯那面没有什么居民,人烟稀少。1991年以后,俄罗斯承认珍宝岛属于中国,原来的驻军也就撤了。

我站在岛上遥望对岸,心情沉重。我知道,仅仅在100多年前,江对岸还是中国的领土。沙俄通过《中俄瑷珲条约》《中俄北京条约》,强占去了我国东北100多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其中就包括我视线所及的这片沃土。

我磕磕绊绊在岛上走了一圈,耗费了一个多小时。我判断,这条道的长度充其量也就四公里过点,如果没有淤泥,用不上这么长时间。

我见到了一位山东籍的士官,正带着几个战士清理淤泥,他说他上岛近十年了。我问他想不想家?他笑了一下,说怎么能不想呢?每天都想。他说夏天还好,偶尔有游客来岛上。冬天大雪封道,冰天雪地,极少有人来,是很寂寞的。

我特别能体会这些战士的不容易,珍宝岛周边几乎没有居民,只有他们这些军人,鲜见生人。不要说鸡西了,就是去一趟虎林都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父母亲人远在天边,很难见上一面,战士们又正在青春年华,怎么能不向往外面的世界?可是,为了国家的利益,他们在这里默默地坚守。

士官说珍宝岛一带的气候变数很大,特别是冬天。刚才还艳阳高照,一转眼就会大雪纷飞。说到这里,他提醒我赶快回去,说预报今天晚上有暴雪,如果被大雪堵在路上,可不得了。

回去的路上,张师傅印证了那位士官的话。张师傅说确实预报有暴雪。“这一带的雪可不是你们西北那疙瘩的,下起来铺天盖地,像倒下来似的,一两个小时就是一半尺厚,一旦被大雪堵在半道,再碰上手机信号盲区,汽油一烧完,会被活活冻死。”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我在岛上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张师傅说:“我早说了,你能尽兴?得让你看够啊,必须的!”

回去的路上,张师傅把车开得飞快,珍宝岛到虎头镇的90公里,路面也就勉强两辆车错过。他竟然把车开到100迈,坐得我心惊肉跳。几次想提醒他开慢些,但一想到他说的暴雪,只好忍住。

单老师看出了我的情绪,说:“你不用担心,老张是老师傅了,不会有事的。”

“必须的!”张师傅说。

珍宝岛一带的天气真是不可思议,前一程还晴空万里,一过虎头镇,竟然天昏地暗,乌云滚滚,果然开始下雪。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不一会,公路上便积起厚厚的一层雪,整个原野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几年前,我在青藏高原见识过暴雪,千万片雪粒像万千支离弦的箭头向汽车射来,打得车窗噼噼啪啪作响。但青藏高原的雪粒较小,而虎林的雪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啪、啪”地打在车窗上,人坐在车里,都能感觉到那雪片的力度。

公路上的雪越积越厚,张师傅不得不放慢速度。

我心里紧张起来。

单老师说,不要紧,已过虎头镇了,手机有信号,路上车也多,不会有危险了。

张师傅说:“必须的!”

张师傅真是有经验的雪地司机,他把一条车轮对准在前面的一辆大卡车压出的车辙上,一条车轮压在雪地里,稳稳地朝前开。

虎林一带天黑得很早,下午四点就完全黑了,加上下雪,能见度就更差了。张师傅早就打开了车灯,雪越来越大,雪片在车灯射出的光柱中翻卷,像搅动着的团团白雾,张师傅一眼不眨地盯着前面的路,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看得出来,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

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终于,在积雪滞住汽车前的最后一刻,张师傅慢慢地把车开进了虎林城区。晚上21时58分,我登上了K7090次列车。

我朝单老师、張师傅挥手告别。

在列车开动的一瞬间,我由衷地笑了。这一趟,我不单圆了自己的珍宝岛梦,还摆脱了暴雪的危险。如果不出意外,明天上午我就能赶到尚志市。赵尚志、赵一曼的墓地在那里,我要去拜谒他们,那是我的下一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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